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御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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觸目傷懷成化去,無限山河臣新君。
大明成化二十三年(公元1487年)夏。乾清宮。
佑樘傷地看着病榻上瘦骨嶙峋、奄奄一息的父皇,眼淚似乎不是從眼睛裏而是從心裏汩汩而出。難道自己真的就要永遠失去這世上最後一個和自己有血緣關係的人了嗎?難道自己真的就要永遠成為孤兒了嗎?難道天子就一定得是無親無故的孤家寡人嗎?難道做皇帝就一定要摒棄天倫之樂、一生不知為誰辛苦為誰忙嗎?看看自己的父皇
勞一生到底得到了什麼?難道這也將是自己的宿命嗎?是每一個被上天選中承擔大任的人君的宿命嗎?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孟子可真會説啊,可是他可知道追求快樂是人之常情,躲避憂患是人之本能,即便是一代天子,同樣是凡夫俗子,同樣有生老病死,同樣有旦夕禍福,同樣會痛,同樣會累,同樣渴望關愛和親情。試問蒼天,人皇駕崩,普天同悲,淚即便
成河,其中又有幾滴是因為他做了他自己,而不是因為做了明皇英主、治世之君而得到的?
成化皇帝早已昏聵多,湯葯不進,一時清明,都知乃迴光返照之兆。那些嬪妃不能進殿探視,自知無人顧得她們,再加皇子公主年紀幼小,不慣熬夜,便都無奈回自己宮中暗自飲泣。如今看到只有太子跪在病榻前哀哀
絕如孤子,自己就只想着早
解
去見貞兒,卻忘了身為人父人君的責任,想到這一節,成化皇帝也不由辛酸,想伸手去摸摸兒子的頭髮,無奈手抖得厲害,半
都沒夠着。佑樘猜到父皇心思,趕忙把頭湊到跟前,想着這父慈子孝的一幕竟然夢想成真,可是又要轉瞬即逝,不由得眼淚再次奪眶而出。
成化皇帝的手無力而沉重地壓在兒子頭頂,觸摸着那塊小小的光禿,禿髮乃是在母腹中被毒葯所害,所幸真命天子命不該絕,説到底還是怪自己寵愛貞兒之故造成,可是現在説什麼都晚了。他只覺得自己身形飄渺,卻依然用飄忽的聲音説道:“你沒了母妃,現在又沒了父皇,可是你馬上就是這九州百姓的父母,是你那些幼年喪父的皇弟皇妹的兄長。長兄如父,你要把他們照看好,要把天下子民照看好。父皇相信你一定是個愛民如子的好皇帝。父皇對不起你,讓你少小吃了那麼多苦,你未及弱冠又拋給你這麼一個爛攤子。我一生對不起的人中一個是你的母妃。她為我生下繼承宗祹的儲君,卻擔驚受怕了一輩子,臨了也沒個好結果。而我最對不起的就是貞兒。我一直都在讓她等待。我小時候她等我長大,我稱帝后她等着我封她為後,好容易有個孩子又夭折,上天對她太不公平了。她的孩子死了,原來的她也跟着死了。我疼她寵她慣着她,由她做她愛做的事情,希望她能因此快活些,可是她沒有一不是活在恐懼和嫉妒中。如今她解
了,永遠離開我這個讓她等了一輩子、痛苦了一輩子的孤家寡人,獨自走了。我不能再讓她等了,那個地方那麼黑那麼冷,又有那麼多恨她的人要咬她的
、剝她的皮,這是她夢中經常看到的,每次都嚇得尖叫發抖,怎麼安
都無法使她不怕。現在她真的去了,我怎能放心,怎能讓她久等。貞兒,莫急,慢慢行,我就來陪伴你,再也不會讓你等待了…”大明成化二十三年八月,明憲宗在位二十四年後去世,時年四十又一,諡繼天凝道誠明仁敬崇文肅武宏德聖孝純皇帝,廟號憲宗,葬北京昌平茂陵。這位生於憂患死於憂患的天子天生
格安靜謹慎、仁厚寬和,在後人所修的《明史》中説他“恢恢然有人君之度”確是肺腑之言。只因後期過信權監,
得譭譽參半,爭議頗多。
柄不可一無君,依照祖制,一個月後的九月壬寅
,太子朱佑樘在太和殿登基稱帝,改年號為弘治,自明年開始新朝紀年,稱為弘治元年。太子妃張氏被正式加冕皇后,即
起移居坤寧宮,並追封生母紀氏為孝穆皇太后。
新皇即位,普天同慶,據説南京孝陵山上,有祥雲如傘扒,瑞兆既出,天下歸心。登基大典時,弘治天子頭戴明黃簪纓銀翅皇冠,身着明黃九龍飛天皇袍,天家風度,不怒自威,身穩勢重,高坐明堂,百官叩拜,山呼萬歲,即起大明朝的萬里錦繡山河就歸於年僅十八歲的少年天子朱佑樘之手。
