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五落葉歸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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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谷尋崖臉一沉,道:“你別再提名份了。我沒名沒份也活了這麼多年。別人要笑也笑夠了。”
“可是,安兒,娘不能不提啊!這個名份不只是你的,還是孃的啊!”蘇大娘泣道:“娘這一輩子只為了一個男人活,他答應給娘名份,可這名份娘一直等了二十幾年啊!二十幾等了個空,他什麼也沒給你娘啊,安兒!”谷尋崖心中刺痛,雙眼發熱,忙把頭扭到一旁。
蘇大娘捶着口,涕道:“娘問心無愧,可是別人又是怎樣看娘呢?當年為了生你,娘拖着笨重的身子躲在深山中,卻還是躲不開世人的嘲笑。我養你教你,從不敢教你叫爹,就怕你問起你的爹是誰。跟你失散之後,我怕活着,活着受夜夜撕心裂肺的痛苦。我更怕死,怕死了無顏去見你九泉之下的爹,變成無主的遊魂。這些年生死兩難,得娘瘋瘋癲癲。娘不為別的,只為有個名份,等我百年之後,有主可託,不至於變成孤魂野鬼。”
“娘…”谷尋崖滿口苦澀,不知該如何開口。
“是娘私心重,只想着自己。可安兒,你難道就甘心做一個無名無份的私生子?你爹是死了,給不了娘名份,可是還有安兒你呀!只要你認祖歸宗,成為古家的子孫,那娘在古家也就名正言順了。為了你,也為了娘,安兒,就算娘求你了!”蘇大娘熱切地拉住兒子。
谷尋崖望着娘含淚的雙眸,只覺這目光沉重得讓他難以息,他心中亂成一團麻,全身象針在刺着。他極力忍耐,但這份煩亂卻越來越熾,他終於忍耐不住,甩開孃的手,一頭衝出去。孃的目光象刀,讓他心痛,又象山,壓得他透不過氣來,他只有逃走。
身後傳來孃的呼喚聲,谷尋崖置若罔聞,對古悦修憐憫的目光也視而不見,暈頭昏腦地一路狂奔。在院門外險些撞到婁文玉,他也毫無知覺。只見門外有馬,他衝過去,一躍上了馬背,打馬飛奔而去。婁文玉一臉錯愕地望着他絕塵而去,不明就裏,聽到後面傳來腳步聲,她扭回頭,只見古悦修扶着蘇大娘趕了出來。
古悦修一見婁文玉,心念一轉,道:“文玉,你快去追三弟,別讓他出意外。”婁文玉雖然還是一頭霧水不明所以,但既然古大哥如此待,必有原由,而且方才谷尋崖的神也確實不對勁,所以她問也沒問,衝出院門,騎上另一匹馬,朝谷尋崖消失的方向追去。
蘇大娘又急又悲,腿雙一軟坐倒在地。古悦修連忙伸手扶她,可她卻坐地不起,望着空空的院門,淚如雨下,泣道:“安兒,你回來…”古悦修託着她的雙臂,把她扶到一塊栓馬石上坐下來,勸道:“大娘,你彆着急。三弟他會回來的。你容他一個人靜一靜,想些事情。”
“我錯了麼?”蘇大娘抓住他的手,悲痛地問:“我只是想他認祖歸宗,他身上着古家的血,是真真正正的古家子孫。他為什麼不肯?能認祖歸宗不該是件喜事嗎?怎麼我這做孃的倒象是他去死一樣?”
