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試論劉秀稱帝與老張家桑園之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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鬼在桑園裏的出現使我心驚跳。我模糊地到,桑園裏藏着駭人的隱情。
爺爺卻用“桑葚療法”恢復了我對桑園的熱愛。桑葚兒是一種紫黑髮亮、甘甜多汁、狀如蟲的果實。爺爺牽着我的手在桑樹下四處轉悠,不時地直脊背,把一隻瘦骨伶仃、暴着青筋的大手高高地伸到樹枝上,摘了桑葚兒就連忙到我嘴裏,催我快吃。爺爺説,桑葚兒從樹上一摘下來就趕緊送到嘴裏,才不會沾染世上的濁氣,才能得到桑樹從地底下生養出來的元氣,還有桑樹葉從雨雪霜中收的靈氣。爺爺把一個肥大多汁的桑葚兒到我的嘴裏,拍了一下巴掌,説:“娃,記住,劉秀就是吃了咱家這個桑園裏的桑葚兒,才做了皇帝。”他摘了一片桑葉,擦了桑葚兒留在我臉上、嘴上的紫紅漿,又向我披的一段鮮為人知的歷史:“劉秀一當上皇帝,就把咱老張家撂到一邊,忘到腦後了。”爺爺又摘了一個桑葚兒,把桑葚兒到我嘴裏以前,又對我的前途產生了巨大的憂慮,定定地望着我説:“世上好皇帝太少,我孫娃只吃桑葚兒,不當皇帝!”爺爺由此對他的孫娃開始了歷史學科的啓蒙。
父親也以此推斷,我家的桑園及其最初的開拓者應先於劉秀登基稱帝的公元二十五年,具有毋庸置疑的悠久歷史。
爺爺説,劉秀的老家就在張庵南邊,是咱老張家的近鄰。他跟王莽爭天下時,王莽攆得他無處藏身。他又飢又渴、筋疲力盡,拄着一枴,一歪一趔地鑽進這個桑園,一頭栽倒在一棵大桑樹底下。爺爺指着桑園裏的一個土坑,坑裏有一窪綠水。爺爺説:“那棵桑樹原來就在這裏綠茵茵地長着,到了三國時代,關公把這棵桑樹拔走了,留下了這個樹坑。”我問關公是誰,爺爺拍拍我的腦瓜兒説:“今天只説劉秀,吃多了,咽不下。”卻説劉秀一頭栽倒在桑園裏,驚動了老張家看桑園的一位老人。我懂事以後才終於知道,我們老張家這位老人作出了一個重大決策,從而改變了中國的命運。史書上本應留下他的名字,然而老張家的人不注重名字是不是可以載入史冊,實行“低賤能成人”的“命名學”所稱狗娃、牛蛋、蛤蟆者應有盡有。這位老人的名字已無從查考或是不宜查考了,都叫他“看桑園的祖爺”看桑園的祖爺看見一個叫花子倒在樹下,急忙跑過去,一摸他的心口,半晌也不跳一下;翻開眼皮一瞧,糟了,瞳孔散光了。他惟恐叫花子家裏來人訛他,向他討要人命,正要向路溝裏拖他,卻聽見小鳥“唧溜唧溜”在樹上叫個不停,叫得他心裏一酸一疼,又想,説不定他家中有八十多歲的高堂老母叫他養活哩,還有不大點兒的娃子正在叫飢!只是這一念之差,又慌忙了草帽,摘了一帽殼桑葚兒,一個個地到他嘴裏喂他,整整餵了兩帽殼桑葚兒,再翻開他的眼皮一看,瞳仁兒聚住光了,心口也一拱一拱地跳起來了。
從張庵東邊水台村氣吁吁跑來一個漢子,説他看見一縷紅霧繚繚繞繞飄到桑園裏陡地滅了;不多時,紅霧又從桑園裏升起來,紅融融地罩住了整個桑園。他直奔桑樹下,看見叫花子岔開腿雙、平伸着胳膊、頭下枕着一打狗,仰臉躺成一個“天”字,慌忙跪下磕頭,説是來了“真龍天子”跪下磕頭者就是“南陽二十八宿”中的鄧禹,後成了劉秀的軍師。他向劉秀磕了響頭,劉秀已經醒了。王莽的追兵從西邊拍馬而來,看桑園的祖爺就把一桑木扁擔遞給劉秀,把他打扮成樵夫模樣,催他快走。劉秀向看桑園的祖爺拱手施禮説:“等我坐了朝廷,就封你這棵桑樹當樹王!”爺爺問我:“娃,聽懂沒有?”我吃着桑葚兒,説:“懂了。”
“爺爺説啥了?”
