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説 阅读记录

一天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王小改在飯桌上頭也不抬,説,不可以,你要在場,等問題解決了再走。

我不知道他們葫蘆裏賣的什麼藥。我原本是要讓理髮師們把我的頭剃完的,看店堂裏空氣不對,拿起角落裏的旅行包就要走,王小改扔下飯盒跑過來,一把奪下旅行包,你往哪裏走,惹了禍就想溜,哪兒有這麼便宜的事?

我知道他是在説趙美的事,我説,我跟她的矛盾怎麼起來的,你瞭解清楚了嗎?

王小改説,你倒會説話,你都把她上吊了,那還叫矛盾?

我説,是她先我的,她在這裏説的什麼話,大家都聽見了,不信你問他們。

理髮師們這時都放下了手裏的飯盒,表情看上去很曖昧,老崔説,空你差點惹了人命,還要我們替你説話?我要説話就説公道話,這事開頭錯在趙美,後面都是你的錯,千錯萬錯,大錯小錯,誰人上吊誰是大錯!

很明顯,老崔他們的立場最終站到了趙美一邊。我的目光忍不住去看慧仙,慧仙卻到火爐邊用火鉗翻着烤架上的幾片饅頭,她也不回應我求援的眼神。拿了塊烤饅頭徑直走到孫喜明面前,強行到孫喜明手裏,乾爹你不吃我的飯,吃塊饅頭,就算給我個面子。孫喜明看看手裏的饅頭,又看看我,慧仙,你別心我了,你在鎮上人頭,關係廣,還是幫東亮出出點子,趁早解決問題吧。慧仙沉默了一下,眼睛瞟我一眼,眼神有點虛無,她説,他那個怪脾氣,誰捉摸得透,我出點子他不愛聽呢。孫喜明對我使了個眼,替我表態説,愛聽,你有點子,他愛聽。慧仙這時嘆了口氣,謝謝你們高看我一眼,我也不是諸葛亮,哪兒有什麼好點子?我看就讓王小改帶着庫東亮上門去道個歉。不管她趙美過得去過不去,先道歉,什麼叫解決問題?走一步看一步嘛。

王小改鼻孔裏哼了哼,説得輕巧,道個歉就行了?這就算解決問題了?你們把趙美當什麼人了?

慧仙豎起了柳眉,目光炯炯地瞪着王小改,那要怎麼辦?把庫東亮殺了,拿他的人頭去向她道歉?他們庫家也死一個人,就解決問題了?

王小改一時語,看上去他對慧仙充滿崇拜之情。不敢開罪她,就又把目標對準我,推了推我的肩膀,你們看他犟頭犟腦的,哪兒有個道歉的樣子?不要到了人家門上再鬧起來,我的面子往哪兒擱?帶他去道歉,先讓他保證,打不還手,罵不還口。

王小改這一番話把我氣壞了,嘴裏就嚷起來,王小改你放,我憑什麼打不還手罵不還口?要我道歉可以,趙美也要向我爹道歉!我説完這句話就意識到自己錯了,店堂裏的人都對我做出了鄙夷的鬼臉,王小改對慧仙説,你看看,我沒説錯吧?這人狗咬呂賓不識好人心的,你去幫他幹什麼?孫喜明急了,低聲對我説,東亮你怎麼犯糊塗呢?你這提的什麼要求?你沒有資格呀,男子漢大丈夫的,跟女人道個歉有什麼?去就去。

孫喜明又替我表了態,他拉着我手往門邊走,嘴裏説道歉去道歉去,眼睛催促着王小改,王小改站在那兒不動,用眼神徵求慧仙的意見。事情的發展有點神奇,慧仙似乎成了事件的主宰者,不知為什麼,她扮演這角,讓我到安心。我也看着慧仙,慧仙的表情看上去深不可測,嘴角上浮出一點笑意來。我怎麼成了李了,這不是李玉和上刑場告別李嗎?她開了個玩笑,一隻手拿起了桌上的推剪,一下一下地試着推剪,忽然朝我勾了勾手指,來,庫東亮,上刑場前先做頭髮,你把草帽摘下來,我來替你把頭髮剪好。

