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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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彩彩姑娘這天也騎着自行車出了馮家灘。她要到代銷醫藥的河西公社衞生院去購進‮物藥‬。她從家起身的時候,太陽已經託上東塬的平頂了。這時候,景藩老漢正在緊張地和公社王書記“談判”牛娃正得意地濺着唾沫星兒在誇耀良種公牛的優點…

彩彩今天出門完全是臨時想到的行動。庫存的常用‮物藥‬還可以維持幾天,本沒有打算今天出去買藥的。只是昨天接到文生的絕情信以後,她當晚寫下了給對方的回信,一早起來,就急切地要把這封回信立即進河西鎮郵政代辦所門口的那隻綠漆郵箱。

燦爛的陽光照耀着河川和坡地上綠的麥穗,楞坎上的野花一團一簇地開放了,湛藍的天空飄着幾縷淡淡的雲絲,遠處秦嶺的羣峯隱沒在淡藍的霧藹裏。彩彩踏着自行車,雙手扶着車把,輕快地在沿着坡伸展的河川公路上行進,黑塑料提兜掛在車頭上,那封回信就裝在裏面,這封信一投進郵箱,她和一個人的婚姻關係就宣告徹底完結了,與另一個人的愛情就要開始了…她的心在罩着花格衫子的脯裏撲撲跳着“在你的腳下,昨天結束了,今天接着就開始了…”記不清讀過的哪一本小説上有這樣一段意味深長的話。彩彩的昨天與今天,也不尋常啊…

她和在溝泉邊抬水,那掛着水桶的木,壓在她的肩膀上,是那樣死硬死沉啊!她咬着嘴,不讓眼淚下來,趔趔趄趄走出小溝了。她看着那些挑着兩滿桶水的叔叔和嬸嬸忽閃忽閃走過去,就想念死去的爸爸和改嫁他人的媽媽。孤孫寡婆現在只能艱難地抬一桶水吃了。

這當兒,馬駒放學回家了。他站在彩彩當面,擋住去路,從彩彩肩上抬起子,喊了一聲:“牛娃!”牛娃跑過來,身子一蹲,馬駒把木擱到牛娃肩上;他再跑到後頭,從的肩上把子的另一端擱到自己肩上,兩人抬着走了…從此,馬駒和牛娃,每天給婆孫倆抬兩桶水,一年四季,沒有中斷,及至他們單獨能挑動一擔水的時光,就放下木而撈起了扁擔…

她上學了,常常受欺侮,幾個搗蛋的男娃罵她“四不清”她委屈得哭了。馬駒趕過來,一腳把罵人的小子踢倒了。他們以後想欺侮她,得先看看馬駒在不在旁邊…

她有一次偷跑到後溝裏,趴在爸爸的墳上,哭啊喊啊,手指頭在石頭上摳出血來了。馬駒和牛娃在後溝坡樑上割草,奔跑下來,扶起她,用自己染着草綠的手掌給她擦眼淚,又用嘴她的血的指頭…

馬駒參軍走的前一晚,和牛娃一起來到她家。撫着已經穿到身上的嶄新的綠軍衣,着眼淚。馬駒也淚了,説:“大婆,我走了,水有牛娃給您擔…”牛娃當面保證説不會耽誤大婆吃水…

她在得知馬駒哥被批准服役的確鑿消息以後,就夜以繼地納紮起鞋墊兒來。趕到馬駒哥要走的前一晚,馬駒和牛娃來到她家的時候,她把兩雙納扎着漂亮圖飾的鞋墊送到馬駒哥手上。馬駒臉孔有點紅了,裝得樂呵呵地説:“哈呀!我這雙臭腳,怎敢鋪這樣好的墊子!”她只是十四五歲的小姑娘,並沒有想到以外的事情…

她和馬駒哥通了三四年信。馬駒哥的每一封信,她都反覆讀過,一遍一遍讀到可以背的程度,這些信,温暖着她,鼓舞着她,伴着她走過了艱難的生活路程。她終於長成一個十八九歲的大姑娘了。可惜!可惜在她和馬駒哥往來的那些書信裏,沒有説及婚愛的事!