“桑葚兒好!”
“對,還是我孫娃聰明,咱老張家的桑葚兒就是好!”爺爺説“要是沒有看桑園的祖爺用咱老張家的桑葚兒喂那個叫花子,世上就沒有了劉秀,也就沒有了東漢朝,眼下咱中國就不知道會變成啥樣了!”爺爺眯着眼望着桑園,望着藍天,天上有云彩飄過,爺爺的眼神也隨着雲彩飄移,自言自語説:“雲彩呀,雲彩呀,把時光都給飄走了,桑園還在哩,劉秀早沒有了。”爺爺説,劉秀當了多年皇帝,才想起他是吃了張庵的桑葚兒才活過來的,就派了一個大臣來給桑樹掛金牌。大臣不認識桑樹,錯把金牌掛在一棵椿樹上,就回京差了。
“你看,”爺爺指着桑園外邊一棵黑不溜秋的老樹“就是那棵椿樹,它把金牌舉得高高哩,不嫌害臊,還向世人誇功哩!”我來不及找到椿樹上的金牌,爺爺又指着桑樹説:“娃,你看,咱這桑樹覺得埋沒了自己,如今還在哭哩!”我在桑樹皮上看到了淚珠,就去給桑樹擦淚,桑樹的眼淚黏黏的,染紅了我的手指。爺爺説:“看看,哭出血了不是?怪它氣量太小,咱不用哄它。”爺爺又指着一棵彎彎樹“娃,那是一棵柏樹,它笑大臣亂掛金牌,笑椿樹太不自量,笑咱這桑樹氣量狹小,把都笑彎了。”爺爺又指着一排又高又直的大樹“娃,那是鑽天楊,它嘩啦啦、嘩啦啦,跟咱説話,你聽懂沒有?”我搖搖頭。爺爺説:“不能怪我孫娃聽不懂,楊樹説的是五言詩句:‘椿樹你別美,桑樹你別哭,柏樹你別笑,不如裝糊塗。’”爺爺又續了兩句七言詩:“世事如煙隨風散,不是小葱拌豆腐。”怪我沒有深刻領會白楊樹的五言詩和爺爺的七言詩,對於“裝糊塗”這門學問雖能積月累,有所長進,卻未能大徹大悟。昨天晚上,我的脖子被一隻啞巴蚊子叮了一下,我就大聲吶喊:“你怎能不出聲地叮人?怎能不光明正大地血,怎能不學會做一個堂堂正正的蚊子,向着我的脖子呼嘯前進呢?”所以,我活得疲勞而且荒謬,常常聽到蚊蟲哼哼的笑聲。
於是我又想起了看桑園的祖爺。劉秀派大臣來掛金牌那一年,看桑園的祖爺九十歲了。族人説:“老壽星,皇帝咋把你給忘了?是你救了皇帝呀,你不救他,桑葚兒也不會掉到他的嘴裏,他也不會返醒過來,早把他埋到路溝裏了!”看桑園的祖爺裝糊塗説:“我沒有救過皇帝,我只是救了一個叫花子。”但他托起銀鬚看了又看,忽地掉下眼淚“只是我兩個兒子跟着那個叫花子打王莽,都死在戰場上了。我死時,沒人去墳上給我摔老盆了。”爺爺悽然説:“咱老張家有十幾個弟兄都跟着劉秀走了,只回來一個少了一條腿的瘸子、一個少了一條胳膊的撇子,其餘的,都成了砌在金鑾殿上的磚頭瓦片兒。”爺爺嘆口氣,又向我透了一個秘密:“不知是老張家哪一個祖爺,把裝在瓦罐裏的破鍋片兒送到鐵匠爐上打了一個槍頭,跟着劉秀走了。張庵從此沒有了老張家認親的證物。族長又暗地假造了一個,等着二祖爺、三祖爺的後人混闊了回來認親。年代久了,就把假的當真了。要是真的能回來,這假造的破鍋片兒也合不上縫,龍身和龍頭、龍尾也就對不上了!”爺爺叮囑説:“娃,咱不能再等了,靠咱自己烙烙饃、包扁食吧!”
