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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卧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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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看到過一份醫學報告,説世界上程度最高的痛是產痛,然後是燒灼痛等等。然而,這並不能作為前世有罪才託生成女人的口實,因為男的神經系統天然相對一些,也就是説,在同等外界刺的情況下,男人所實際受到的痛要更為強烈,從這個意義上説,後者的確有些與生俱來的嬌氣。造物主就喜歡玩類似的動態平衡,比如男女新生兒的出生比例約為1。09:1,但後者的壽命平均起來卻要比前者長百分之九,於是乎,一把鑰匙開一把鎖,從理論上來講,既沒有孤男,也沒有寡女。所以説,那些問君能有幾多愁的都是人類自己造的孽,怪不着上帝。

其實,不僅是具體而微的切膚之痛,兩的確具有對外在世界截然不同的受能力。本就體型嬌小的弱女子受文化習俗所累、愈發不堪一握,見到只蟑螂便得故作驚恐狀地失聲尖叫,還得注意把握情緒的分寸,戲演過火就假了;儘管如此弱柳扶風,可當滔天災難真正來襲時,卻能見到她們幾乎不可征服的堅忍。反觀那些男子漢大丈夫,平裏頤指氣使,似乎無所畏懼,但真事到臨頭,漢隊伍裏全是五尺高的大老爺們兒,他們威風八面的天下第一更像是種無知,而非大義凜然。還是頭號“女優越論者”賈寶玉説得對:“那些個鬚眉濁物,只知道文死諫、武死戰,這二死是大丈夫死名死節。竟何如不死的好!必定有昏君他才諫,他只顧邀名,猛拼一死,將來棄君於何地?必定有刀兵他才戰,猛拼一死,他只顧圖汗馬之名,將來棄國於何地?”從小就習慣了獨來獨往的吳雨並不是那種故作依人狀的小女子,儘管項尚經常“久遊不歸”她倒也沒有表現出“悔教夫婿覓封侯”的寂寞,反樂得個輕鬆自在,不僅讓家中一切井井有條,且舉重若輕般地讓枕愈發將養得腦滿腸肥。可這樣一位遊刃有餘的“敢將十指誇針巧”卻需要讓本由她照顧的小胖子在尚未夜初更時到教委門口去接自己,確實有些滑稽。看來,世界上缺了誰都不行,自從盤古開天地,男男女女就是這樣互補着走到今天的,正如一首打油詩裏説的那樣:“我來自藍田元謀,你來自北京周口;我拉起你茸茸的手,是愛情讓我們直立行走。”其實,枕同學巴不得去外面透透氣,倒並非多有憐香惜玉的紳士風度,主要是因為不敢一個人在家待到深夜。然而,早就沒有當年身手的他對能否穿着臃腫的大衣騎車往返二十幾公里實在沒有把握,況且自己習慣“打的”之後已經連自行車都沒有了。這點兒小問題當然難不倒一肚子鬼主意的“二孔明”他早就想好了可以臨時湊合一宿的落腳之處,不但能夠避免疲力竭的尷尬,反倒創造了“二人世界”的温存。

事實上,枕那點兒“小九九”自然是瞞不住看着他長大的吳雨,當小胖子剛剛提出另有合適的所在可供權宜時,她已經猜出個**不離十,男孩兒指的果然就是院報編輯部的地下室…易欣家閒置不用的“革命舊址”徐枕本打算悄悄把那裏收拾妥當,屆時亮出個驚喜,卻忘了自己曾多次在小吳老師面前不乏陶醉地回憶當年的青澀時光;她還知道,雖然已經搬到研院這邊來住,但枕至今都常常去故地重遊,比如到臨近的所裏上課時。

