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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慧仙畢竟是聰明的,她察覺到後勤科那些人不買她的賬了,撒嬌沒用,耍潑沒用,為他們倒茶是不可能的,她選擇走開,自己一個人去玩撲克。她知趣了,輪到別人不領情,有人把一箱燈泡有意無意地放到慧仙的課桌上,一放放了好幾天。慧仙要人把那箱燈泡搬走,沒人過來搬,她千仇百恨湧上心頭,自己搬起紙箱來重重地砸到地上,一聲很脆很尖利的巨響,就像一枚炸彈爆炸,這一響把周圍的人都引過來了,七嘴八舌地批評她,説你這個丫頭無法無天了,敢故意打碎一箱燈泡,要賠的,很多錢!你這丫頭,怎麼培養你也沒用,天生是船上的野孩子,野慣了,沒有規矩的!還有人乾脆指着慧仙的鼻子説,你還以為你是小鐵梅呢?現在你算老幾?這綜合大樓裏,沒你耍潑的地方了。
慧仙受到了羣情憤的圍攻,一下傻眼了。她一張嘴吵不過十幾張嘴,跑到趙堂辦公室去搬救星,已經遲了。有人先拿着碎燈泡在那裏告狀,趙堂虎着臉把她關在門外,説,不準進來,你還有臉跑我這兒來?回去寫檢討,寫一份深刻的檢討,馬上給我來!
她坐在四樓的樓梯上哭,哭也沒用,那份檢討磨磨蹭蹭寫了三天,最後還是出去了,貼在綜合大樓門廳的牆上。她每天去食堂吃飯要從門廳那裏經過,像罪犯低着個頭。對於綜合大樓這個忽熱忽冷的家,她開始有了一點畏懼,除了一三餐,終躲在宿舍裏,哪兒也不去了。那幾天她嘗試過學習,各種書籍都找出來隆重地放在枕邊,從《實踐論》到《絨線編織法》,可惜一本也看不下去,她就俯在窗台上看外面的風景,看着風景,忍不住地要嗑瓜子,越苦悶越想嗑,她的苦痛,最後依舊化作了窗台上的一大堆瓜子殼。
她開始反思自己的人際關係,與冷秋云為敵,對她很不利,慧仙心裏是清楚的。她一廂情願地要和冷秋雲改善關係,在冷秋雲的桌上放了南瓜子,牀上放了盒餅乾,枕頭下面了一雙卡普龍絲襪,可惜這種努力來得太遲了,冷秋雲對着那禮物冷笑。拿這東西來收買我?收買我幹什麼?我不是你的柳爺爺,也不是你的趙叔叔!她拿起瓜子和餅乾從窗口扔下來,正好顧瘸子在樓下走過,結果南瓜子和餅乾全都落在顧瘸子身上,顧瘸子把瓜子掃到垃圾箱裏,把餅乾拿走了。
油坊鎮是慧仙的天堂,也是她的地獄。好多地方她不敢去,好多地方她不屑於去,好多地方她一去,就被人指指點點的,一去就後悔了。有一天她嗑着瓜子往碼頭上走,走到駁岸上,看見向陽船隊的十一條船正好停泊在岸邊卸油料,這一瞬間時光倒,她鬼使神差地往一號船的跳板上跨,剛跨上去,人還沒站穩,孫喜明女人看見了她,啊呀慧仙,慧仙你總算知道回來了!