晝若夜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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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房間的白天總是進不來,被厚實的棉布窗簾緊緊地擋在了外面。我哀求她,或他:請把白天放進來,放進來!我只是想把眼前這張臉孔看清楚。而她,或他,或者是他們,只是在外面經過,走來走去,發出消滅的聲音。我知道,他們在殺死陽光。而白
,已所剩無幾。
1.box酒吧和相片裏的男孩這是一個夏天的夜晚。莫夕穿着一雙厚實的波鞋,寬大的印着唱片廣告的大t恤,神慌張地從山上跑下來。她跳上一輛從山腳下公路開過的出租車:“box酒吧,湖邊的那個。”她説。然後她就閉上了眼睛,把頭靠在車窗上。而此時窗外的天空已經開始下雨。
這一天不是週末,又因為下雨,酒吧不算熱鬧。也許本沒有人注意到這個臉
蒼白,把細瘦的手指緊緊
在仔褲口袋裏的女孩,她的中長散發許久沒有染
,帶着一種營養不良的淡黃,而眼窩深陷,黑
的眼圈像是一個動態的,隨時在擴展面積的泥潭。她像蝙蝠,因為身上的棉恤太大,兜了風和雨水,並且她的腳步飛快,一閃而過,就進了box那扇木頭柵欄的棕
大門。
她迅速地穿過小酒吧裏黑暗的過道,走到角落裏的一把毫無依靠的高腳椅上,坐下。她要了橘子味的朗姆酒,十分警醒地環視四周。房間很暗,有圍困在這裏以久的煙氣,使她有種錯覺,這是一個煉丹的大爐,周圍的人其實都是虔誠而的信徒。他們都在尋索一些自己想要的東西,青
的年華,金錢,美麗的臉孔或者美味的食物,優秀的
伴侶。這沒什麼不對,她想,她也在尋索。
她喜歡這裏的光線,即便有樂隊唱起歌來,點亮的幾盞燈也不會把她的一絲頭髮照亮。她喜歡黑暗,這樣可以忽略她的蒼白和恍惚,便沒有人看得出來,她不似這個世界裏生活着的同齡姑娘。
而事實上,她在過去的三個月裏,都沒有離開過芥城南山上的小房間。在那裏,她有一張比單人牀稍微寬綽一點的牀,有一台她一直帶來帶去的手提電腦,有一台從舊貨市場搬回來的小冰箱。她在裏面放了黃桃酸和打折的罐裝啤酒。每天就以此度
。而她一直在寫,她寫着她偉大的小説。每一天裏,她除了外出去購買食物,同小商販有簡單的
,除此之外她不和任何人説話,她沒有電話,沒有鄰居,沒有拜訪的朋友。是的,她需要這樣的環境,來專注地寫完她的小説。這是一部字字關於小悠的小説。她寫了小悠的死去,像是走過了花季的美豔之花,死得悽絕但是必將讓人永世懷念。她的小説裏,小悠被葬在山腳,其實是離她這段時間休養的地方不遠,她還曾到過那裏,隱約聞到一種
悉的甜美氣息。轉念間,這個地方已經抵達了她的小説裏,成為小悠歇息的温暖墓
。在她的小説裏,有很多人來緬懷他,
天,夏天,每一季。他們是他的親人朋友,而更多的是他的情人,她們一直仰着頭看着這個高貴的男孩,在他死後,在他變得低矮之後,她們仍舊帶着一樣的崇敬和依戀來看望他。這也許可以算得上她的小説裏最温暖的結尾。
可是現實中,她並沒有目睹小悠的死亡,那個時候她已經在柏城。她在一個土黃大布圍起的房間裏,她像往常一樣坐在陽台上眯起眼睛看放在高一點的架子上的一大水缸金魚。她的膝蓋上放着印着粉
櫻花的淡香味信紙。她給小悠寫信,她一直沒有寫好,可是她必須寫好,一封
情盎然的信,要他來看她。騎着白馬也好,穿着盔甲也好,她要他風塵僕僕又體面地來看她,並帶走她,像一個有着遠大理想的成年男子那樣。那個下午,她仍舊沒有寫好信,她和小悠彼此太
悉了,她知道小悠的喜好,一般的言語是不為他所動的。她悵然若失地收起了筆和信紙,打算明天繼續寫,而這個時候門鈴響了,郵遞員送來了信。她一時有些
惘了,她有種錯覺是小悠回信了——一時她竟忘了她要寫給小悠的信還握在她的手心裏,沒有寄出。她飛快地接過信,拆開…
死於酗酒和興奮過度的男孩,離開的時候臉上是不是帶着意猶未盡的笑意,而臉應當紅潤,還在向外界散發着