儘管如此,徐枕依然以為吳雨會到興奮,至少也該有點兒欣才對。可出乎意料的是,她雖然對這個倡議表示原則贊同,但卻隱隱出了一種沉重,倒不像是對自己從沒當成外人的枕懷着什麼不信任,而更接近於某種迴避。聯想起來,似乎每次提到和院報那棟小樓時有關的事情時,吳雨好像都是現在這個表情,既有些壓抑,又有些遊移。據枕觀察,她對這裏相當瞭解,沒等男孩兒一一介紹,便駕輕就地找到了十分拐彎抹角的開水間、盥洗室。更奇怪的是,吳雨似乎對易欣家故居對面的那個小屋格外興趣,曾幾次連在人家門前,被枕問起時卻顧左右而言他、並未説出個所以然。後來,每逢經過那裏時,小吳老師便不再停留,但依然常常偷眼望去…

這次全市中學教育系統骨幹輪訓的主要內容之一便是強化外語能力,作為奧運整盤棋的有機組成部分,據説有專項資金保障,但落實到每個參加者身上,也就剩一碗帶雞腿兒的免費盒飯罷了。枕實在是不明白,既然勞苦大眾都講一口地道的漢語,為工農兵下一代服務的教育戰線為什麼還要普及外語資質認證,而且得雞飛狗跳、人仰馬翻,難道語文課堂也要改用lish講授不成?其實,就算真有不開眼的敵特分子膽敢摸進壁壘森嚴的校園裏“旁聽”也不要緊,青紗帳裏的遊擊健兒有的是,美聯社記者咱都照打不誤,誰教他亂説亂動來着,不服從四項基本原則調遣就是這個下場。

連吳雨這樣的“製成品”都得反覆回鍋,徐枕他們作為跨世紀人才當然就更得千錘百煉了。這不,本學期的外語讀寫課,研院就不知道從哪兒重金淘換來一個常年竄於加(拿大)、美(利堅)邊境附近(人家那兒自由貿易、互相免籤,您可以隨意來回溜達,哪兒涼快在哪兒待着,沒有“片兒警”查暫住證)的“外地來京打工人員”擔綱。

“大家把我剛發下去的文章好好兒讀讀,寫個summary(摘要),break(課間休息)之前收,”這位外教…多倫多大學東亞問題研究專業出身的女博士kristin滿嘴京片子,號稱是從一位嫁到大洋彼岸的“中國製造”新娘那裏躉來的正宗神武門口音,總之要比研院的江浙幫們利索多了。真是一分錢一分貨,既然教讀寫,人家連讓你順道練練聽力的機會都不給,除了幾個零敲碎打的單詞,全是地道的中原官話,還讓大夥兒幫着糾正讀音、教學相長,敢情跑咱們這兒帶薪培訓來了。

今天發給大家的文章標明出自米蘭-昆德拉之手,內容大致是對前東歐社會主義國家**制度的控訴,具體來説,是揭言論自由權得不到保障的普遍現象,措辭很符合作家本人一貫的反諷風格。

事實上,這早已不是在課堂上第一次出現類似的“”話題,如果説那位洋專家kristin有什麼特殊背景、甚至別有用心可能言過其實,但其具有明顯的意識形態傾向卻是不爭的事實。其實,不僅是她,有別於我們的“禮不往教”和西學東漸時不辭勞苦且毫無利己動機的傳教士一樣,來自“那邊”的“國際友人”往往都會自覺自願地為他們的價值觀搖旗吶喊,而有時,這只是一種潛移默化的,但同樣擁有着潤物細無聲般的威力。上世紀二十年代末三十年代初,曾有10萬美國人移民到新生的蘇聯;報道稱,如今僅北京一地的外籍常駐人口便要超過這個數字,但他們卻不再是為追求光明而來。

有一次,枕無意中在講台上看到過kristin的課程計劃書,上面赫然飛舞着教務處米主任那如雷貫耳的懷素體簽名,要知道,這種審核教案之類的勤務通常只配由秘書完成。據説,能請來博士級外教,是老人家退休前的功德一件,米教授主攻斯大林語言學,早年留學莫斯科,曾親耳聆聽過**的教誨:“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但歸結底還是你們的…”

“大家的summary寫得不錯,”kristin老師大概是很為自己的母語文化攻陷最後一處“異教堡壘”的速度到滿意,進而有些得意忘形:“接下來,咱們再寫一篇自己對freedo摸fspeech(言論自由)問題看法的小文章,可以互相討論,”身體力行,看來她連課堂紀律也顧不上了。