這驚喜的喊聲聲大嗓,反而把慧仙嚇了一跳,她一慌把手裏的一紙包瓜子扔進河裏去了,船民們聞聲出來,看見她正歪着身子站在一號船跳板上,扭頭看河裏漂浮的一堆瓜子,幾條船上的呼喚聲此起彼伏響起來,慧仙,到我家來,慧仙,上我家的船,來吃飯!孫家的小兒子小福怕慧仙被別人搶去,衝到跳板上來拉慧仙,姐姐快過來,快走過來啊,上我家吃飯!跳板一晃,慧仙驚叫起來,她平衡着身子抬起臉。臉竟然是煞白煞白的,暈,怎麼這麼暈呢?她指指自己的額頭,朝小福勉強地笑了笑,姐姐頭暈呢,我不會走跳板啦,下次再過來看你們。説完她朝孫家人揮揮手,一扭身跑了。
慧仙的回家之旅走了一半就取消了,是她自己取消的,這讓向陽船隊的船民們到有點傷心。她不惦記船隊,船隊的人惦記她,她不關心向陽船隊,船民們卻四處打聽她的前途和未來。她的事情反正也不算什麼機密,很快大家就打聽清楚了,慧仙在綜合大樓失了寵,前途很渺茫,未來很模糊。這結局是誰也沒料到的,船民們都想知道她以後會怎樣。去問孫喜明,孫喜明果然知道一點內情,他唉聲嘆氣地説,你們有誰聽説過人有“掛”命的?慧仙這孩子,就是個“掛”命,小時候掛了那麼多年,才出息沒幾天,聽説最近又被趙堂“掛”起來啦。
人民理髮店那一陣子,慧仙天天到人民理髮店去。
人民理髮店是油坊鎮的時尚中心。俊男靚女都去那裏,白以為是俊男靚女的,也要去那裏。這一批人以理髮師老崔為中心形成一個小圈子,理髮店的店堂便成了一個公共小沙龍,每天都有人來,不一定來理髮,主要來服飾髮型方面的最新情報,偶爾也要討論一下文學電影和戲曲。這個地方的人見多識廣,不以成功論英雄,反而有點以貌取人。他們是接受慧仙的,也是歡慧仙的。慧仙喜歡理髮店的熱鬧,理髮師老崔他們欣賞她的名氣和美貌,他們在一起志趣相投,她坐到人民理髮店去,像一條魚回到了水裏,理髮店接納她,也像一條河收留一條孤單的魚,正好是兩全齊美。
她總算獲得了安寧。理髮店裏鏡子多,四處反出她的倩影,她百無聊賴,一邊在鏡子裏打量自己,一邊看理髮師給時髦女人們做頭髮。也許是從別人的髮型裏發現了自由之光,突然有一天,她決定讓自己的頭髮投奔自由。她坐在椅子上把頭上的髮卡一個一個地摘掉,拆掉了高髻,對鏡端詳了半天,最後抓着自己的長辮子走到理髮師老崔面前,老崔,把我的辮子剪了,我煩了,再也不想要這辮子了。
老崔哪裏敢剪這條辮子?他不肯剪,慧仙自己去抓剪子,對着鏡子要動手,老崔大叫道,別動,李鐵梅的辮子呀,那麼好的辮子怎麼捨得剪?剪子下去,你就不是李鐵梅啦。慧仙尖利地嚷嚷着,我煩死了這辮子,我煩死李鐵梅了!她怒目圓睜跟老崔搶一把剪子,那眼神和動作都是破壞的,老崔有點害怕,他説小鐵梅你的辮子是公共財產呢,要剪,一定要請示趙堂。慧仙跺腳道,不準再叫我小鐵梅,我不是小鐵梅,是江慧仙!我的辮子歸我管,愛剪就剪,你去請示趙堂,我就自己剪!
