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舅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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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説:“這酒不敢喝了!”
“咋啦?”
“説不清酒的本是個啥了?”
“酒的本就是醉,喝,喝!”兩個酒杯格外響亮地碰了一下,兩張嘴格外刺耳地“吱”了一聲。
“娃他舅,有話你就明説吧,你是不是想叫聰娃去信陽上學?”
“不是我想叫他上,是他自己要上,就像小桑樹自己要長個兒一樣。”
“叫他上了學幹啥?”
“你咋老是‘啥啥啥’的?”舅爺兩眼望天,立時在天上找到了雄辯的例證“你看那隻老鷹,風託着它,在雲彩底下旋過來、旋過去;你看,它撲閃翅膀了,飛呀、飛呀,雲彩裹着它,飛高了,飛遠了,飛到雲彩頂上了。老鷹飛呀飛,到底為了啥?它啥也不為,飛是鷹的本。”多年以後,爺爺才恍然大悟,對我説:“我看聰娃不是鷹。”
“他是啥?”
“你忘了?那年夏天,你在白河灘撿回來一個白鷺蛋,擱到雞蛋罐裏就忘了。老母雞暖雞娃,暖出來一個長腿貨,是個踩高蹺的,也混在一羣雞娃兒裏,跟着老母雞一扭一晃,等它晃大了,就撲稜一下飛了。它就是咱聰娃。”恆昌雜貨行老闆張金鎖卻説家父是千里駒,而且是由他發現的千里駒。我爺爺跟我舅爺吃着豬耳朵打嘴官司的時候,他穿着絲綢長衫,搖着檀香扇悠然而來,還帶來了比豬耳朵高了幾個等級的五香醬牛、一罈子據説是諸葛亮隱居卧龍崗上的家釀老酒“卧龍”向我舅爺側目而視説:“幸會呀,舅官兒!”又向我爺爺拱手説:“兄嫂好!我是三顧茅廬,請聰娃來了。”
“你別嚇着我!”爺爺説“一個十四五歲的娃子,又是你的晚輩,咋能這樣勞你的大駕!”
“你不能小瞧了聰娃!”恆昌行老闆開始了長篇演説“前年,聰娃去貨行買紙,正碰上西村開雜貨鋪的劉二能來貨行賒賬,寫了一張長長的賒賬單。賬仙兒看了賒賬單,就要讓劉二能把東西拉走,聰娃向賒賬單上掃了一眼,説:‘錯了!’賬仙兒又看了一遍,説:‘哪兒錯了?你這娃子才三尺高,知道個啥?’聰娃向門外走着説:‘你再看看最後一句話。’賬仙兒又看了賬單説:‘一個月後清賬,不錯呀!’聰娃説:‘一個月後的子長着哩,是沒有期限的期限。’賬仙兒嚇得一支稜,忙問:‘娃,你説該咋寫?’聰娃説:‘只動一個字,把一個月後改成一個月內就行了。’劉二能上下打量着聰娃,説:‘我是二能,今天碰上一個一高的娃子,我當是誰,原來是大能!’沒敢賒貨,就灰溜溜地走了。從這件事上,我就認準聰娃是咱老張家的千里駒。前幾天,十幾個村的學生娃都跟着家長去新鋪大街看畢業榜,為啥?因為這是新鋪辦新學以後第一撥畢業生,各村都暗暗為本村的學生娃較勁兒。我沒去看榜就説,第一名是咱張庵的張聰娃,沒跑兒!看看,叫我猜着了不是!外村的都説,這是咋着啦?風水咋會轉到張庵‘破鍋張’家啦!”他用眼白向我舅爺撲閃了一下“有人鼓搗着叫聰娃上信陽考師範,可我打聽過,師範畢了業,大不了是個孩子王。新鋪高小畢業的第二、第三、第四名,都叫他們本村去新鋪開鋪面的掌櫃領走了。人家看清了時務,能在新鋪鎮上立腳,才算今之俊傑。不過,他們也只是先跟着噹噹夥計。我要叫聰娃跟着我,從大處學學經商之道,等我鼓擁不動了,二掌櫃就是他了。是千里駒,就不能當成驢子調教!舅官兒,你説對不對?”舅爺舉起酒盅説:“好,今天碰見伯樂了,我敬你一杯!”
“啥是伯樂?”
“伯樂識駿馬,是個古人。”
“咦,不敢當!哥,你也端起,喝,喝!”