其實,你只需去稍作檢索便會發現,這篇所謂的檄文壓就並非昆德拉的手筆,恐怕只是某無名氏所作,只有開頭的那段隱隱綽綽的斜體字出自那位數度與諾貝爾獎擦肩而過的文壇怪傑:“人類一思考,上帝就發笑。不必擔心上帝的笑聲,他的笑中飽含着理解與信任。只有當人類的任與自私還在他的掌控之中,只有當人類的所思所想並不是在毀滅自身的存在,只有當人類不斷反思自身的弱點並且努力去發現人中美麗的光芒,上帝才會發出如此喜悦的笑聲。或許人類停止思考,上帝就會震怒。”業餘愛好詞源學的徐枕知道,這位向來愛倚坐在第一排書桌上講課的kristin老師,她的名字來自希臘語,原義為“基督門徒”

“走吧,正好我也想吃呢,”

“洗腦課”結束後,程毅非要拉上枕去宿舍那邊的一家火鍋城,自從今天早上一見面,他便開始唸叨,任憑徐枕如何騰挪閃躲,就是鐵了心非得二人一同共進午餐不可。

其實,小胖子心裏明白得很,程毅之所以會這樣反常,多半是為了還上次給陸遠航送飯時把枕擠走的人情,那天以後,他已經若干次表達了類似意願。這個岳陽小夥子一向如此,他從不會讓別人輕易吃虧,即便真有什麼微不足道的摩擦,也一定要加倍奉還。這樣做當然無可厚非,如果人人能獻出一點愛,世界將變成美好的人間;可問題是,當朋友之間老是如此錙銖必較時,總讓人覺隔了層什麼,正如從不吵架的兩口子往往也很難真正心一樣,馬勺偶爾碰碰鍋沿兒,才能擦出彼此間信任的火花。

覺得,這恐怕也是種道德潔癖,一點兒蛛絲馬跡可能會膨脹成程毅的心腹大患;如果你不順水推舟,他就得這麼一直折騰下去,得大家都不踏實:“行,我也有子沒吃羊了,”無所謂,大不了以後再找機會把多米諾骨牌推回去就是了。

“程毅,”剛出樓門,當面跑過來一個玉樹臨風的帥哥:“你得抓緊點兒,齊老師着急要呢,”不用説,他大概就是程毅常常提到的那位博士師兄,正一起幫導師翻譯論文。現如今,能在外文期刊上發表文章才算本事,年底評定學術成果時可以以一當十,但被四人幫耽誤的一代實在不大擅長資產階級語言,於是只好“廖化當先鋒“,怪不得現在招生時很多本接觸不到非中文環境的傳統學科都這麼看重外語程度呢。

心理學的研究表明,人類記憶力中九成以上都是潛在的,或者説尚未被有效地利用,那些傳説中可以讓孩子們輕鬆背出兩千位圓周率(當然,考上清華北大就更不在話下了)的所謂智能開發就是以此為理論基礎來騙吃騙喝的。其實,這種神秘的隱能力用不着“芝麻開門”就能在某種特殊情況的誘發下不期而遇地浮出水面,比如當枕剛剛和程毅的這位師兄打個照面時,便一眼認出,他就是半個月前在三樓窗口朝魏丹招手的那個“小分頭”雖然當時本就沒看清人家的眉眼高低,可徐枕還是近乎固執地堅信自己從天而降的判斷。可惜,這種本領並非時刻相伴,否則小胖子一定要把這對“老夫少”的勾當看出個究究竟竟。不過,或許也正因為人與人之間保持了這份神秘,未知的明天才會引着好奇的我們在遍地荊棘中一路頑強地活下去,正所謂難得糊塗嘛;就像被kristin老師綁架的昆德拉慨過的那樣:“如果每個人都具備遠距離暗殺的能力,那麼人類恐怕在幾分鐘之內就會滅亡。”

“遠航今天干什麼去了?也沒來上課,”走進熱氣騰騰的火鍋城,程毅拿出軟布,擦拭着眼鏡上撲滿的水霧。

“就知道你得問她,”枕假裝若無其事地翻着菜單:“把我約出來就是為了這個吧?”其實,徐枕到很奇怪,遠航雖然常因各種稀奇古怪的原因缺勤,但通常不會對外語課發難,可今天卻不知何故,破天荒地在考勤表上記下了一筆。