我遲疑着,看見慧仙已經把白罩布打開了,用手指提起來拍打轉椅上的碎髮,來,坐下來吧。她説,李給李玉和剃個頭,你剃好再走。

我不知道她為什麼要開這個玩笑。我騎虎難下,在小改他們嘲的目光中向轉椅走過去,一種罕見的緊張讓我的腳步有點踉蹌,我聽見慧仙説,你把旅行包放下。我沒放。我坐在方凳上。把旅行包安置在我的膝蓋上,慧仙説,你那旅行包裏裝了金條呢,諒你也沒有金條,怕誰偷?她的手伸過來一拎,把我的旅行包扔到一邊去了。

她站在我身後,身體與我若即若離。一種陌生的豐富的香味包圍了我,我無法描述那香味,一半來自慧仙的身體,是她臉上脂粉帶出的茉莉花香,還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來歷不明,我懷疑那是她的體香,是向葵花盤的清香。説出來沒有人相信,慧仙的身上真的有一股向葵花盤的香味兒。我到有點窒息。我聽見老崔在一邊説怪話,還是慧仙對他好呀,他們兩個有樸素的階級情。慧仙説,老崔你説什麼怪話呢,我對誰都有樸素的階級情,別的情都沒有。我沉默着,我的身體卻無法保持安靜。隨着慧仙的手勢和身體的移動,有時候我緊張,有時候我躲避。慧仙説,庫東亮注意你的腦袋,你腦袋怎麼了,怎麼那麼僵硬?你端着肩膀幹什麼?把頭低下去。低下去呀。我把頭低下去,覺到一隻手按在我的腦袋上,輕柔地抓了一把,然後她的兩食指在我的雙耳裏緩緩地轉動了一圈,兩圈,我記得很清楚,就那麼轉了兩圈,我舊病復發了,我忘了我的艱難處境,從頭頂到腳底,我的身體完全被生理反應所俘獲了,一股神秘的強烈的電從我的頭頂急速穿越身體,下墜,下墜,我起了,我又起了。起。可怕的起。我到一陣窒息。危險,危險,危險。我聽見自己的頭腦嗡嗡作響,理髮店的空氣對我發出了越來越強烈的警告,快走,快走,快離開慧仙!

在慧仙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我突然跳了起來,站到一邊説,好了!

慧仙詫異地説,什麼好了,還沒好呢,後面沒修。鬢腳也沒剃好。

我瞥了一眼鏡子説,差不多就行了,反正我是去趙美家道歉,又不是去相親。

你這人,跟個怪物似的。捉摸不透你!慧仙上下打量着我,把手裏的梳剪往旁邊一扔,隨便你吧,反正是你的腦袋,你想怎樣就怎樣。

大約是午後一點鐘左右,我像一個被押的罪犯在街上走,王小改在我左邊。孫喜明在我右手,他們挾持着我帶我去繡球坊趙美家。

美家的門虛掩着,王小改先進去張望了一下,出來和孫喜明商量,人躺在牀上呢,還要不要進去?孫喜明猶豫。我不想進去,人已經退到門外,被孫喜明拉住了,東亮來都來了,道個歉就走,不用她起牀的。我被他們兩個人推搡着往裏屋走,一眼看見已故的小唐在牆上的黑鏡框裏,陰沉沉地注視着我,我想起很多往事,不知怎麼倒了一口涼氣。孫喜明見我腳步拖沓,猜到我有點害怕,對我耳語道,記住了,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幾分鐘,就過去了。

美的房間窗户對着天井,王小改站在窗户前敲窗,美姐,我帶空來跟你負荊請罪了,你要打要罵都可以,好好出出氣。

房間裏靜了一下,突然咣的一聲,什麼東西砸到窗户上了。裏面響起趙美嘶啞的吼叫聲,滾開,給我滾開。

王小改説,他是要滾開的,不能讓他這麼滾開呀,太便宜他了,他要道歉,道完歉才能滾開。

窗户後面響起了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音,趙美好像起來了,窗户吱吱嘎嘎呻了一聲,大開了,趙美的臉出現在一團幽暗裏,我看見一張浮腫的淚光瀲灩的臉,腦門上貼了一張膏藥。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身上,看上去不是那麼尖鋭可怕,是一種冷靜幽遠的目光,帶着一點點悲傷。道歉我不稀罕,我要庫文軒的狗崽子下跪。她突然説,他要下跪,向我跪五分鐘,再去向我家小唐的遺像下跪,替庫文軒跪,跪五分鐘!