“你又給孫娃呱噠啥?”責怪爺爺“你也不問問咱娃懂不懂?”爺爺説:“你咋知道他不懂?給小牛犢兒喂一籃青草,也得給它留下倒沫的時候。咱孫娃就是眼下不懂,長大了再倒沫不遲。”爺爺斜睨着“我知道你想叫孫娃天天守着你。他哪天黑了不是跟着你睡?你就會給孫娃呱噠啥‘月,明晃晃,開開後門兒洗衣裳’。衣裳總也洗不完。你也不想想…”爺爺眼圈一紅,喉結聳動了一下“再不叫我給咱孫娃説説話兒,咱還能不能等到下次娃回來?”忽地下眼淚,又回到絲瓜架下,搖着紡車説:“那你很給娃説去!”我不知道爺爺、為啥難過,也不知道啥是小牛犢兒倒沫,問了父親才知道,牛把草料嚥下去,一時消化不了,還要把草料返回到嘴裏細嚼慢嚥,這叫倒沫,也叫反芻,再嚥下去才能消化。我吃了爺爺餵我的桑葚兒,直到今天還在倒沫。六十年前的桑葚兒依然鮮美,只是多了一些苦澀的滋味。
但是,我必須為主持公道,並非只會説“月,明晃晃”也有屬於自己的世界。夜晚,她讓我睡在絲瓜架下的小竹牀上,讓青藤綠葉籠罩着我,輕輕地搖着扇子,小聲地哼着兒歌。的兒歌中有一個龐大的包括狼和老虎在內的動物家族,和諧、生動地跟一起活着:“花盤磨,人人坐,老虎擔水橋上過。
小燕子銜泥壘鍋台,一頭黃牛來拉磨。狼打柴,狗燒鍋,兔娃搗米羊娃簸。
老母雞下個大鴨蛋,小猴子跑來捏窩窩。
馬駒兒搖尾抹桌子,豬娃貪吃守着鍋。
貓娃舐碗拱打盆兒,嚇哩老鼠關住門兒。”我卻想起了蝴蝶。我在的絲瓜架上,看見成羣的蝴蝶圍着金黃的絲瓜花翩翩飛舞,就問:“蝴蝶呢?”就埋怨自己:“嘿,我咋把蝴蝶忘了?”又搖着扇子説:“小蝴蝶,花花衣,南哩北哩飛呀飛。
飛到東,雞兒叨你;飛到西,狗抓你。
飛到俺娃手心兒裏,説説話兒,放了你。”我的手心裏託着一隻碩大無朋的黑蝴蝶,蝴蝶翅膀如一幅巨大而絢麗的輕紗幔帳罩在我的頭上。小動物都圍在身邊睡着了。輕搖着扇子,守護着我兒時的夢鄉。
爺爺的記憶卻繼續在古代徜徉,開始以他獨到的發現批講“三國”爺爺批講的三國故事大多與桑樹有關,比如劉備、關羽、張飛的“桃園結義”也變成了“桑園結義”那是他三人在桑園裏吃酒以後,張飛問:“咱仨誰當哥、誰當弟?”劉備説:“比爬樹,按爬樹的高低排次序。”張飛一聽,就“哧哧溜溜”爬上了樹頂。關羽請劉備先爬,隨着劉備爬上了樹,劉備腿一軟,又從樹上吐嚕下來,抱住了樹。張飛説:“好了,我就當大哥了。”劉備説:“我問你,先有樹,還是先有樹梢?”張飛説:“當然先有。”劉備説:“好了,我是哥,你是弟。”爺爺為此瞧不起劉備,為我們老張家的張飛叫屈。只是我忘了問爺爺,他們爬的是不是我家的桑樹。
但是,爺爺明白無誤地説,關公確實起走了我家這個桑園裏的一棵大桑樹。那是關公跟着劉備在新野屯兵的時候,住在新野縣城,老百姓都叫他關二爺。關二爺的馬伕把他的赤兔馬拴到一棵桑樹上,馬餓了,啃起了樹皮,桑樹傷了元氣,不多天就枯死了。關二爺知道了,向樹主賠了不是,要馬伕去找一棵同樣的桑樹栽到原來的地方。馬伕接連栽了幾棵都沒有成活。關二爺急了,騎着赤兔馬出城找樹,一直找到張庵,才看見我們老張家桑園裏長着一棵水桶、兩丈多高的大桑樹,青枝綠葉,像撐着一把大傘。關二爺拿出二百兩銀子,對看桑園的小夥説,這棵桑樹能不能賣給我?小夥一看是關二爺,就説不能收錢,這棵樹送給將軍了。關二爺説,那怎行?你不收錢,我就違反了軍規,還要拿軍打自己的股,叫我咋打哩?