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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戰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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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到賀石的是他遺棄在大陸上的兒子狗娃。狗娃所以有了“狗娃”這個名字,是因為賀石三十二歲才喜得嬌子,就按照家鄉把小狗當成寵物的習慣,向兒子的光股上“叭唧”親了一口,對子説:“他就叫狗娃!”狗娃剛滿一歲,父親就神秘地消失在豫東大平原上。二十四歲的母親帶着狗娃開始了漫長的等待。狗娃來不及儲存父親的記憶,懂事的時候,才發現自己比別的孩子少了個爹,卻比別的孩子多了一個稱呼:“反動軍官的小狗崽子!”他多次向母親打聽反動軍官的下落,母親説:“在櫃子裏鎖着哩!”五歲的狗娃堅持不懈地爬在板凳上用柴火鼓搗櫃子上的大鎖。母親只好打開櫃子,取出一個小木匣子,拿出一張照片遞給他,説:“你自個兒找去!”那是兩個大人與一個嬰兒的合影。他一眼便盯住了那個身着戎裝的軍官,圓臉、寬額、團鼻,厚嘴上掛着沉重的微笑,大眼珠鼓鼓地注視着他。他就指點着説:“我是他的狗娃!”他在相片上還找到了一個比現在年輕、漂亮、着城裏人打扮的母親,她與軍官肩挨肩地坐着,懷中抱着胖乎乎的狗娃。他為此到滿足,因為他知道自己確實有一個父親;同時也到驚訝,因為他發現了母親也曾體面過、美滿過、甚至是甜過的樣子。母親收了照片,又把它鎖到櫃子裏,如同收起她一去不返的昨天,嘆口氣説:“好了,你不能叫人家知道,你爹天天陪着咱哩!”狗娃表弟沒有向我誇張他與母親經歷的苦難,他説他跟母親沒有捱過過多的鬥爭。對於沒有享受過賀家大院的榮華富貴而甘願回來為賀家受苦的母子二人,坡底的老鄉親似乎表現着人皆有之的惻隱之心,父親的陰影只是時隱時現地籠罩在他的頭上。狗娃初中畢業時,父親的陰影撲閃了一下。老師説:“狗娃,你不要報考高中了,你有個那樣的爹,不要白搭功夫了!”接着文化大革命開始了,坡底的貧下中農子弟也組織了紅衞兵,在狗娃家裏抄出了那張照片,還有狗娃也沒有看見過的一套綠咔嘰美式軍裝。意外的繳獲在坡底引起了轟動。紅衞兵敲着銅鑼,押着狗娃和狗娃媽遊街,游到關帝廟門前的戲台上開會鬥爭。

“你要老實待,狗娃他爹到底跑到哪兒了?”狗娃媽戰戰兢兢説:“俺不知道,真哩!俺孃兒倆回來等他,等了一年又一年,也等不着他!這個死鬼…他把俺孃兒倆丟下不管了…”狗娃媽忍不住哭起來。

“説!你為啥留着他的反動軍裝?”

“啥也不為,真哩!四八年,在徐州,俺叫解放軍搜查過,這身衣裳,解放軍翻出來,只摸了摸兜,沒摸出啥反動東西,又疊好,給俺留下了。解放軍叫俺留下,俺才敢留下。這衣裳總是個物件不是?扔了老可惜不是?那一年沒錢也沒有布票,本想修修改改叫俺狗娃穿,可他要是穿上這,老扎眼不是?就擱着壓箱底兒了。真哩,我不説瞎話!”

“説!你為啥留着反動軍官的相片?”

“在徐州,這相片就在牆上掛着哩,解放軍看了看,也沒動它一下,我就把它留下了。俺想着,等狗娃懂事了,看見別的娃子有爹,他也會向我要爹哩,我總得給娃子有個待不是?好爹、孬爹總是他爹哩,狗娃也在相片上,我也在哩,不是我瞎編排,哄俺狗娃哩…”狗娃媽又忍不住哭起來“賀家的人走完了…走完了…我領着狗娃又當媽…又當爹…活得老不容易…”貧下中農的婦女們也動搖了階級立場,跟着狗娃媽哭起來。

紅衞兵們慌了神,只是咋唬着:“哭啥?又想男人了不是?”

“文革”以前搞“四清”留下了一個“貧農協會”簡稱“貧協”貧協主任就是賀家大院的長工頭、下藥鬧死了親兒子的劉大漢。他那年七十八歲了,都叫他“老貧協”他一直坐在鬥爭會的台角旱煙,這時就“梆梆”地敲着煙鍋,從紅衞兵手中要過那張相片,看了又看,説:“不假,是狗娃他爹。把他給我管着,不怕他從相片上蹦出來。這身軍裝就算沒收了,你們留着當戲裝,演‘樣板戲’有用。你們孃兒倆回去吧,以後也叫‘貧協’管着。”婦女們應聲説:“中,就叫咱‘老貧協’管着他!”劉大漢又申斥狗娃:“咋不走?你那站相老好看,領着你媽給我爬回去!”過了大批鬥的風頭,劉大漢又把相片還給了狗娃媽。