我沒有想到趙美要我下跪,王小改和孫喜明一時也愣在窗前了。我轉身就要往外面跑,孫喜明過來死死地抱住我,東亮你別走,她是氣話,怎麼解決問題我們再商量。我聽見趙美在窗户那邊説,誰説是氣話?他要麼下跪,要麼滾開,沒什麼可商量的。王小改艦着臉説,時間上能不能通融一下?五分鐘加五分鐘要十分鐘,跪十分鐘怕他不肯呢。趙美拍着窗台尖叫起來,不肯就給我滾開,我讓趙堂來解決這個問題!孫喜明説,趙大姐呀你能不能變通一下,出來打他罵他,狠狠打,狠狠罵,一樣出氣的,下跪太難看,他跪不下去的。趙美冷笑一聲説,打他我怕髒了我的手,罵他我沒那麼多唾沫,我限你們一分鐘時間,不下跪就都給我滾開。

王小改和孫喜明急眼了,王小改居然按住我肩膀往下壓。嘴裏警告我説,空你今天要是再不聽話,別怪我手段辣,看我把你給誰處理去!孫喜明急得在天井裏團團轉,東亮你就跪一下吧,跪一下也死不了人的,我們不看你下跪,我跟王組長到外面去,保證不看你行不行?

我一句話也説不出來,發瘋般地左右摔打,掙了王小改和孫喜明的四條胳膊,我朝着趙美家的門外飛奔而去,一口氣跑出了繡球坊,聽見身後王小改的喊叫,空你跑,跑吧,你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跑到人民街上,我到一陣疲憊,突然想起父親的程表,看看手錶,早就超過了父親規定的時間,我上岸已經三個小時了,正經事什麼都沒做,倒是惹下了一大堆麻煩。我走過雜貨店門口的台階,看見一堆人圍在台階上排隊買花生米,不知是誰大喊一聲,空,空來了!一支隊伍都扭過頭來看我,對我指指點點的,他們一定知道我惹下的禍了。我覺得自己像一隻過街的老鼠,趕緊避開大路走小路。我拐進了七步巷,抄小路往人民理髮店去。去拿我的旅行包。七步巷那麼僻靜那麼狹窄,我卻劈面遇到了孫喜明的兒子小福,小福一見我就對我喊起來,我爹上哪兒去了?我媽讓我來找他,找不着他啊!我不好跟小福解釋,就搪他説,你爹在繡球坊,自己找去!小福説,什麼繡球坊?我不認識,你帶我去找!我推開小福説,我沒空,上岸都快三個小時了,我什麼事都沒辦。小福在後面對我嚷嚷,站住,空你快站住,我不認識繡球坊呀,你沒良心,我爹都是為你的事忙,忙到現在還空着肚子,你還沒空?你要是個人,就帶我去繡球坊!我被纏得不耐煩了,回頭對小福喊,沒空就是沒空,我不是人,我是空,你們誰也別把我當人!

3我第三次走進人民理髮店,險些沒能活着出來。

起初我沒有注意到金阿姨的弟弟三霸。我只注意慧仙,慧仙不在,老崔和小陳一個埋頭看報,一個對我擠眼睛,我也沒有留意老崔的眼。店堂裏似有一股肅殺之氣,沒有一個女顧客,只有幾個陌生男人的身影散落在長椅上水池邊,我急着要去買米買鹽。沒有留意任何異常現象,徑直到角落裏去拿旅行包,這才發現我的旅行包被人鎖起來了,一把自行車鎖從旅行包手襻上穿過去,掛在一水管上。

一回頭我看見了三霸陰森猙獰的臉,三霸説,空,你好大的膽,你惹我姐姐就是惹我,你才多大,怎麼活得不耐煩了?