最終還是老崔屈服了。辮子要剪,剪什麼也是個大問題。他和慧仙探討了一番大地方免費的幾種髮型,決定開風氣之先,為慧仙做一個《杜鵑山》裏女英雄柯湘的髮型,也就是時尚圈子裏談論的“柯湘頭”也許是出於壓力,剪辮子的時候老崔的剪刀抖得厲害,自己不敢下手,讓小陳過來幹這活。小陳年輕,有點沒心沒肺的,嘴裏一聲咔嚓,抓過辮子就是一剪刀,那條黑的長辮子墜落在地上,竟然發出了悶悶的迴響,慧仙尖叫了一聲。老崔以為小陳剪到了她耳朵,問她怎麼回事,慧仙白着臉搖頭,沒怎麼,就是頭上突然輕了,空空的不習慣。老崔看她用眼睛瞟着地上那條辮子,提醒她説,現在後悔也來不及了,你自己不聽勸,辮子剪了接不回去的。慧仙説,誰後悔?老崔你門縫裏看人呢,我做事從來不後悔。她側臉盯着地上的那條長辮子,看上去嘴角是笑着的,眼睛裏卻閃出了一絲淚光,她説,你們看,這辮子還會爬呢,像不像一條蛇?理髮店裏鴉雀無聲,大家瞪着地上的辮子,沒有人發現那辮子有爬行的功能,也沒有人認為那辮子像一條蛇,只有一個女顧客想到了辮子與錢的關係,慧仙,你快把辮子收起來,可以賣給收購站的,這麼好一條辮子,起碼七八兩重,值很多錢呀。
誰稀罕,賣給收購站的東西,能值錢嗎?她冷笑一聲轉過頭去。義無反顧地看着鏡子,對老崔説,還磨蹭什麼,來,來做柯湘頭呀!
李鐵梅變柯湘,變的是髮型,這事在油坊鎮上並沒有引起轟動。慧仙長大了,失去轟動效應了。她留着“柯湘頭”在理髮店一坐坐了大半年,早晨離開綜合大樓,晚上回到大樓裏的宿舍,就像上下班一樣,趙堂不管她,她也主動割斷了與綜合大樓糾纏不清的關係。理髮店裏的人都説她把綜合大樓當了旅館。但是那旅館終究也出了問題,有一天冷秋雲私自換了宿舍的門鎖,她回去開不了門,就把門砸開,跟冷秋雲大吵了一場。第二天再回宿舍,門鎖又換了,糾紛也升級了,慧仙看見她的箱子鋪蓋被扔到走廊上,那盞鐵皮做的紅燈放在箱子蓋上,她在走廊上大叫大嚷起來,冷秋雲不知躲到哪裏去了,高掛免戰牌,旁邊宿舍的人出來勸她不要衝動,説冷秋雲也有難處,她丈夫要來探親了,你住裏面,他們夫不方便的。慧仙説,她不方便,我還不方便呢,這是我們兩個人的宿舍,一人一半,我不同意,她丈夫就不能住進來!人家説你不同意有什麼用,這是集體宿舍,書記同意了,你就得讓宿舍,冷秋雲問過趙堂了,讓你住到三樓小會議室去呢。慧仙驚叫起來,把我當什麼了?桌子椅子才住會議室,我不是桌子,不是椅子,我不住會議室!
慧仙氣白了臉,一件件查看走廊上的東西,越看越氣,一跺腳嘴裏便罵起了髒話,冷秋雲,你這個茄子貨,敲,敲死你,看我敲不死你個茄子貨!旁邊的幹部知道茄子貨的意思,更知道敲的意思,那都是向陽船隊罵人的髒話,他們先是目瞪口呆,很快反應過來,羣情憤地對她進行了圍剿,小鐵梅你該死呀,組織上白教育你了,白培養你了?怎麼一下子就墮落成這個樣子?同志之間有矛盾。再怎麼也不能像船上的潑婦那樣滿嘴髒話呀!慧仙意識到自己犯了眾怒,你們為什麼都幫她説話?她活該捱罵,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主席説的!她竟然引用主席語錄為自己辯解,旁邊的幹部們都又好氣又好笑,有個女幹部尖刻地説,你們聽聽,誰説她不愛學習?她也學的,都學到歪門道上去了。
她提着那盞紅燈去四樓找趙堂。趙堂一向知道她和冷秋雲的糾紛。以前有糾紛,大多是慧仙的錯,他袒護慧仙。站在慧仙一邊,這次明明是冷秋雲扔她的東西,趙堂卻怪罪了慧仙。她人還沒進趙堂的辦公室,就聽見趙堂先發制人的聲音,你是什麼資產階級的嬌小姐?啊?你還有臉來告狀?人家夫團聚,你怎麼就不能在會議室將就幾天?