“叮噹”一聲,接着是“吱、吱、吱”三聲響。
舅爺放下酒盅站起來,背剪着雙手在桑樹下踱着方步,搖頭晃腦,詠了一大篇古文,我爺爺與張大掌櫃如聽天書,只好跟着他眨巴眼皮。
爺爺説:“好了,古人的話該説完了,快開講吧!”舅爺説:“這是莊子的名篇《馬蹄》,他是説,馬,蹄可以踏霜雪,可以御風寒,吃草飲水,舉足跳躍,才是馬的真情。可是出了個叫伯樂的,他説他能調教駿馬,於是削馬的蹄,剪馬的,在馬蹄上釘了鐵掌,前邊有繮繩絆着不讓它調皮,後邊用鞭子打着要讓它快跑。十匹馬有五匹以上都死在伯樂手裏了,沒死的也終生戴着籠頭不得自由。新鋪的大掌櫃,你是想給聰娃釘鐵掌、戴籠頭,叫他在生意場上為你拉套賣命,那才是毀了你們老張家的千里駒哩!”張金鎖紫脹着臉説:“舅官兒,我不懂啥莊子、村子的,我只知道聰娃是帶着乾糧上高小,一星期背去六天的雜麪饃,用開水泡着吃出來的第一名。我心疼他,一天要給他十二個制錢,叫他買兩碗湯麪吃。他死活不要,還拍着兜説,我有,俺娘給我了!可我知道他沒有。他有,就不會天天啃幹饃了,我只能佩服聰娃有志氣。”在灶屋哭了。爺爺也把臉歪到一邊,看螞蟻上樹。
張金鎖又説:“去信陽上學,離家幾百裏,要上四年,頭一年上預科不管膳食,幹饃背不去了,一個月三塊大洋的膳食費,你沒問問你姐夫出不出得起!”他摹仿我舅爺的樣子,哼哼着説:“‘吃草飲水,舉足跳躍,才是馬的真情’。哼,馬沒草吃了,還跳哩!”舅爺又發了神經,定定地望着張大掌櫃,黃琉璃眼珠“嗖嗖”地放出五顏六的光芒,大聲對屋裏説:“聰娃,你給我起來!我把驢給你牽來了,你就騎上驢投考去,你一準考得上!到信陽把驢賣了,夠你一學期的膳食費。還有,驢背上的錢褡褳裏,還有三塊大洋、一本《康熙字典》。”又對我爺爺説:“姐夫,我走了!”從屋裏跑出來説:“你別走,聰娃起來了,起來了!”爺爺説:“起得猛了頭暈!快點兒給他擀麪條,叫他吃了麪條再起來,就説是他舅叫他吃草哩。唉,這娃!”父親再次見到我舅爺,舅爺已變成一堆黃土。
那一年,父親在燕京大學國學研究院修業期滿,空兒回鄉探親,撲在我舅爺墳上就暈過去了。
舅爺辭世以前,他的私塾裏只剩下兩個學生,那是他的兒子特意給他的兩個孫娃。隔壁,一位告老還鄉的賬仙兒開辦的珠算訓練班熱鬧非凡,算盤珠炸豆般噼啪亂響。這邊,舅爺把酒壺放在課桌上,用筷子頭蘸了酒,抿到孫娃嘴裏,説:“娃,爺累了,東村有了初級小學,我給你們報過名了,你們想不想去?”孫娃歡呼雀躍説:“早就想去了,只是俺爹怕你難過,不叫俺去。那裏娃多,還能學唱歌兒!”撂下我舅爺,一蹦三跳地跑了。
舅爺默然無語,獨自在空曠的講堂上坐了半天。蜘蛛正在屋角結網。麻雀也跳到他下酒的菜碟上叨食兒。中午歇晌時,他夢見羊氏母眼含淚水“咩咩”地叫他。晚上,他划着一條小船,到了河心就任其飄蕩,伴着老酒,自斟自飲;抱着三絃,自彈自唱,唱的是三閭大夫屈原的古詞:“眾人皆醉兮,惟我獨醒;舉世渾濁兮,惟我獨清!”又望着河水裏的星星説“喲,星星掉到河裏了!”小魚兒在水面上“啾兒啾兒”地打漂兒,他又説“喲,小魚兒也長了翅膀了!”又斟了兩杯殘酒,向對面空着的一個坐席説:“惠施兄,咱倆不要再吵了。我非魚,得魚之樂也!”飲盡最後一盅殘酒,縱身躍入水中。
舅爺終年五十八歲。他變魚那天,對兒子説,種地應是農人的本,可以讀書,但不可以成為讀書人,讓兒子不要學他。兒子遵從父命,一生專事農耕,偶以詩書自娛。家小康,是自耕農。
父親在我舅爺墳上暈過去時,是叫我騎在脖子上的表叔把他揹回去的。
父親醒來後,含淚問道:“表哥,我舅給我留話沒有?”
“他説你飛呀,飛呀,飛高了,看不見了。他還説…”
“還説啥?”
“還説了一些瘋話。”
“我最愛聽我舅的瘋話。”表叔卻不願重複舅爺的瘋話,這成了父親的一塊心病。
這次見面,他們喝着沒讓舅爺在墳上喝完的老酒,父親重提此事,表叔説:“不是我不願講,是怕講了不吉利!”父親説:“我不怕不吉利!”表叔喝了一杯悶酒,説:“我爹説,誰也沒見過鷹的屍首,那是為啥?因為鷹不停地往天上飛,天是沒有盡頭的,飛呀,飛呀,離太陽近了,就叫太陽點着了。鷹的翅膀上撲閃着火苗苗,還要向天上飛,最後就變成一團烈火,轟地燒盡了。爹説,這是鷹的本。”父親着淚説:“把我點着吧,讓我燒了吧,我去找我的太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