我倉皇地奔向理髮店的門,已經來不及了。那三個陌生的青年堵住了門,我衝了幾次沒衝出去,雙臂被他們銬到了身後,身體像一個麻袋一樣,被他們扔到了地上,我的臉恰好貼在三霸的腿邊,看見了他小腿上的那個著名的老虎刺青。三霸順勢對我的臉踢了一腳,他説,空,我親手修理你,傳出去丟人,我不動手,讓我小兄弟給你好好上一課吧。

那三個青年來者不善,像三顆陰沉沉的炸彈包圍着我,其中一個留八字鬍膀大圓的,人稱李莊老七,他在金雀河一帶的知名度與命案有關,少年時代捅死過人,勞教幾年出來,又捅死一個,又進去,不知怎麼又放出來了。我知道他們是三霸叫來的人,可是我不知道他們要給我上什麼課。三個人都比我年輕,也就十八九歲的樣子,統一穿着白的大喇叭褲,彩相仿的花格子襯衫,腕上戴着時髦的晶電子手錶。李莊老七褲子皮帶上懸着個皮套,皮套出一點寒光,裏面是一把鋥亮的電工刀。一個青年問三霸,大哥,今天上什麼課?三霸沒説話,李莊老七罵他的同伴,蠢貨,當然是解剖課,拆他的喇叭!我注意到李莊老七的神情輕鬆而調皮,説着話還朝我擠眉眼,我聽懂了他們的暗語,心裏一慌,嘴裏就向老崔和小陳求援起來,老崔,小陳,你們幫幫我!小陳攤開手,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子,老崔則向門外指了指,我循着他的手勢往門外一看,看見還有一個穿白喇叭褲的青年在外面晃盪,很明顯是在望風。我懂老崔的意思,三霸嚴密部署了這堂“課”他們都愛莫能助了。

很奇怪,我在絕望之下想起了慧仙,忍不住喊了一聲,慧仙!慧仙不在。她不知跑哪兒去了。我聽不見她的回應。三霸嘴裏嬉笑着。眼睛卻兇惡地瞪着我,你喊慧仙幹什麼?慧仙是你什麼人?你是慧仙什麼人?這會兒誰也救不了你,上課鈴響了。

一個青年模擬起上課鈴聲,叮鈴鈴,叮鈴鈴。李莊老七朝手心吐了口唾沫,掏出電工刀來,在我的褲襠裏點了一下。我下意識地大叫起來,李莊老七獰笑道,你叫什麼,不過是拆掉你喇叭,不疼的,聽説你爹喜歡吹喇叭,吹剩了半截喇叭,我們來替你圓一個孝道,讓你向你爹學習,讓你向你爹致敬!我用雙手護住下身,拼命掙扎着站起來,朝店門外跑,門外那個青年身手矯健,迅速把玻璃門拉上了。我的頭正好撞在玻璃門上,我的被李莊老七箍住了,腿也被另外兩個青年絆住了,我疲力竭,覺得自己像一張紙一樣被他們攤在地上,他們解我皮帶時我聽見了自己的叫聲,爹,爹!我自己都不相信,那是我的呼救聲,我不知道為什麼會向我父親呼救,也許他是我在這世界上唯一的親人了。我這麼一喊,三霸對着我冷笑起來,你個沒出息的空,喊你爹幹什麼?要不是你爹喇叭惹的禍,我們也不會摘你的喇叭,吹喇叭吹喇叭,我來挽救你們父子倆,讓你們一輩子吹不了喇叭。

我看見李莊老七的電工刀拖曳着一道白光,在我的下身附近巡迴,翹呀,翹起來,快翹起來,你不翹我們不好做手術!我到一陣尖鋭的冰涼的刺痛。這個瞬間,所有的羞辱和恐懼都被我忽略了,我忘了我躺在理髮店裏,似乎是躺在我家駁船的後艙裏,躺在一個悉的噩夢裏,三霸他們的臉在我面前晃動,每一張臉都是模糊的,但我父親的臉在他們的身後時隱時現,眼角的皺紋和下顎的癍癬清晰可辨,他的眼睛裏噙滿了淚水,蒼老的臉上卻浮現出一絲欣的笑容,我依稀聽見了父親勸解的聲音,東亮別犟,別犟,忍一下就過去了,讓他們剪,剪了也好,剪了就解了,剪了我對你就放心了。