慧仙提着紅燈站在門口,不識時務地嚷嚷,你偏心,我好欺負呀?憑什麼我要住會議室,為什麼他們不去住會議室?
他們一個是軍人,一個是軍屬,組織規定要優先照顧,你是什麼?我照顧你照顧得還不夠?趙堂斜睨着慧仙手裏的紅燈,掩飾不住鄙夷的口氣,你還提着那盞紅燈幹什麼?看看你現在的樣子,還有資格舉紅燈嗎?自己去拿個鏡子照一照,你身上現在還有沒有一點李鐵梅的影子!
慧仙提起手裏的紅燈看了看,放下來,拿紅燈輕輕撞着自己的腿,我為什麼非要像李鐵梅?我不是李鐵梅,難道就不能住宿舍了嗎?
趙堂説,你不是李鐵梅,就什麼都不是,什麼都不是,就給我靠邊站一下,請你照顧一下軍屬,住會議室去。
靠邊站就靠邊站,靠邊站也不照顧她!她今天扔我的箱子,我明天去扔她的被子!
你敢去扔她的被子,我就把你人扔了,扔回向陽船隊去,你信不信?趙堂拍拍桌子,嫌厭地視着慧仙,向陽船隊去不去?啊?不願意回船上去了?不願意,就聽我的安排,住到會議室去。
為什麼非要讓我住會議室?還有三間女宿舍呢,我都願意住的。
你願意,人家不願意!趙堂説,你以為自己羣眾關係很好嗎?你早不是當年的小鐵梅了,現在誰還喜歡你?一共四間女宿舍,我都問過了,沒一間歡你!
她們不歡我,我還不待見她們呢。慧仙悻悻地説,反正我不住會議室,我一個女孩子家,住那兒不安全,也不方便。
什麼叫不安全?什麼叫不方便?你是嬌氣,任,麻煩多!趙堂不耐煩了,他轉頭朝窗外的街道掃了一眼,眼睛裏突然閃過一道決絕的寒光,別跟我鬧了,你乾脆從綜合大樓搬出去,住人民理髮店去,你不是天天泡在理髮店嗎,你不是最喜歡研究資產階級生活方式嗎,乾脆住那兒,那兒對你最安全,也最方便!
慧仙愣住了。她沒有料到趙堂會這麼她。這種迫先是讓她震驚,很快震驚轉變成了憤怒,她的嘴顫抖起來,把紅燈往地上一扔,去就去,我要寫信告訴地區的領導,你是怎樣培養我的,等什麼時候柳部長問起我來,你別後悔!
趙堂這時候冷笑起來,小姑娘也學會耍政治手段了,拿柳部長壓我呢?過來,給你看一樣東西。他從桌上拿起一份報紙,打開了對準慧仙,來,來看看,你不看報不學習,什麼都不知道,你的柳爺爺前幾天心肌梗,去馬克思那兒報到啦。
慧仙走過去便看見了報紙下端的訃告,一個悉的銀髮老人,以前在餐桌上慈祥地注視她,在舞台的後台慈祥地注視她,現在他變成一小塊黑白照片,躲在報紙上看着她,目光裏仍然充滿了慈愛和温情。
柳爺爺你別死,別死!她大叫一聲,人一下蹲在地上,捂着臉哭起來了。
那天傍晚她提着箱子和一盞紅燈走進人民理髮店,還是淚痕滿面的,一進去,自作主張地把停止營業的牌子掛到了玻璃門上。幸虧臨近打烊時間,理髮店的顧客都已散去,沒人看見慧仙狼狽的模樣。老崔看看她的淚臉,看看她的行李,嚇了一跳,擺手説搬不得搬不得,你跟幹部怎麼鬧都行,我們不敢摻和,千萬別往我們理髮店搬家,你好好的一個小鐵梅住在理髮店,算怎麼回事呢?