狗娃説,他跟母親就是這樣活過來的,他很知足。

但是狗娃説,他跟母親也有過“不老實”的時候。

一九七零年,狗娃的三舅爺下世以前,叫去狗娃媽説:“有一件事在我心裏埋了二十多年,今天我得給你説説,你先答應我,你要沉得住氣!”狗娃媽説:“舅,你説吧,我沉住氣哩!”三舅爺説:“那我對你説,狗娃他爹還在哩,在哩,他跑台灣了,真的跑台灣了。”狗娃媽腦瓜兒裏“嗡”了一聲,眼也直了。三舅爺又説:“他到了台灣,給我來過信,問你孃兒倆的下落。我回了信,説你孃兒倆在坡底守着家哩,不叫他縈記,也不叫他再來信了。”狗娃媽像傻了一樣,呆了半晌才哭出來“舅呀,你咋不早點給我説?”三舅爺説:“那時你還年輕哩,我想絕了你的念想,説不定你還能再找個人家!再説,我也怕這事兒傳出去,給你孃兒倆添委屈,也會給勝子添麻煩。就因為石子這娃子不吭聲走了,你勝子哥還受過處分哩,要是上頭知道他去了台灣,勝子的錯誤就更大了!”三舅爺見狗娃媽不停地哭泣,又説:“多哭會兒,多哭會兒,哭出來好,別叫眼淚淹住心!”等狗娃媽止住了眼淚,三舅爺問:“狗娃他媽,石子今年多大了?”狗娃媽説:“屬虎哩,實歲五十五了。”三舅爺説:“好,‘五十五,爬山虎’,還在壯年哩。以後解放了台灣,你別忘了找他。好了,我找你,就是這話!”狗娃媽回來時,眼哭腫了。狗娃問媽咋着了?媽説你舅爺快不中了,卻把狗娃爹的消息瞞着狗娃。直到一九七五年,狗娃娶生子了。五十一歲的狗娃媽完成了當媽的責任,眼花了,背駝了,心勁兒也塌了,心臟和肝臟上的病都出來了。她知道自己該去賀家老墳地裏歇着了,臨走又向狗娃搗透了“窗户紙”叮嚀説:“記住,你爹屬虎,今年整六十,是上校團長,黃埔軍校十一期的,反動的不輕。可是他跟你勝子叔好着哩!等到解放了台灣,只要你勝子叔在,他就在哩,他倆那紅項圈都在你老爺爺手裏攥着哩!叫你勝子叔再去俘虜營裏找找他,把他給你,不能再叫他跑了!”狗娃心裏深藏着這個秘密,天天盼着解放台灣。一直盼到一九八七年冬天,倒是聽説楊莊有個國民黨老兵,姓楊的,從台灣回來探家,既往不咎了,縣委統戰部的小轎車把他接到縣裏了。狗娃急忙乘長途汽車趕到縣裏,統戰部正在一家餐館裏宴請這位老兵。狗娃不敢進去打擾,就蹲在飯店門口直等到宴會結束,看準一位穿西裝的老人,就跑過去跪倒在地,磕了一個頭,淚滿面説:“楊叔,我父親也在台灣,離散四十年了,請你老人家替我找找父親!”老兵慌忙攙他起來,嘆説:“唉,又是一個找爹的!你把你父親跟你的情況寫下來,我一定給你找!”狗娃把事先寫好的“尋父”帖子給他。他當場展開看了,説:“咦,按他這資歷,退伍時也至少是個中將了!大侄子,你就等我回信吧。”謝這位楊姓老兵,他為狗娃找到了父親。

一個月後,狗娃就收到了一開頭就叫他“狗娃吾兒”的“父親手書”在“狗娃”兩個字上。狗娃赫然看到一個使字跡變得模糊的斑痕。父親請狗娃原諒他棄家遠去,但他無時不在想念家鄉的親人和家鄉的祖墳。狗娃再次看到了斑痕,他用舌頭上的味蕾辨認,那是鹹澀的淚漬。他不斷看到使信紙發皺發暗的淚漬。父親問,你的母親呢?你的勝子叔呢?你的三舅爺呢?你的媳婦和你的“小狗娃”呢?