“沒有,沒有,”程毅趕緊招呼服務生點火起灶:“隨便問問。”想必他已經跟女孩兒聯繫過,肯定是杳無音信之後才有後面這一齣兒的。

其實,枕也不知道究竟又出了什麼麻煩不斷,既然遠航沒有主動跟自己聯繫,他知道,現在即便把那邊的電話打爆,恐怕也凶多吉少。事情往往是這樣,別人不打算就範時,你多説也無益,大街上常能見到某些倒黴蛋兒追在女朋友股後面陪盡笑臉,可結果呢,不但強化人家的決心,反而讓自己的哀求顯得更不值錢。隨着民主時代的來臨,強加於人已經越來越難,不論文攻還是武鬥,也不論你打着誰的旗號。

在女孩子們心目中,異朋友大體可以分成兩類,作為哥們兒或者作為男人;不幸的是,徐枕同學在絕大多數情況下都屬於前者。像他這樣的男孩兒,即使身邊佳麗如雲,也不管人家和你多麼推心置腹、開膛破肚、肝膽相照,都只是拿着鑰匙不當家,還不如那整介瞎忙活的鸕鷀,人家折騰了半天尚且有最小那條戰利品是自己的辛苦錢,而小徐之則只有乾瞪眼的份兒。這還是朝樂觀了説,別忘了賊也有捱打的時候,白白落一身埋怨算輕的,真遇上暴脾氣,搞不好還得挨悶,可憐年年壓金線,其實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不過話又説回來了,即使只是揀個樂兒也不錯,至少還賺了吆喝,就當學習雷鋒好榜樣了。**報告明確指出,要着力培育“各類市場中介組織”徐枕這也算為四化添磚加瓦了;就像現代金融機構一樣“自有資產”比例有時連百分之十都不到,正所謂借力打力。可這麼玩兒也有個弊端,就怕出事兒,江水暖鴨先知,一旦經濟危機來臨,股票經理人頭一個睡不着覺。

果然,不出枕所料,掌燈時分,陸遠航突然打來電話,還是急茬兒,立馬三刻就得見面。好在人家姑娘已經到了樓下,用不着他再奔命似的東跑西顛。

“怎麼意思?”小胖子連外套都沒有來得及穿好,到了院子裏才到夜風竟是如此刺骨。

遠航正如熱鍋上的螞蟻般踱來踱去,向來怕冷的她僅着一件輕薄的短風衣,雙頰卻不似平裏那般慘白:“我父母今天早上突然來北京了,”事實上,早就察覺到些蛛絲馬跡並打算陪讀的陸媽媽直到去年十月底才老大不情願地返回西安,若不是單位臨時有重大任務急需退居二線的“預備役們”一起揮戈上陣,老人家可能還要繼續抗戰下去;畢竟,對於女兒的心理動向,母親的嗅覺最有發言權,況且,當時的狀態已經不僅僅只是萌芽而已:“有人給他們打電話…打電話説…”

“你先彆着急,”徐枕見遠航有些語無倫次,趕緊示意她一起到院兒外走走,醫學專家建議,散步可以使血下行,進而降低人的焦慮;當然,這只是從理論上來講:“慢慢兒説。”

“反正,我跟魏一誠的事兒他們都知道了,”女孩兒狠狠地踢着什麼,卻發現那是一塊碎磚,半埋在凍僵的地上,非但踢不動,反倒讓遠航一個趔趄:“你説這是誰幹的?”

“先別慌,”枕似乎一點兒也沒有到意外,他知道早晚得有這麼一天:“也許,也許你父母只是懷疑…”

“不可能,唉呀,我就不具體跟你説了,反正他們什麼都知道了,詳詳細細的,”遠航緊皺着眉頭:“混蛋!”對於書香家庭出身的姑娘來説,這是她們能夠想象出的極限詛咒,不是為了表示憤怒,而只是絕望時的一種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