小夥拿試了試,自己還真的打不了自己的股,只好收下了銀子。關二爺挽了挽袖子就要拔樹,小夥説,不行,不是將軍沒有拔樹的神力,只是這樣會傷了樹。關二爺一聽有理,命兵士繞着樹挖了一個大坑,才把桑樹連起出來,樹上帶着碾盤大的泥坨子,護着樹。關二爺把桑樹扛在肩上,大步星迴到縣城,把桑樹栽到樹坑裏,坑底填了幾十車赤兔馬的馬糞,天天起早澆水,桑樹又活鮮鮮地長成了一棵遮天蔽的大樹。諸葛亮火燒新野,燒死了無數曹兵,這棵樹經過火燒,卻顯得更加神。新野人説它是神樹,圍着它築起一圈院牆,叫“漢桑城”至今一千七百多年,那棵桑樹仍舊綠茵茵地活着,叫“漢桑樹”爺爺問我:“娃,這棵桑樹為啥能挪活?”我説:“樹好。”爺爺點頭説:“咦,還是我孫娃聰明,咱老張家的樹就是好!可是要記住,樹起走時,還要帶着一大塊泥坨坨,那個泥坨坨叫啥?”我搖搖頭。
“記住,那叫‘老孃土’。”爺爺説“樹挪窩,要帶上‘老孃土’才能成活。人不管往哪兒搬搬挪挪,也離不了‘老孃土’。爺爺給你講古,就是叫你帶上咱老張家的‘老孃土’。”爺爺把我摟在懷裏,老淚縱橫説:“好娃,你得記住!”我記得,爺爺似乎在這裏對我結束了歷史的啓蒙,眼眶裏盈着淚水,顫巍巍地進了草菴。我擔心爺爺回到他變成神仙的地方還要淚,就扒下草菴牆上風乾的麥秸泥,窺探那一個屬於爺爺的世界。爺爺的世界裏撲朔離,樹葉兒搖碎了劉秀和關二爺時代的陽光,陽光從破損的秫稈牆上鑽進草菴,像是從篩子裏篩出來無數奇形怪狀的碎片,一晃一晃地灑在爺爺身上。爺爺在矮牀上躺下,又摸摸索索點亮了油燈,左手拿着一又短又的煙袋,右手指着一個黑泥蛋蛋,把它按在煙鍋裏,湊在油燈上深深了一口,眼睛美美地眯細着,緩緩地舒出一口氣來。我認定那個黑泥蛋蛋是讓爺爺變成神仙的東西。爺爺睜開眼睛時,臉上又出模糊的微笑,散漫的眼神滲出草菴,向很遠很遠的天上蔓延。又有一朵三國時代的雲彩飄過來,好像要駝上爺爺上天。爺爺閉上了眼睛。
黃昏,爺爺從天上回來以後,父親也夾着一個大書夾,從村外回來了。父親好像並不關心爺爺的桑園,天天都要夾着書夾子到處亂跑。爺爺埋怨説:“整天看不見你,你又去找唱曲兒的了?”父親説:“他們都是民間藝術家,我去向他們討教。”爺爺責怪説:“我也會唱曲兒,你為啥不找我?”父親説:“我小時候聽爹唱過不少,倒不知還有我不曾聽過的。”爺爺説:“你沒聽過的多哩,正好孫娃在哩,我給你們唱一段《關二爺辭曹》,説的是關二爺辭別曹營,去找義兄劉備,曹追到八里橋上攔他…”爺爺眯眼望着天上“好,關公和曹來了。”就用沙啞的嗓音唱起來:曹孟德騎驢上了八里橋,尊一聲關賢弟請你聽了。
在許昌俺待你哪點兒不好?頓頓飯四個碟兒兩個火燒。
綠豆麪拌疙瘩你嫌俗套,灶火裏忙壞了你曹大嫂。
攤煎餅調榛椒香油來拌,還給你包了些馬齒菜包。
芝麻葉雜麪條頓頓都有,又蒸了一鍋榆錢菜把蒜汁來澆。
只為你到夜間愛讀《秋》,天天黑添燈油多續燈草。…我記得,父親一邊作記錄,一邊強忍着笑,不住聲地説:“好,真好!”爺爺唱畢,乾癟的腔如風箱一張一合,着氣不再説話,只是望着桑樹出神。樹上有幾片桑葉飄下來。爺爺又自言自語説:“樹葉兒啊,樹葉兒啊,多少時光都跟着你飄走了。關公走了,曹也走了。”爺爺呆坐着,悽情地望着我的父親,又説:“你舅走了,你爹也該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