“大娘。”古悦修安道:“三弟從小吃了很多苦,而古家帶給他的只有災難。他一時無法接受也屬自然。你不要之過急,反正來方長,他慢慢會想通的。”
“是我他了嗎?”蘇大娘痛心地問:“我這樣做也是為了安兒呀!”古悦修輕輕搖頭,道:“心上的傷,怎能輕易就能好得了!”谷尋崖一陣放馬急奔,究竟跑了多久,又跑了多遠,他全不清楚,他只覺得中那團火發不出來。當他漸漸清醒過來時,他居然來到了淮河畔。河水波翻滾轟鳴着奔向東,從河面吹過來的風猛烈地拍打着他的面頰,還帶着河水中淡淡腥味。
已是深秋了,風很涼,卻無法令他那團火熱冷卻下來。他跳下馬踩着軟軟的細沙朝河邊走。夕陽墜,西天一片橙紅。片片雲彩也塗上了層金黃,就連淮河的細也染上了一層光彩。
“大漠孤煙直,長河落圓”此情此景,竟有一股濃濃的悲愴。
婁文玉遠遠地停下來,望着谷尋崖孤寂蕭索的背影,狂風吹着他的散發、衣襟,翩然飛舞,夕陽的餘暉在他身上映上一輪金黃。他立在河崖上一動不動,好象化成了一塊石頭,又好象隨時要乘風而去。她雖不知他此時心中所想,卻也被他的背影揪得心痛。
其實此時此刻,就連谷尋崖自己也不知道想到些什麼。他只覺得心中就猶如這奔騰的河水,洶湧不止;又如這黃昏的風,冰冷亂。他看到的不是落餘暉,而是娘滿含熱淚的雙眼;他聽到的不是風聲、水聲,而是娘哽咽的乞求聲。
這些景象、這些聲音,無論他如何逃避,都不能令它們從他耳邊眼前消失。他用力閉起雙眼,仰起頭,任風掃過他的頸頰,從衣領袖口中灌進去,吹透他整個人。他在風中微微晃動着,心想:“如果這風將他吹到一個不知所在的地方去,那他的心是不是就不會如此痛楚?”婁文玉遠遠地望着他,似乎能受到他心中的悲傷。她想走上去安他,可是此時此刻、此情此景,她卻不知該説些什麼,又哪有她置喙的餘地。正進退維谷間,忽覺有人輕輕拍她的肩頭。婁文玉急忙扭頭,見到後謝復一陣欣喜,忙指着谷尋崖,道:“師父你來得正好,快去勸勸三哥吧。”謝復來之前已見過古悦修,已知道大概情形,長嘆一聲,緩步走向谷尋崖。
在谷尋崖身後三尺有餘,謝復停下,在一段高出來的河崖上坐下來,點着煙袋慢慢着煙。谷尋崖沒有回頭,可是他已經知道有人來到他身後,不必回頭,他也明白來的是誰。謝復完一袋煙,才慢慢開口道:“崖子啊,想了這麼久,你還想不明白嗎?”谷尋崖沒有回頭,憤憤不平地道:“為什麼是我?!”謝復嘆息一聲道:“人來這世上幾十年,總有些事不得不去做!就算你不是古家的子孫,也總會有些至親之人,還是難免會有這樣那樣的牽絆。大丈夫有所不為,有所必為。許多事是由不得你自己做主的。”他又長嘆了一聲,接着道:“古家的仇已經報了,你該做的,不該做的,也已做了,如今只是再添一個虛名而已,難道比要你去拼命還難嗎?”
“是麼?”谷尋崖沉半晌,才道:“真的只是一個虛名嗎?倘若只是一個虛名的話,又何必非要執着呢?”
“是非生前事,功過身後名。好歹人從世上走一遭,總要留個名吧?”謝複道:“話又説回來,就算你不認祖歸宗回古家,倘若古家再有事,你就能袖手旁觀了嗎?”谷尋崖默然無語。
“既然那麼艱難的事你都承擔起來了,為何扁扁拒絕那個名份呢?你以為多了個名份,就多了層束縛,可既便沒有那個名份,那束縛也已早加諸在身了。他們執着一個虛名,你又執着什麼呢?”谷尋崖慢慢垂下頭,無言以對。一切該發生的事情,遲早都會發生,他逃得了一時,卻逃不了一世。他當然明白,從得知自己身世的那一天起,他就明白。明知道就算再怎麼逃避,有些事還是要面對,可是如果要他逆來順受,毫無怨由地答應,他實在又太不甘心。
謝覆沒有再開口,他知道谷尋崖心裏此刻在想些什麼,也不需要自己再多説什麼。他磕掉煙灰,將煙桿別在裏,站起身緩緩朝來路走回去。婁文玉一直在注視着他們,只是隔得遠了,聽不清他們的話。她見謝復走到面前,擔憂地問:“師父…”謝復搖頭打斷她的話,道:“讓他自己想想吧。”説完慢慢地走遠了。
婁文玉看着他漸漸走遠,再回頭看看一直站立未動的谷尋崖,心還是放不下。夕陽已經沒入天水之中了,天邊的彩霞也褪去了光彩,天暮漸變成灰。深秋黃昏的風已經帶了濃重的寒意,尤其是在河畔邊,風更是急勁,直吹得衣襟烈烈直響。婁文玉記掛着谷尋崖剛剛復原的身體,怕他在風中站久了,吃不消。雖然謝復對她説過要讓谷尋崖一個人靜一靜,可是她的兩條腿還是不由自主地朝河邊邁去。