新朝伊始,百廢待興。正如憲宗臨終所言,他留給自己兒子的的確是個不堪收拾的爛攤子,不僅朝政紊亂,而且山河也已千瘡百孔。對於這些情況,佑樘早在做皇太子時已經有所瞭解,且深思慮過如何解決。他即位之初,當務之急就是就着手改革弊政,而改革弊政的第一步就在朝廷要員的人事安排上。
佑樘深知事不宜遲,要儘快杜絕佞小人再禍亂朝堂,必須雷厲風行,鐵血洗牌,將成化朝通過賄賂、溜鬚拍馬發跡的官員一律撤換。改革首先從內閣開始,罷免了以外戚萬安為首的“紙糊三閣老,泥塑六尚書”,選用徐溥入閣;十一月,錄用劉健入閣;十二月,敕旨為于謙建旌功祠,旌表其忠勇之事,為萬民表率;吏部尚書王恕在成化朝的時候就因平大藤峽瑤民起義、安撫荊襄
民而名滿天下,但因為敢於直言,得罪了權
汪直,一直只能在南京做官。雖然作為六部官員只是閒差,但是他在南京尚書任上仍然是敢於言事。成化末年,官場上就有“兩京十二部,獨有一王恕”之説,佑樘自然對他早有耳聞。所以如今剛一即位就聽從羣臣推薦,召王恕為吏部尚書,官居諸卿之長,掌管對官員的考察與任命,權勢頗重,高於其他各部。而王恕在吏部果然不孚他望,所薦用的都是正人君子,自上任至退休回家的六年間,他得人善用,為弘治朝培養了大量人才。
由於明憲宗在位時期寵信佛道,致使許多佞幸小人混入朝中,李孜省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他以方術、房中術進獻皇帝得到寵幸,然後與太監梁芳狼狽為禍亂朝政,打擊忠臣,扶植朋黨,是當時朝廷中的第一大害。佑樘等吏治稍清,立即下旨逮捕此兩人。梁芳當時已懼禍謫居南京,不久下獄。繼而再接再厲裁汰傳奉官,罷免右通政任傑√郎蒯鋼等千餘人,論罪戍斥。革除法王、佛子、國師、真人封號,處死妖僧繼曉。
都知一朝天子一朝臣,那些狡猾如狐的官員自知和新皇打道
淺,摸不透脾氣,並不貿然出擊,上朝只是例行公事,絕無本奏。那急功就利之徒靠得就是見風使舵,先下手為強,不摸脾氣又如何?反正投其所好必是沒有差錯,看到新皇處置梁芳毫不手軟,自以為嗅到了氣味,把到了脈,紛紛上疏要求懲辦已死的萬貴妃及其族人,建議將不遵祖制葬於皇陵的萬氏削溢議罪,自認為這一炮打響,至少能躺在功勞薄上吃上三年五載。可惜天不遂人願,新皇只説先帝屍骨未寒,怎能違背先帝意願,舊事重提?奏本之人可見是個睚眥必報的真小人,念其無知,可不降罪,但務必趕出朝堂,削職為民,此生永不錄用為官,以儆效尤。
佑樘登基伊始,大刀闊斧,整頓吏治,肅清佞,使得無論是朝中還是宮中都為之一新,時稱朝序清寧,短短數月讓天下人刮目相看。和父皇的疏於朝政不同,年輕的佑樘
力充沛,勤於政事,不僅早朝每天必到,而且重開了午朝,使得大臣有更多的機會協助皇帝辦理政務。同時,他又重開了經筵侍講,向羣臣諮詢治國之道,不久再開闢文華殿議政,其作用是在早朝與午朝之餘的時間,與內閣共同切磋治國之道,商議政事。斥佞用賢的弘治初政,給成化後期混亂的朝廷打了一針興奮劑,使明朝有了中興的希望。
佑樘在前朝新君上任三把火,忙得顧頭不顧尾,相比之下,新皇后張悦容在後宮簡直就清閒得要撞牆。皇后雖説是一宮主位,掌管後宮一切事宜,奈何後宮至今除她自己這個光桿司令外本就沒有什麼人要她管。前朝的太后太妃們整天吃齋唸佛,要不就閒坐説憲宗,和她是八竿子打不着。那些小叔子小泵子們倒是願意與她親近,只是悦容最近突然覺得自己是大人了,天天和孩子們胡纏,不是又重
舊業成了孩子王了?何況皇子們都要到開國皇帝朱元璋所專門修建的大本堂裏讀書,成年的公主們也都要學些針線女紅。悦容武不能保家衞國,文不能運籌帷幄,針頭線腦就是自傷的利器。佑樘不想自己的皇妹們像悦容一樣蠻橫無理又身無長技,更不想皇弟們認為天下女人都像悦容的做派對賜婚有抗拒之心,所以也不贊成悦容接近這些孩子。剛剛住進太子宮的時候悦容
到新鮮興奮,天天偷偷出門,無處不去,把個紫
城逛了個底朝天。如今新鮮勁兒早已過去,又發掘不出新的東西來玩,天天白天矇頭大睡,晚上瞪眼等天亮,苦不堪言,暗暗抱怨佑樘真是沒良心,人一闊臉就變,不過當了個皇帝,就忙得白天不吃飯,晚上不睡覺。她就不信做皇帝要做的如此辛苦---敢情天下那麼多人都是傻子,夢想着討這個出力不討好的差事?難怪在東宮兩人一起住得好好地,非要讓她搬進坤寧宮,就是為了下“寧”人,把她往這兒一晾,徹底成“閒”
!
