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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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四八年夏,鍾書的爺爺百歲冥壽,分散各地的一家人,都回無錫老家聚會。這時鐘書、圓圓都不生病了,我心情愉快,隨上海錢家人一起回到七尺場老家。
我結婚後只在那裏住過十天上下。這次再去,那間房子堆滿了爛東西,都走不進人了。我房間裏原先的傢俱:大牀、鏡台、書桌等,早給人全部賣掉了。我們夫婦和女兒在七尺場錢家只住了一夜,住在小叔叔新蓋的樓上。
這次家人相聚,我公公意外發現了他從未放在心上的“女孫健汝”得意非凡。
他偶在一間廂房裏的牀上睡着了(他睡覺向來不分夜)。醒來看見一個女孩子在他腳頭,為他掖掖夾被,蓋上腳,然後坐着看書。滿地都是書。院子裏一羣孩子都在吵吵鬧鬧地玩。這女孩子卻在靜靜地看書。我公公就問她是誰。圓圓自報了名字。她在錢家是健汝,但我們仍叫她阿圓,我不知她是怎樣報名的。她那時候十一週歲,已讀過《西遊記》《水滸》等小説,正在爸爸的引誘、媽媽的教導下讀文言的林譯小説。她和鍾書有同樣的習,到哪裏,就找書看。她找到一小櫃《少年》。這種雜誌她讀來已嫌不夠味兒,所以一本本都翻遍了,滿地是書。
我公公考問了她讀的《少年》,又考考她別方面的學問,大為驚奇,好像哥倫布發現了新大陸,認定她是“吾家讀書種子也”!從此健汝躍居心上第一位。他曾對鍾書的二弟、三弟説:他們的這個那個兒子,資質屬某等某等“吾家讀書種子,惟健汝一人耳”爹爹説話,從不理會對方是否悦耳。這是他説話、寫信、作文的一貫作風。
自從一九四五年抗戰勝利,鍾書辭去了震旦女子文理學院的幾個小時課,任中央圖書館英文總纂,編《書林季刊》,後又兼任暨南大學教授,又兼英國文化委員會顧問。《圍城》出版後,朋友中又增添了《圍城》愛好者。我們的遊面擴大了,社活動也很頻繁。
我們淪陷上海期間,飽經憂患,也見到世態炎涼。我們夫婦常把常的受,當做美酒般淺斟低酌,細細品嚐。這種滋味值得品嚐,因為憂患孕育智慧。鍾書曾説:“一個人二十不狂沒志氣,三十猶狂是無識妄人。”他是引用桐城先輩語:“子弟二十不狂沒出息,三十猶狂沒出息”;也是“夫子自道”勝利後我們接觸到各式各等的人。每次宴會歸來,我們總有許多研究,種種探索,我們把所見所聞,剖析琢磨“讀通”許多人,許多事,長了不少學問。
朱家驊曾是中央庚款留英公費試考的考官,很賞識錢鍾書,常邀請鍾書到他家便飯——沒有外客的便飯。一次朱家驊許他一個聯合國教科文的什麼職位,鍾書立即辭謝了。我問鍾書:“聯合國的職位為什麼不要?”他説:“那是胡蘿蔔!”當時我不懂“胡蘿蔔”與“大”相連。壓兒不吃“胡蘿蔔”就不受大驅使。
鍾書每月要到南京彙報工作,早車去,晚上老晚回家。一次他老早就回來了,我喜出望外。他説:“今天晚宴,要和‘極峯’(蔣介石)握手,我趁早溜回來了。”勝利的歡欣很短暫,接下是普遍的失望,接下是謠言滿天飛,人心惶惶。
鍾書的第一個拜門弟子常請老師為他買書。不論什麼書,全由老師選擇。其實,這是無限止地供老師肆意買書。書上都有鍾書寫的“借痴齋藏書”並蓋有“借痴齋”圖章;因為學生並不讀,專供老師借閲的,不是“借痴”嗎!鍾書蟄居上海期間,買書是他的莫大享受。新書、舊書他買了不少。
“文化大革命”中書籍散,曾有人買到“借痴齋”的書,寄還給鍾書,也許上海舊書攤上,還會發現“借痴齋藏書”藏書中,也包括寫蘇聯鐵幕後面的書。我們的閲讀面很廣。所以“人心惶惶”時,我們並不惶惶然。
鄭振鐸先生、吳晗同志,都曾勸我們安心等待解放,共產黨是重視知識分子的。但我們也明白,對國家有用的是科學家,我們卻是沒用的知識分子。
我們如要逃跑,不是無路可走。可是一個人在緊要關頭,決定他何去何從的,也許總是他最基本的情。我們從來不唱愛國調。非但不唱,還不愛聽。但我們不願逃跑,只是不願去父母之邦,撇不開自家人。我國是國恥重重的弱國,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們不願意。我們是文化人,愛祖國的文化,愛祖國的文學,愛祖國的語言。一句話,我們是倔強的中國老百姓,不願做外國人。我們並不敢為自己樂觀,可是我們安靜地留在上海,等待解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