慧仙打了老崔一下,嘴裏叫起來,不准你叫我小鐵梅,你偏叫!現在我是江慧仙,是野狗,是野貓,就配住理髮店了。
老崔説,慧仙你千萬不能使子,你把行李往哪兒搬都行,就是不能搬出綜合大樓,你跟冷秋雲處不來,就換一間宿舍好了,那麼大一幢綜合大樓,還怕騰不出一間宿舍?
誰稀罕住那綜合大樓?我跟誰都處不來,那樓裏一窩豺狼,沒一個好人!慧仙看老崔和小陳態度消極,突然意識到什麼,嘴裏便嚷嚷起來,老崔,小陳,連你們也不歡我嗎?我把你們當朋友,我在岸上就你們兩個好朋友,難道我又瞎了眼睛?
不是我們不歡你,是不敢歡!老崔急了,一急説話就不顧情面了,江慧仙,你使子也要看個天時地利,做人誰不受點氣?你這麼任,這樣破罐子破摔,自作孽不可饒啊,這樣下去你的前途就毀了,前途,前途!前途你到底懂不懂?
老崔這一句話把慧仙問哭了,她抬腳踩住箱子,先是仰着臉哭,然後又悶着頭哭,她一邊抹眼淚一邊朝老崔嚷嚷,前途,前途,前途個呀!柳部長死了,何爺爺調走了,趙堂跟我翻臉了,我一個關係也沒了,再也沒有人培養我了,我還有什麼前途!
理髮師們最終拗不過慧仙,臨時安排慧仙住在後面的小鍋爐屋裏,這也是螺螄殼裏做道場,好在天氣冷,靠着鍋爐還可以取暖。老崔招呼小陳把兩張顧客坐的長椅拼起來,做了一張牀,朋友畢竟是朋友,兩個理髮師努力把鍋爐間改造成慧仙的臨時宿舍,一邊忙碌一邊耳語,反正是臨時的,讓她湊合幾天,我們也湊合幾天,她畢竟是趙堂的一張牌。趙堂不會不管她的。
他們在鍋爐邊整理牀鋪,慧仙從店堂裏進來了,抱着幾件白大褂,要把白大褂掛在窗子上。老崔叫道,你把白大褂做窗簾,我們明天穿什麼剃頭?慧仙回頭不滿地瞪着老崔,説,你的工作服重要還是我的名譽重要?睡覺不掛窗簾怎麼行?你們不知道這鎮上情況很複雜?有人表面上假正經,暗地裏不幹正經事,喜歡偷看我的!