悦容這樣埋怨了一月有餘,突然有一天開了竅:他不來,腳長在自己身上,我就不能去嗎?佛曰:山不來就我,我自就山去,難不成他還能把我趕出去?自己前去俯就與他固然會讓他取笑,一時也顧不了那麼許多。説幹就幹,這看看天
已晚,自己便打算獨自一人去往乾清宮。一路越走越怯,想到空手去了擺明是專為找他,他若斥責,沒個藉口找;如帶上件東西,第一好搭訕,第二可以見機行事,如他不高興,便説送東西給他,完了就走,既不傷和氣,又能給留點體面。可是送什麼呢?自己是一無是處之人,不能像別人穿越過來琴棋書畫、柴米油鹽樣樣
通,沒有什麼能拿得出手的本事,就算紡學起來,似乎是遠水解不了近渴。正着急得團團亂轉,突然周圍爭奇鬥妍、清香撲鼻的各
花菊映入眼簾,靈機一動,隨意扯上幾朵盛開的,喜滋滋地一路哼唱着“讓我來將你摘下,送給我的他…”興沖沖地一溜煙兒而去。
大殿門口的帶刀侍衞看到皇后娘娘親自來了,自覺替她把門打開。只見佑樘正坐在北邊的案子前全神貫注,筆走龍蛇,而半堆積如山的奏章似乎還不見少。隨侍太監懷恩看悦容窘在那裏走也不是,留也不是,只好倒了一杯茶遞給忙得頭也不抬的皇帝,輕聲道:“皇上忙了一天,也該歇息片刻,皇后娘娘來了。老奴先告退了。”佑樘這才抬頭,看悦容手裏胡亂拿着幾枝白菊,玉面飛霞,紅白相映,更顯人比花嬌,不由心中一蕩。多
不見,看到她才發覺自己也十分想她,因此就勢把奏章往旁邊推推,拉她在身邊坐下。悦容看他動作親暱,不知該喜該羞,路上想好的説辭早不知忘到哪裏去了,只管低頭不語。佑樘以為她氣自己冷落,陪笑道:“好啦!別再生氣了,怪我最近太忙沒顧上看你去。等忙完這陣子,我帶你出宮去散散心。你可高興?”悦容
自己拿出點骨氣,説兩句響亮話給自己撐撐場面,誰知出口還是酸不裏幾,不像個樣子:“萬歲爺還認得出小女子是誰,小女子已
不盡,哪裏還敢生萬歲爺的氣?”佑樘想到一年前的她睥睨萬物,顧盼神飛,何等灑
利,如今跟了自己數月就旗纛漸倒,柔弱無助,不
心痛多過得意,温柔攬她入懷,輕聲道:“你看,沒有我你就不行了吧,這是顯而易見的。還敢説讓我把你趕走嗎?過去像狐狸一樣狡猾,像刺蝟一樣扎手的難道不是你嗎?如今變成這樣我真的差點兒沒認出來!其實我還是希望你永遠是一年前的那個瀟灑不羈的你,永遠不要為任何人改變,即便是為我也不要。你已經很好了,真的,你自己都不知道你有多好!”悦容聽他説得情深,剛才不知從哪裏冒出來的自卑此刻煙消雲散,當下笑逐顏開,嗔道:“你才是個心機深重、老
巨猾的狐狸呢!連我都算計,真沒良心!人家那叫天縱英才、冰雪聰明(我嘔,我嘔,我嘔嘔嘔,平生最不能聽的就是“人家”兩字)!