外面響起了一陣尖利的哨聲,店堂裏靜了一下,我覺到鎖着我身體的所有手和腿有所鬆動,從三霸的腿縫間我看見了玻璃門外的動靜,我的救星來了,是王小改和五癩子,他們站在門外跟慧仙説着什麼話,那個負責望風的青年已經轉移到店堂內。對三霸説,肯定是那小鐵梅去報信的,這小騷貨,膽子還大!

治安小組和三霸他們在玻璃門邊對峙,三霸説,王小改你們手裏抓的什麼東西,接力啊?別拿這子來嚇我,空他把我姐姐氣得犯了心臟病,你説我能不能饒他?我來私了,你給我個面子,等五分鐘再進來。王小改説,三霸你也給我個面子,你要私了,千萬別在這裏,這裏鬧出事情來是我的責任,換個地方,誰管你的閒事誰是小狗。

兩撥人堵着門談判的時候,慧仙在外面喊老崔和小陳的名字,兩個理髮師都不敢答應,慧仙就要往理髮店裏闖,兩個小青年上去截住了她,李莊老七嬉皮笑臉地説,小鐵梅你小心啊,你袒護空,就得罪我們大哥了,你不讓我們拆空的喇叭,我們就讓你幫我們吹喇叭。一句下話把慧仙惹急了,她啪地打了李莊老七一個耳光,你們別以為我落到這一步,就由你們欺負了?欺負我的人還沒有生出來!我認得你們,現在讓你們囂張,明天我一個電話打給地區人武部,讓王部長派人來,帶槍來收拾你們!

他們對慧仙還算客氣,慧仙終於從三霸他們的人牆裏擠了進來,抓起一把掃帚走近我,在我身上打了一下,你自作自受啊,活該,還不爬起來?我掙扎了幾下,身體散了架似的,怎麼也爬不起來,慧仙的手伸過來,還是沒法把我拽起來,一跺腳對着老崔小陳嚷起來,老崔小陳你們是不是人?都什麼時候了,還在看熱鬧?快過來幫幫忙,把他送出去!

老崔和小陳把我送到了門邊,趁着三霸他們隊形混亂,我跑到理髮店門外。李莊老七先追上來,朝我間踢了一腳,我躲閃不及,被他踢中了,另一個青年抓過理髮店的剃鬚刀追出來,拿剃鬚刀做飛鏢,朝我的脖子飛,刀子從我的耳邊掠過去了。我跑到街上,聽見三霸在我身後大聲叫喊,空我讓你跑,岸上你能跑,水上我看你往哪兒跑?我可記得你家的船,向陽船隊七號船對不對?你回船上等着我!

4我亡命地奔跑。

我驚魂未定,身體各個部位都疼痛難忍,但我一直堅持在跑。恍惚中我覺得自己這樣奔跑了很多年了。我從不練習跑步,可是我從小到大一直在經歷各種各樣的險情,必須拼命奔跑,不跑不行。奔跑途中我瞥見一個穿醬紅衣的女人從雜貨店的台階上走下來,那個高挑勻稱的身影在我的左前方忽隱忽現,從背後看酷似我母親喬麗。我從街路的右側跑到了左側,彷彿一條垂死的魚追逐最後一滴水,我尾隨着那個女人,突然強烈地思念起我母親來了。我拼命地逃跑,心裏軟弱到了極點,明明知道我是在尾隨一個母親的幻影,但我仍然緊追不捨。我跑過雜貨店,撞見一支排隊買白田徑鞋的隊伍,隊伍裏混雜了幾個青少年,他們好奇地看着我,目光都沉在我的下身部位,有個愣頭青衝出隊伍追逐我,嘴裏喊,空,空,三霸給你上的什麼課?三霸拆你的喇叭了?我哪兒顧得上跟他們糾纏,折返到街道的右側繼續奔跑,我必須跑,不跑不行。經過一排宣傳櫥窗的時候,我瞥見了櫥窗裏“只生一個好”的計劃生育宣傳畫,畫上那個懷抱嬰孩的年輕婦女再次讓我想起了母親喬麗,那張鮮豔而失真的面孔似乎臨摹了我母親的青年時代,一樣燦爛的微笑,一樣空的幸福,臨摹得惟妙惟肖。我跑到街道的右側,街道左側母親的幻影就消失了,我回頭一望,恍惚中看見我母親的幻影在後面監視我,她躲在梧桐樹的樹蔭下,用一隻塑料拖鞋不停地拍打樹幹,不成器的兒子呀,看着我幹什麼?現在想起我來了?已經遲啦!