的生氣,一點也不像一個已經不能動不能思想的人兒。莫夕仔細地想想小悠最後一刻的模樣。而等到她終於能夠哭出聲音來的時候,已經是夜午。她倚在牀頭上哭,房間裏有一點一點像黴斑一樣的月光,但她不確定,也許是在墳墓上跳舞的磷火也説不定。她定定地看着微微盪漾的月光抑或磷火,忽然從牀上跳下來。她給自己披上一件淡玫瑰紅
的開身外套,手上握着她給了他寫了一半的信,是很多封,以及她今天下午收到的來自他家的死訊通知,她衝向門口,打算去芥城,她對於他的死仍舊沒有一個成形的概念,她覺得他仍舊在芥城的某處,而她相信自己有足夠的能力把他找出來。
可是她發現房間好像沒有了門。房間似乎也沒有窗户,沒有能吹進一縷風來的縫隙。月光是假相,這裏有的只是厚厚的一層一層如幕布一樣的窗簾,還有漲滿苔蘚般淺藍凸起的牆壁。她想掀起窗簾來,可是那窗簾一層一層又一層,她被困在其中,徒勞無功地一層接一層銜着,塵埃噗噗地掉下來,她開始咳嗽,幾近窒息。她開始大喊大叫,而門外有輕輕的腳步聲,走來走去,走來走去,和莫夕是這樣的親密卻有毫無關聯。
室內的風景一直沒有變化,只是時間一點一點的錯移,多少晝之後,她漸漸習慣了這個密封罐一樣的房間,她也不再畏懼那白
的癬一樣令人生厭的斑狀月光。她忽然縱情地笑出聲並像西班牙鬥牛士一般撕扯着窗簾布的時候,他們説,她瘋了。
她花了那麼大的力氣寫完了有關小悠的書,她想她要把這本書印出來,然後放在一個近似棺材形狀的小木頭盒子裏,把它埋在小悠的身邊。她知道小悠喜歡閲讀,尤其是她寫的文字。小悠喜歡看,甚至看得歡喜還會朗讀出來。多少個沉醉的時刻,是莫夕坐在小悠的旁邊,聽小悠念着自己寫的句子。那些句子從小悠的嘴裏念出來,彷彿是鍍過一層均勻的金粉,它們變得價值連城熠熠生輝。所以她要把她和小悠的故事寫成一本書,伴隨小悠,讓他可以在泥土裏在天國裏,在晝在黃昏都能閲讀。這個在莫夕看來堪稱完美的計劃消耗了她三個月的時間,她回到芥城三個月,卻沒有去看過小悠的墳墓,沒有見過任何和小悠相關的人,她想她首先要完成這本書,把它出版,做成最
美的圖書,然後帶着它去看小悠。三個月裏,她靠着給通俗的婦女雜誌寫各種曖昧的桃
故事賺錢,支持她的生活。可是有時她的腦子一紊亂,就會寫出一些不着邊際和主題無關的東西。比方説,她寫着寫着忽然轉而去寫一間房間,密閉,讓人透不過氣。她花了三千字描寫這個和上下文毫無關係的房間,令人不止所云。再或者她忽然停下來講述故事,開始一段莫名其妙的對男子相貌的描寫,詳盡到極至,卻不肯提到他的名字。因此她也常常被退稿,或者編輯自做主張地刪除。當然,這些她都不計較,她只是想要完成寫給小悠看的小説,因此她才喝啤酒和酸
,延續生命,勤懇地寫。
這個夜晚是三個月以來她第一次外出。當她穿着不合身的大t恤披着缺乏營養的幹發坐在box酒吧的時候,她忽然覺得世界已經飄遠了,她其實被留在了別的一個什麼地方。她和她那偉大的鉅著,已經隔世了。隔世,她並不十分害怕,可是她害怕的是她斷了通向小悠的路,小悠的一切已經漸漸變成沉埋的舊聞,沒有人再提起。她害怕這樣,她害怕所有的人都忘記了小悠,而小悠是一個多麼值得紀念值得憑弔的人呵。
她當然不是漫無目的地隨便揀了個酒吧光顧,box曾是小悠常來的地方。她跟隨他來過,他們在這裏跳過一支舞,遺憾的是那支舞跳在小悠喝過太多烈酒之後,所以腳步破碎,不平穩,整個過程像是他們在一艘快要沉沒的小船上搖晃。可是她仍喜歡,因為那個時候她靠他足夠的近。莫夕不知道小悠為什麼如此喜歡這裏,可是這種對box到親切和舒服的
覺很快也貼在了她的身上,她知道這是個能和小悠的氣味相遇的地方。
她環視酒吧裏,看裏面每個人的臉孔,她想着,他們之中會有人認識小悠嗎?可是她覺得那些臉未免太平淡了單調了一些,他們和不上小悠那種高妙的步伐。好幾年已經過去了,他們是另外一羣人了,他們佔領了這裏,在小悠和小悠的朋友們離開而這裏沒落之後,一定是這樣。
莫夕於是變得失望,索然無味。她決定離開。可是她也不清楚為什麼自己會在已經決定離開之後沒有徑直地走向門口,而是一點一點貼着box的牆壁走了一圈。牆壁上有誇張而絢麗的海報和支離破碎的油畫。她記不得從前是不是這樣的,從前的牆壁大概素淡些,她腦中隱隱閃過這樣的念頭。然後,她就在靠近吧枱的牆壁上,看到了那些照片。當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她覺得有很多懸念都打開了,比如她自己為什麼會有那麼強烈的衝動要跳上出租車直接來到box,甚至連小悠的墓地或者他的家都沒有去,她為什麼要在這個已經變了味道的地方落座並最終站起來仔細地觀察牆壁。