“三哥…”來到谷尋崖身後,婁文玉遲疑地道,想要勸他,卻又怕驚撓他。谷尋崖慢慢轉過身來,他面無表情,平靜地望着她。婁文玉一時間又不知該怎麼開口。反倒是谷尋崖先開了口,淡淡地説了兩個字:“走吧。”説完徑直向馬匹走去。婁文玉怔愣了一下,慌忙轉身趕上去。
谷尋崖翻身上了馬,把另一匹馬的繮繩拋給婁文玉,催馬先行。婁文玉默默地上了馬。兩人並駕齊趨,一路上誰也沒開口説一句話。婁文玉心中雖然有千言萬語,卻一時不知從何説起。谷尋崖神情冷漠,七情不展的臉上猶如石雕。
回到簡府之後,已是晚飯時分。飯菜早已備好,蘇大娘、古悦修兄弟正等着他們一同用飯。飯桌上,誰也沒有出聲,就連古悦人也是小心翼翼地看着每個人,靜靜地往嘴裏扒着飯。古悦修幾次想要説話,但看看谷尋崖一副拒人千里的模樣,話到嘴邊又咽下。蘇大娘一邊吃飯,一邊長吁短嘆,愁腸百結。她雖然還想舊事重提,可是又怕象白天那樣走谷尋崖,左右為難。古悦己無話可説,婁文玉又覺得處境尷尬,難以啓齒。所以這頓飯每個人都吃得味同嚼蠟。
谷尋崖最先吃完了,他一推碗,站起來轉身要走,但走了幾步後,他又停下來,頭也不回地道:“娘,那件事,就照孃的意思辦吧。”就在眾人的錯愕中,他毫不遲疑地走了出去。蘇大娘望着空空的門框,淚水不住滑落下來。事情終於順隨了她的心願,可是她的心卻是一陣陣的揪痛:眼前這個實實在在的兒子,為何反倒沒有她夢中的那個兒子真實?她一個做孃的,竟然抓不住兒子的心,永遠不清楚兒子心中所想。自己還配做一個娘嗎?
謝復要回平安小鎮了。古悦修雖然一再挽留,希望他能留下來參加谷尋崖的認親大禮,但他卻説此次來得匆忙,醫館裏許多事沒待明白,又時隔多,怕家裏出亂子,還是急急忙忙地要趕回去。
谷尋崖送出他數里,才在謝復一再催促下停下來,歉澀地道:“師父,你養我這些年,如今你年過花甲,還要你為我往來奔波,我卻不能為你分憂解愁,報達你的大恩…”謝復不耐煩地一擺手道:“你幾時也學得婆婆媽媽了?老子養你是圖你的報達嗎?”谷尋崖輕笑幾聲,道:“師父,師弟他們都能各頂一職了,以後醫館裏的事,你就他們打理吧。”謝複道:“老子天生的勞碌命,閒着更難受。行啦,你還是自己顧自己吧。古家百廢待興,事兒多着呢,到時別再拖累我就行了。”説罷揮揮手,邁步而去。谷尋崖就站在一個土坡上久久凝望着。
看着師父漸漸消失的背影,谷尋崖心緒如。忽覺有人輕拍他的肩膀,他扭過頭,見是古悦修站在他身旁,衝他微微一笑,道:“你師父走遠了,回吧。”谷尋崖再回頭望一眼師父離去的方向,這才轉身往回走。
“我知道你不放心謝前輩。”古悦修道:“原本我想挽留他到你行過大禮之後,你們一齊走的,可是他説什麼也不肯。”
“我們?”谷尋崖驚奇地盯着他。
古悦修寬厚地笑道:“我知道你之所以不肯答應認祖歸宗,就是怕受拘束。其實你是多慮了,不管你回不回古家,我都不會把你困住。你想留下來也行,你要回平安鎮我也不反對,只要你自己高興。”谷尋崖仍是驚訝無比:“為什麼?”古悦修憂鬱地一笑:“古家欠你的,我知道再怎麼也彌補不回來。我所能做的只是教你少受些拘束而已。蘇大娘是為了了一個心願,才要你回覆古姓,其實對我來説,你姓不姓古並不重要,就算你嘴上再不肯承認,其實你心裏也早已把自己當做古家人了,不在乎這個虛名。”谷尋崖將頭扭到一旁,他怕古悦修看到眼中隱隱溢出的淚光。古悦修微笑着拍拍他的肩頭,道:“無論你如何決定,我都會支持你。但我只有一個要求。”谷尋崖已經平復思緒,回過頭淡淡地問:“什麼?”
“別再躲着文玉。”古悦修鄭重地道:“文玉將來不管要嫁給誰,都關乎她的終生,當然要由她自己做主。你就算給文玉一個機會,也給自己一個機會。”谷尋崖直直地注視着古悦修,目光炯炯,許久他才緩緩點頭,道:“好!”清風面吹來,樹上的葉子片片飄落,輕盈地落下,又隨着風漸漸地飄遠。樹高千尺,落葉歸!是不是它早已註定的宿命呢?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