我從棉花倉庫邊的小路穿出去,下意識地折向碼頭方向,一抬眼看見母親的影子又出現在小路上,她從倉庫幽暗的門裏閃出來,舉着拖鞋對我説,你往哪兒跑?別去船上,三霸他們會追來的。我揮手驅趕那個幻影,聽見母親的聲音説,你還要攆我呢?這世上只有我會救你了,東亮你快回家去,回家去!我倉皇地停下了腳步,很奇怪,我停下腳步,母親的幻影也消失了,她尖利的敦促和警告聲也消失了。回家。我想回家。可是我的家在哪兒呢?我身心瘁,頭腦卻很清醒,我的家在向陽船隊的駁船上,我在油坊鎮上沒有家了,上船十三年,我在岸上早就沒有家了。這麼悉的街道,這麼悉的房屋,這麼多的門和窗子,都是別人的家,沒有我的家。我無處可去。在棉花倉庫附近躑躅了一會兒,正要朝路邊的水泥管子裏鑽,聽見西北方向傳來了學校放學的鈴聲,那鈴聲悠然迴盪,讓我回憶起了十三年前的放學之路,我恍恍惚惚地翻越了一大片堆放建築垃圾的小山,我要回家去。這條通往工農街的捷徑上綴滿了我少年時期的足跡,時光在廢墟中逆向淌,我在滿地報廢的鐵皮油桶和貨箱中間穿梭包抄,有時候小心翼翼,有時候健步如飛,也就是三五分鐘過後,一條悉的小街豁然在目,我看見了工農街九號。看見了我十三年前的家。

掩映着油坊鎮最幽靜的心臟地區,工農街名不副實,街上的普通居民都已搬遷,只剩下了幹部之家,街口停放的一輛吉普車一輛上海牌小轎車顯示了這地段的高貴,石子路剛剛鋪上了瀝青,所有人家門扉緊閉,掩映在梧桐樹的濃蔭裏,顯得門第森嚴。工農街九號的房頂院牆幾經翻修,清除了鳥窩。斬掉了瓦檐草,嶄新的紅瓦和雪白的院牆在暮中閃着潔淨而温暖的光芒。

是我小時候的家。房子幾經易主,新主人是綜合大樓的紀主任,據説是副團級幹部,去年剛剛轉業,他有一個欣欣向榮令人羨慕的大家庭,兩個兒子在部隊,一個是海軍,一個是空軍。我站在兩扇綠漆大門前,看見一大片茂盛的絲瓜藤葉從院子裏爬到了門楣上,門上釘了好幾塊小牌子,五好家庭。光榮軍屬。優秀黨員之家。我注意到紀主任家的信箱,還是我們家用過的舊鐵皮信箱,刷了一遍的油漆。我瞪着那信箱上隱隱泛出的“庫”字,心裏一陣酸楚,説不出是温情還是哀傷。抬頭一看,院子裏的棗樹還在,一片棗樹葉子落在我頭上,我甩了甩頭,樹葉掉到了我的肩上,我摘下那片樹葉,心裏想房屋比人還健忘,看起來只剩下這片棗樹葉記得我了。好多年沒來工農街,悠閒的時候不來,心情好的時候不來,偏偏這個時候來了,我覺得自己像一條喪家犬,在狗窩的廢墟上連。有個男孩滾着鐵箍從我身邊經過,瞪着一雙圓溜溜的眼睛盯着我,你是來送禮的?紀主任家人都上班去了,晚上才有人。我説,我不送禮,我是房管所的,來看看房子。