有一天,兩位軍人走到景藩大叔的門樓裏去了,直到吃罷午飯,景藩叔和大嬸親親熱熱送兩位軍人出了村。彩彩在自己的小廈屋裏,坐不住,心裏總在猜想,那一定是馬駒哥部隊上的領導或是戰友,來看望景藩大叔了,他們一定帶來馬駒哥具體而又可信的消息吧。他長得多高了?立功了嗎?她急得團團轉,好容易等到天黑,她到景藩大叔家去了。

“哎喲!彩娃。快坐。”大嬸格外熱情地招呼。

“吃呀!馬駒捎回來的葡萄乾…”大叔也特別客氣地禮讓着“給你還專門捎了一包…”彩彩的心在騰裏咚咚地跳,臉上陣陣發熱。兩位老人臉上表現出的興奮和高興,一絲也逃不過她的聰明的眼睛,肯定是那兩位客人帶來了馬駒哥的好消息。她抑制不住自己動的心情,手裏捏着大嬸硬給她的葡萄乾,不好意思填到嘴裏去。哦,馬駒哥遠在幾千裏之外,還不忘記給捎一包葡萄乾,果真只是捎給嗎?

“彩娃,叔給你説件好消息。”大叔咂着煙袋,眉在顫動,嘴巴周圍的短鬍鬚也在抖“你關心你馬駒哥,這喜事,該當讓你早知道…”彩彩的心都要跳出喉嚨了。先不管馬駒哥有什麼好消息,單是大叔這種對她説話的意味,已經毫不掩飾地把她看成是和他們家有特殊關係的人了。彩彩的臉上熱呼呼的,似乎血一下子都湧到臉上去了。她微微低下頭,急切地等待着大叔説話。

“你馬駒哥,要提拔排長了。”大叔説“今來的那兩位軍官,就是來調查咱家的社會關係。”

“噢!”彩彩抬起頭,高興得要掉眼淚了。她強忍一忍,剋制住湧湧波動的情,説“沒有什麼麻煩吧?”

“沒有!”大叔一擺頭“咱家的親戚,沒得‘五類分子’!那倆同志説,情況很好,沒有問題。”

“好!”彩彩高興地説“馬駒哥是好人,走到哪兒都受歡。”

“有一句話,叔今黑要跟你説明白…”景藩老漢説,頓一頓,似乎難開口,終於還是説了“你跟你馬駒哥通着信?”彩彩忽地一陣眩暈,深深地低下頭來,默認了。她處於一種莫名其妙的緊張情緒裏,猜想那個幸福的時刻就要來到了。

“你和馬駒把話説透了沒有?”景藩老漢問。

“沒…”彩彩顫抖着聲音説“啥話也沒説…”

“噢!這樣!”景藩老漢似乎鬆了一口氣“今天那兩位領導説,給馬駒訂婚,對象要經過部隊審查,同意了才能…”

“啊——”彩彩猛地揚起頭,旋即又低下來,腦子裏轟然一聲,麻木了。

“你看——”景藩老漢立時大聲嘆息“本來我跟你大嬸啥也明白,可人家軍隊上嚴格…志強跟我搭班幹了幾年,我也明白他是好黨員,可現時得…”

“甭説…咧!”彩彩渾身顫抖“你的話…我聽…明白咧…”

“唉!”景藩再度嘆息“為了你馬駒哥的前途…”

“我知道…該咋辦。”彩彩揚起臉,咬着嘴“我不會…妨害馬駒哥…你放心!”彩彩説罷,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就從屋裏奔出來。她在自己的小屋裏,整整睡了三天,任怎麼説,她也不説為什麼,嚇得老簡直要瘋了。

第三天晚上,她走出自己的小屋,腳下有點打飄,如同大病過一場,臉蒼白,走進住的南間屋:“,你給劉紅眼回話,我願意跟文生訂親。”她的平靜的態度使吃驚,一直拒不考慮劉紅眼所牽線的婚事的孫女,怎麼一下子自動同意了呢?怕孫女話裏有話,就表明自己決不勉強可愛的孫女,説:“聽你的話,你不願意,也就不願意,你覺得不合心,也就不合的心。你甭…”

“我願意。”彩彩更加鎮靜地説。

“願意了,你該當高高興興跟説呀!”難受地説“你看你那樣兒,像不像辦喜事…”彩彩再也忍不住,一頭撲到懷裏,放聲痛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