佑樘看她臉上剛剛一掃陰翳,馬上眉飛舞,不由在心裏讚歎她變臉之快,那
得住提起那晚之事,不由得意道:“敢問你這位聰明絕頂的天下奇才,又是怎樣上了老狐狸的當呢?”悦容一下子羞得滿面通紅,舉手便打,佑樘雙手護住腦袋叫道:“你説過不再打我,怎麼説話不算話?”悦容聽他提起花前月下的情話私語來自衞,心裏暗笑,卻並不收回雙手,只笑嗔道:“萬歲爺放心,小女子雖然行事魯莽,卻一生不會言而無信。何況聖上現在是萬金貴體,小女子哪裏敢在太歲頭上動土?只不過看到聖上為億萬子民苦其心志、勞其筋骨,特地要為您
肩、捶捶背、捏捏腿,讓你鬆快鬆快,誰知你不識好人心!”佑樘聽她如此一説,趕緊順杆兒就上,湊過去央求道:“娘子有心,夫君
不盡,如此就勞煩娘子了!”悦容知他確是勞乏,飛個嬌嗔的眼風,抬手輕輕地替他
肩,一邊探頭偷看他手裏的奏章。佑樘笑道:“這裏沒有旁人,想看就正大光明地,不要藏頭
尾,一派小家子氣!”悦容一撅嘴道:“我才不稀罕看。我要傻乎乎看了,你肯定過後又拿‘後宮不得干政’的祖訓來要挾我!”佑樘“嗤”地一笑道:“你以為參政議政那麼容易啊?就你那點些微見識,想參也得參得了啊!你不過是好奇奏章是個什麼樣,看看又何妨?”説完起身,拉悦容到案前和自己並肩而坐,一本一本講給她聽。
其中有禮部侍郎孟漣所奏貢奉松江府所造大紅細布之事。看悦容好奇,佑樘就解釋道:“先帝生前最愛穿用此布裁製的衣,每年要向那裏加派上千匹。而這種織品用工繁浩,名雖為布,實際卻用細絨織成。用這種布縫製的一件衣服抵得上幾件錦鍛製品,左右不過是衣服,能蔽體保暖既可,何必如此靡費?”當即提起硃筆刷刷寫上“無須織造”四字,又向悦容一笑道:“你的夫君還是很會過子的,不是嗎?我可不想聽那些尚書御史天天在我耳邊嘮嘮叨叨國庫空虛之事!”悦容聽他發牢騒,似乎心裏想起什麼,不由“噗嗤”一笑。佑樘不知何意,追問道:“參政議政有這麼好笑嗎?”悦容連連擺手,強忍着笑説:“不是不是,只是突然想起了一個好玩兒的。”佑樘平
最愛她的風趣談笑,此時正有些睏乏,就勢靠着悦容道:“何妨説來聽聽,給夫君解解乏?”悦容正想要他從公事中解
片刻,笑道:“臣妾領旨。話説一天周御史和劉侍郎一起在王尚書家喝酒。劉侍郎平
自恃才高,老是在言語上取笑別人,深受其苦的王尚書和周御史就打算今天讓他吃個虧,學個乖。正喝得興高彩烈,恰好有條狗從門口跑過,王尚書就首先發難,用手一指門外,故意問道:“是狼(侍郎)是狗?”劉侍郎知機卻並不翻,只不動聲
道:“是狗。”王尚書和周御史相視一笑,暗暗高興自家陰謀得逞,不免洋洋得意。周御史還要痛打落水狗,繼續追問:“何以見得是狗?”劉侍郎慢條斯理道:“其實很簡單,第一看尾巴---上豎(尚書)是狼,下垂為狗。”王尚書偷雞不成蝕把米,霎時滿臉通紅。周御史大笑,以為自己罵了人,王尚書卻替自己捱罵。只聽得那劉侍郎繼續説:“第二看飲食。狼只吃
,狗卻雜食,見
吃
,遇屎(御史)吃屎!”佑樘不等她説完早已絕倒,笑不可抑,指着悦容道:“容兒實乃夫君的開心果、解語花。説得這麼好,應該賞點什麼給你。説説看,容兒想要什麼?”悦容不屑道:“你的那些東西本來就有我的一半(夫
共同財產),拿我自己的東西再賞給我,萬歲爺真是惠而不費,打的好算盤!”佑樘笑道:“容兒既然如此説,這賞賜之物倒要費些心思。有了,今兒你就留宿乾清宮,不必回坤寧宮受冷清。容兒認為這份賞賜如何?”悦容自知此時原該説兩句硬話的,可是實在不願自己一人回宮,只蚊子哼哼般説:“那我也得回去給傲霜打個招呼!”佑樘看她明明喜極還要強裝矜持,老早就摸透她的這點小脾氣,不
笑道:“朕的皇后娘娘如此多情,深更半夜還來送花,俗話説‘強將手下無弱兵’,難道容兒的宮女就傻到會替你等門到天亮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