十三年後,這個家對我只剩下憑弔的意義了。我沿着院牆走,看見牆處我當年壘的兔子窩還在,紀家的人現在把它改做了垃圾箱。我走到東面的窗子前,窗子緊閉着,新加了一排鐵柵欄,窗後掛了一條花窗簾,裏面黑漆漆的看不清楚。那窗子後面曾經是我的小房間。我的鐵牀就放在窗下。我在窗邊徘徊,注意到窗玻璃上貼着一對蝴蝶窗花,我換了幾個角度,試圖看清楚房間現在的佈局,突然我被自己的舉動嚇了一跳,那一定是紀主任女兒的閨房呀,看不得。看不得!姑娘家的窗下,過去是我的地,現在仍然是,我一貓,從紀主任家的窗下走開了。

小街的另一側有一棵大梧桐樹,我打量着大樹的樹幹和濃蔭,靈機一動,對我來説那是我藏身的好地方,不僅安全,也便於登高觀望我從前的家。我爬上了樹,視線豁然開朗。院子裏老棗樹還在成長,整個院子被棗樹的樹冠覆蓋了一半。另一半到處架着晾杆和繩子,紀主任家不知從哪兒來這麼多的雞鴨魚,一時吃不掉,雞和鴨,豬頭和魚,都分門別類地醃過,晾在院子裏。那不是我家的院子了。憑我的記憶,棗樹下應該有個花壇,花壇裏有一叢月季花,我母親栽了很多年月季,別人的月季都開花,母親栽的不開花,花事為我們一家的命運埋下了伏筆。我們搬出工農街的那年天,月季花正好開了幾朵,是第一次開花,粉紅的花骨朵小小的,瘦瘦的,我現在還記得半夜裏起來撒,看見月光下母親坐在花壇邊,對着那叢月季花總結自己的人生,她對我説,這是我的命呀,都是你爹作的孽,月季花總算開了,我卻要滾蛋了,看不見花了!

我在梧桐樹上看見了母親最後的幻影。我進不了工農街九號,母親的幻影卻順利地進去了,我看見母親穿着醬紅衣站在棗樹下,她的目光越過院牆,恨鐵不成鋼地怒視着我,不準爬樹,快下來,回家,回家!我的頭腦很清醒,幻影的指令是聽不得的,這個家近在咫尺,可惜不是我的家了。我坐在樹上,部漸漸地疼痛起來,我知道李莊老七那一腳很厲害,也許會給我留下禍害,我坐在樹上着我的,忽然百集,這是第一次,我在反思自己的人生,父親和母親,我為什麼選擇父親呢?如果當初我不從母親身邊逃走,我的前途會不會好一點?父親和母親,誰的教育對我好一點,誰更有資格把我培養成人?如果跟着母親,我會失去駁船,失去河,但至少在岸上有一個家。河上岸上,哪一種生活對我好一點?我思考不出什麼結果,然後我聽見了自己心裏絕望的回答,都是空,是空,哪一種生活都不好!河上岸上都一樣,我還不如在這棵樹上住一輩子呢。

我爬在樹上,對着梧桐樹的枝杈和樹葉發呆,街上的一條黃狗首先注意到了我,黃狗悄悄跑到樹下,猛地對我吠叫起來,我嚇了一跳,以為是李莊老七他們追來了,我向更高的樹杈上攀登,憑高一望,工農街上靜悄悄的,有一户人家的門打開,探出來一個花白的腦袋,四下張望一番,又縮回去了。狗吠引來了那個滾鐵箍的男孩,男孩來到樹下,大驚小怪地朝我叫道,你那麼大的人還爬樹?你爬在樹上幹什麼?我説,不幹什麼,我累了,在樹上睡覺呢。男孩説,騙人,鳥才在樹上睡覺呢,你是人,怎麼在樹上睡覺?我説,我是人鳥,我的家在樹上,人鳥累了都睡樹上啊。男孩狐疑地觀察着我,突然又叫道,騙人,哪來什麼人鳥?你不是説你是房管所的嗎,房管所修房子,不修樹,你爬在樹上幹什麼,是不是要偷東西?你一定是小偷吧!這下我有點急了,我説,爬在樹上就是小偷?你個小雜種也狗眼看人低?我告訴你,我在這兒住的時候,你還沒從你媽肚子裏鑽出來呢。