也不知道她在説誰,老崔他們沒有心思多問。理髮店接收慧仙,畢竟是權宜之計,這姑娘的離奇身世,油坊鎮人人都聽説過,她像一隻神秘的包裹,不時地更換寄存處,現在不過是寄存到理髮店來了,老崔他們認為一切都是臨時的。過了好幾天,只見慧仙出去,不見綜合大樓來人,老崔才知道情況不妙,他差遣小陳去綜合大樓打聽情況,小陳去大樓裏轉了幾個辦公室。回來向老崔彙報説,打聽不到什麼消息,誰也沒興致談慧仙的事嘛,那樓裏,好像沒人管她的事了。
大約是在四天以後,趙堂來到了人民理髮店。他一來,理髮店裏的人一下都站起來了,惟有慧仙坐在長椅上一動不動,只用眼角的餘光瞄了瞄趙堂。老崔不知道他此行是來理髮,還是來挽救慧仙的,看趙堂往轉椅上一坐,趕緊拿着梳子剪子過去,趙書記是來理髮,還是來找慧仙的?趙堂擺擺手説,什麼都不是,你先幫我把頭髮修一修。老崔莫名地到心驚,小心翼翼修着趙堂的頭髮,側臉對慧仙使眼,要慧仙趁機過來搭訕幾句,慧仙一扭頭,裝作沒看見,拿了把指甲刀沙沙地銼她的手指甲。老崔放下梳子又去拿剃刀,趙書記要不要刮刮鬍子?趙堂沒表態,這次慧仙膽大包天,竟然在那邊説起怪話來了,嘁,趙書記又沒鬍子,刮什麼鬍子?老崔覺到趙堂的身體動了動,他慌了,差點去按住趙堂,但趙堂只是欠起身子朝店堂裏的人看了看,羣眾能不能先暫時迴避一下?老崔和慧仙留下,我們談點工作,幾分鐘就好。
幾個顧客不情願,但最後都跟着理髮師小陳出去了,他們頭髮剃得不三不四的,身上還圍着罩布,站在門外探討,那麼三個人在一起,牛頭不對馬嘴的,他們會談什麼樣的工作?也就過了幾分鐘,老崔來開門了,是給趙堂開門,趙堂帶着一股鳳凰牌潤髮油的香味走出理髮店,表情有點輕鬆,又有點悲傷。顧客們目送趙堂的背影離去,擁進了店堂,看見那慧仙漲紅了臉高舉着一把梳子和一把推剪,左手的梳子不停敲擊右手的推剪,啪啪啪。啪啪啪。她嘴裏一疊聲地叫喊,誰要剃頭,誰要我剃頭?給點面子,我給你們來剃頭!
他們聽出慧仙的聲音歇斯底里的,外面的人不知裏面談話的內容,也就不知道慧仙為什麼一下如此衝動。老崔過來搶奪下慧仙手裏的東西,把她推進鍋爐間去,慧仙你冷靜一點,注意影響!他大喊一聲撞上門,把她反鎖在裏面了。店堂裏的人都七嘴八舌地向老崔打聽,你們開的什麼會?慧仙到底出什麼事了?老崔不願意多嘴,只是一聲聲地嘟噥。這算什麼任命?什麼組織決定呀,理髮店這堆事,也就是剪洗刮吹那一套,有什麼好培養的?有什麼好鍛鍊的?培養好了鍛鍊好了,能進中南海給中央領導剃頭去?
老崔不肯把話説清楚。是慧仙自己在鍋爐間裏大喊大叫,老崔啊,小陳啊,從明天開始,我們三個人就是一條戰壕裏的戰友啦!理髮師小陳不相信自己的耳朵。瞪着老崔説,開玩笑?讓她來我們店裏了?她再怎麼失寵,也不至於這麼安排她吧!老崔説,你瞪着我幹什麼?這麼大的事情,誰有心思開玩笑?趙堂一亮底牌,我也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呀,誰想得到這小鐵梅風光一場,最後成了個女剃頭的!
關於慧仙的消息總是跑得比馬還快。第二天向陽船隊的人都聽説了,慧仙下放到人民理髮店,做了個女剃頭的!之前各家的船上都還在猜測慧仙的去向呢,猜什麼地方的都有,縣城地區甚至省城,猜什麼職業的都有,廣播站宣傳隊婦聯團委甚至縣委領導班子,船民們都往好地方猜,往高處猜,誰會猜到人民理髮店去呢?慧仙,慧仙,向陽船隊的驕傲,從此以後,她驕傲的身影將站在人民理髮店的玻璃櫥窗後面,繼續接受大眾的檢閲,從此以後,她驕傲的雙手將回報油坊鎮人民,回報養育她的向陽船隊,慧仙,慧仙,我秘密的向葵,從此以後,她要為人民服務了,她要為大家刮鬍剃鬚剪頭髮啦。
那一年,慧仙剛滿十九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