照片大概拍的是某個party,有很多人在舉着藍莓蛋糕或者朗姆酒,有人在臉上花了玫瑰或者匕首的圖騰,有人站在凳子上眺望。這些都可以忽略,重要的是,照片上有小悠。莫夕再次看到了小悠,因為這照片攝於她離開之後,所以照片上的小悠比她走的時候略略大些,是她沒有見過的。此刻就像真人一樣出現在她的面前,真實得令人幾乎能夠發出驚詫的叫聲。她爬上一把凳子,伸直手臂,觸碰到照片,並試圖用整隻手掌覆蓋照片上的小悠。照片上的小悠穿着透明的玻璃紙一般硬生生的上衣,穿了細瘦無比的花格子褲子,他的頭髮豎着而耳朵上全都是。他看起來有些過度的神采奕奕,也許是極度疲憊造成的。他的嘴角是微微翹起的,他在跟自己誠懇坦然地打着招呼,她這麼想。她立刻變得
動不已,轉身對酒吧裏所有的人大喊:“你們誰認識小悠嗎?”那些人原來輕微地擺動,跳着有一搭沒一搭的舞,或者正在隔着紛擾的音樂把嘴巴貼在別人的耳朵上努力表達自己的觀點,還有人正要推門離開,他們都回過頭來,看着這個跪在高腳凳上的女孩,她躲在大棉恤裏,只是
着一個亂髮的腦袋。她的臉很尖,眼睛的部分凹陷而黑得出奇,瘦得像是淡薄的一片兒。
他們沒有答她的話,幾秒鐘停頓後,又各自回過頭去做自己剛才正在做的事情。
“沒有人認識小悠嗎?”她又喊,手指噔噔地敲着牆壁上的照片。
這次沒有太多人再回過頭來看她——酒吧裏喝醉的女子總是千姿百態,沒有什麼可稀奇的。
莫夕敲着牆壁,骨節生生的疼,而聲音卻淹沒在嘈雜的音樂裏。她一直喊到疲力盡,都沒有人再回過頭來看她。她終於
了氣,手仍舊搭在牆壁上,輕輕地撫摸着小悠的紙片兒身體,發出一種
汐
近的劇烈
息。
過了很久,莫夕才從椅子上跳下來。她衝到吧枱,把手臂架在吧枱上,對站在裏面的侍應生説:“那些照片,——就是牆上的那些照片,是誰照的?”侍應生看了她一會兒,淡淡地説:“好像是個到處旅行的男人。”
“貼了多久了,他還來嗎?”她急切地問。
“也沒多久,他啊,説不準。”
“那麼,”她了
嘴
,説“你能聯繫到他嗎?你能嗎?”
“呃——”這個正在擦拭酒杯的男孩想了想“應該能,他算是固定的顧客,在我們這兒有存酒,所以應該有聯繫方式。但是——你有什麼事找他嗎?”
“噢,是的,很急很急。拜託你幫我聯繫上他好嗎,拜託你。”男侍應也許注意到了,女孩在哀求的時候,全身都在發抖,用一種異乎尋常的顫音在説話,他並沒有特別在意是因為他以為女孩只是太迫切地想要找到拍照的人。
“好的。”侍應生説。
“那麼你幫我約他,明天,明天晚上來這裏見面,好嗎?就這麼定了——我沒有聯絡的電話,但我明天一定來,讓他也來。謝謝你了,謝謝。”女孩語無倫次地説完這些話,就很快地從大門裏出去了。
2.拍照的男人和一場未盡的傾訴其實第二天,女孩一清早就來到了box,沒有電話的人總是擔心錯過了約會,這是可以理解的。她來的時候box還緊閉着大門。她坐在門口的台階上,天空還像是月經末期的女人,不時地落下一點來,讓人心情煩躁。她今天特意梳了梳頭髮,但是衣服沒有換,她沒有別的什麼衣服,從家裏逃出來的時候就只穿了這一件,為了讓它保持潔淨,她在自己的房間裏的時候,只是穿衣的,把這唯一的衣服晾在窗户前面。現在她的頭髮被這淅淅瀝瀝的小雨淋濕了,甚至比昨天還要糟糕。
她縮在門口睡着了,因為box一直都沒有開門,她越來越懷疑昨天夜間發生的事情是否是真實的,她甚至想起了鬼故事,她想起夜晚失在荒郊的書生,投宿農家並結識美貌小姐,度過了美好難忘的夜晚,而次
醒來卻恍然發現,自己睡在郊外的荒草地上,沒有村落也沒有任何人煙。她在絕望中睡去,她想,如果這一切只是一場幻覺,那麼她也許註定尋覓不到和小悠有關的點滴細節,就像坐在破碎的大冰塊上漫無目的地漂浮,完全是孤立的,她和她僅有的關於小悠的小説記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