男孩收起他的鐵箍,風風火火往東邊一個門跑,我怕他要去叫大人,趕緊從高處往下轉移。我看了看手錶,按照父親的規定,我的上岸時間已經超時六個小時了,不管三霸和李莊老七他們是不是已經守在船上,躲在樹上總不是長遠之計,我心急如焚,毅然跳下了樹。跳下樹我才意識到自己兩手空空,我的旅行包沒了,我的旅行包忘在理髮店裏,上岸大半天,我都幹了些什麼呀?倒黴事接二連三,麪粉沒有買,菜油沒有買,糧油站卻要關門了。

我左顧右盼地趕到了人民理髮店門口。為了預防埋伏,我四下觀察了很久,沒有什麼異常,只是在附近的垃圾堆裏,出現了一大堆閃亮的玻璃碎片,我能夠分辨出哪些是鏡子的殘骸,哪些是橘子水瓶的殘骸,但我不知道我逃走後理髮店裏發生了什麼樣的衝突。人民理髮店提前打烊了,門口的波紋燈停止了轉動,花壇裏那兩朵向葵似乎受了驚嚇,蔫蔫地躲在肥大的葉片裏,不再亮相。理髮店門窗緊閉,人已散去,玻璃門上新貼的一張告示引起了我的好奇,我過去一看告示,馬上屏住了呼,告示上的每個字都像一顆子彈入了我的膛。

止向陽船隊庫東亮進入本店。

人民理髮店全體職工他們止我進入理髮店了。他們沒有止三霸和李莊老七進入理髮店,止的是我!我有什麼錯,他們憑什麼止我進入公共場所?我的肺氣炸了。我用手去撞那扇玻璃門,裏面沒人,撞門聲驚動了對面彈棉花的浙江人,夫婦倆都一頭棉絮地出來了,男的手裏提着我的旅行包,女的拿着一捆白花花的新棉被。男的嘴裏嘖嘖地替我慶幸,對我説,你跑得很及時哦,三霸其實叫來了四個人呢,幸虧大閻王去買香煙了,否則你今天就吃大苦頭了。大閻王你聽説過嗎,他比李莊老七厲害多了,最愛砍人胳膊,在鳳凰鎮一口氣砍過四條人胳膊,我親眼看見的!女的推開丈夫,急着把旅行包和棉被給我,這棉被是慧仙送給你爹的,説是還她小時候欠下的人情。她強行把那條新棉被到我的懷裏,拿上東西快點走吧,你看見對面那佈告了吧?慧仙讓我轉告你呢,説是集體意見,你以後理髮去別處理,他們不歡你進人民理髮店了。

我猜得出慧仙的心思,這是要跟我劃清界線了,這個結果是在情理之中,卻在我的意料之外。我抱着那條棉被,抱了一下,又回到那女人手裏,我説,一牀棉被我不稀罕,她要還人情,讓她還到別人家去!我拿過旅行包,心裏突然升起一種不祥的預,馬上伸手去夾層裏摸,沒有摸到我的工作手冊,這應了船民們常説的一句話,怕丟什麼丟什麼,包裏的罈罈罐罐一樣不少,偏偏那本工作手冊沒有了。我幾乎驚叫起來,工作手冊呢?準拿了我的工作手冊?我驚恐的樣子把那對夫婦嚇着了,男的一臉狐疑蹲下來,幫着我一起在包裏翻查,女的不樂意了,撇着嘴牢騷滿腹地往作坊裏走,嘴裏大聲説,這船上人就是難纏,你好心替他保管個包包,他賴你拿他東西呢。我們再窮也窮不到那份上,誰要拿你一個本子?我以前開小店賣過本子的,一個本子只賣五分錢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