15。狗娃看家堂兄與堂弟的會面是在一九九零年。那時候,姨父已經離開了與之相依為命長達二十四年之久的長江,奉調到北京擔任副部長之職,四年後在副部長任上離休,與白髮三姨一起,在木樨地部長公寓安度晚年。

自從狗娃來信報告了在台灣找到了父親、而且去香港見了一面的消息,姨父和三姨都突然變得年輕而易於動。姨父不時地倚窗遠望,腦海裏閃動着剪接錯亂的電影:開封城和伏牛山、關帝廟和紅項圈、天上飛的鵓鴿和地上跑的坦克、本鬧鐘和“中正劍”、鄭州的街燈和坡底的星星,一個身着綠咔嘰美式軍裝的年輕軍官,面帶不服輸的微笑,一步步向他走來。

他回來了。但他先回到坡底,哭祭了老墳裏的祖先和等了他二十七年之後又在一個墳崮堆底下等了他十五年的前,與他惟一的狗娃和狗娃媳婦以及從未見過面的狗娃的狗娃兒們在賀家老宅裏享受了十天的天倫之樂,又在z市新起的樓羣裏找到了他昔的團部,去公墓祭奠了骨灰盒裏的雨順老叔,見到了當年被勝子“裹脅”到馬克思麾下的妹子。經歷了太多的動與悲酸、回憶與傾吐、默默淚與朗朗大笑之後,他把最後的懸念留給了北京的堂弟。

兩個七十五歲的老人在如霜如雪的白髮、如火如炬的目光裏認出了各自的兄弟。那時候,鴿羣正從秋天的晴空掠過,掛鐘繼續“嘀篤”着腳步丈量歷史,伏牛山上的雲彩馱來了沒有年輪的太陽,讓客廳裏不長老年斑的金菊、沒有皺紋的康乃馨飄出年輕的芬芳。白衣護士卻從過道里探進腦袋,望着兩位老人相擁而泣的場景,眼睛撲閃了一下,小聲説:“請注意心臟!”姨父告訴我,他與堂兄賀石的心臟都跳動得無可挑剔,當他們進行着西方式擁抱的時候,可以覺到對方心臟的跳動就像建築工地上的打夯機一樣。接着,賀石才來得及介紹與他同行的夫人,她是一位舉止活潑、比實際年齡顯得年輕許多的説上海普通話的老人。她的神情像是在興致地驗證她早已稔的一個家族的傳奇故事,對她一時受到的冷落出笑容。

然而,姨父對賀石的第一句問候是:“石子,你咋跑了呀?”

“咋啦?勝子!”賀石用未改的鄉音表示簡練的驚訝。

“四十二年前,我們準備了好酒等你,你咋不吭聲跑了?”

“你問問自己嘛!”賀石説“民國三十年…哦,我是説一九四一年,你作為我方通緝的逃犯,為啥不在我為你們安排的地方住下,咋又竄到了陝西?”姨父和三姨愣了一下,終於為一個長久困擾着自己的難題找到了一個十分簡明易懂的答案。

“儂兩兄弟真的太像了!”賀石夫人責備她的老公“儂勿要逞強,家中人講過的,弟弟為儂受過大處罰,斷過一肋巴骨來!”姨父的微笑凍結在臉上。應該承認,在“文革”中的一次批鬥會上,他正是為了記入檔案的“賀石逃跑”事件折斷了一肋骨。但他十分警覺地認為,在石子面前,不應該談到共產黨人的一不幸的肋骨,那是一不曾被國民黨折斷過的肋骨。

石子卻撫着勝子的肋骨,小聲問:“勝子,留沒留下後遺症?”

“一切正常。”姨父説“該咱們痛痛快快喝一回了!”

“可是,”賀石説“我還沒有向你訴苦哩!”那是老哥倆在各自夫人的寬容下喝了“茅台”三姨用筷子夾着北京烤鴨為石子蘸着佐料、而石子夫人正在質詢烤鴨膽固醇含量是多少的時候,石子跟勝子的酒杯碰了一個輕脆的響“勝子,哥也為你受大罪了!”

“儂今天勿要講這樁事體好弗好!”石子的夫人説。

“要講,要講!”姨父説。

那是屬於一個海島上的故事。

賀石逃跑後,潛入徐州尋找兒,鄰人告訴他,從老家來的親戚把他們接走了。他就開始了向南方的逃亡。路上,他碰上了從俘虜教導營裏逃跑的一個少校軍官,少校驚訝説:“你堂弟是共產黨的大官,他不是把你接走了嗎?”賀石説:“我不能走,弟兄們死的死了,跑的跑了,我們的師長殺身成仁了,我就這樣走了,還是人嗎?”少校説:“好樣的,咱倆裝扮成生意人吧!”賀石説,他要謝解放軍只繳獲了他的武器,而沒有繳獲他的戒指和金條,使兩個戰敗的逃亡者還能買通船老大,偷渡了長江,晝伏夜行,到了福建,爬上了國民黨撤往台灣的最後一艘軍艦。

賀石到了台灣,才發現他作為上校團長乃至於作為軍人的身分都已經得不到確認了。他所在部隊的建制和全體將士一起,已經永遠地消失在豫東大平原上。沒有任何單位和個人能夠證明他的過去。他自己也失去了任何可以證明自己“是個什麼東西”的有效文件。只有與他一起逃亡的少校可以證明他們是從解放軍俘虜營裏逃跑的戰俘。幸而在裝甲兵團服役的少校找到了原裝甲兵團司令蔣緯國將軍,由蔣緯國出面作保,讓少校當上了海上緝私隊隊長,少校不忘逃亡途中與賀石共過患難,收留他當了海上緝私隊隊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