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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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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老公公的一次正面衝突終於發生了。

夏收夏播的忙迫時月過去了,生產隊裏的活兒卻不見減少,只是比收麥和種秋這些節令極強的活兒不顯得那麼緊火罷了。天旱得地上冒火,建峯夜輪在河川澆灌剛剛冒出地皮的包穀苗兒。她和兩位嫂子常常同時被派到棉田裏去鋤草,去給棉苗“抹褲腿”

“打油條”

“掏耳屎”老公公自不必説了,也是一三晌不停歇。老婆婆坐在場院裏的樹蔭下,看守剛剛分下的麥子,要攆偷吃的雞或豬,要用木齒耙子攪動,曬得一咬一聲嘎蹦脆響,就可以放心地儲藏起來了,不出麥蛾子也不生麥牛了,一家人的糧食啊!

這天晌午,四妹子正在棉花行子裏給棉花棵子“掏耳屎”一個回家給娃喂罷來到棉田的嫂子告訴她,二姑來了。四妹子給婦女隊長請了假,奔回村子來。

二姑坐在街門外的香椿樹下,四妹子叫了一聲“二姑”就伸手從街門上方摸出鑰匙,開了鎖,把二姑讓進院子。屋果沒有人,她引着二姑坐進自己的小廈屋。三句話沒説完,她抱住二姑哭了,竟然忍不住,哭出聲來了。

“是建峯…欺侮你來?”二姑問。

“嗚嗚嗚…”她搖搖頭。

“公公婆婆…罵你來?”二姑又問。

“嗚嗚嗚…”她仍然搖搖頭。

“倆嫂子…使拐心眼來?”二姑再問。

“嗚嗚嗚…”她哭得身子顫抖着。

二姑摟住她,就不再問了,眼淚撲踏踏掉下來,滴在侄女的頭髮上。

四妹子想哭。一家老少,沒人打她,也沒人罵她,吃也是盡飽吃,沒有什麼能説得出口的委屈事,可她説不清為啥,只是想哭。她躺在二姑懷裏,痛痛快快哭起來,倒不想説什麼了。

她繃着臉上工,繃着臉在小灶房裏拉風箱或擀麪條,繃着臉給二位老人雙手端上飯去,繃着臉跟大嫂、二嫂説一句半句應酬話,甚至和建峯在自己的小廈屋裏也繃着臉兒…她覺得心都要憋死了。

自從那晚老公公對建峯訓導之後,建峯的臉兒也繃起來了,比她還繃得緊,得平。他不僅跟她再不嘻笑耍鬧了,連話也説得少了,常擺出一副不屑於和她親近的神氣,即使晚上幹那種事的時候,也是一句不吭,生怕丟了他大丈夫的架子,隨後就倒過去呼呼大睡,再也不像剛結婚那陣兒摟着她説這説那了。

四妹子到孤單,心裏憋悶得慌慌,吃飯無味,做活兒也乏力,常常在田間歇息的時候,坐在水渠邊上,痴呆呆地望着北方,平原遠處的樹梢和灰濛濛的天空溶為一體。她想大了,也想媽了,只有現在,她才明顯地覺到了公公婆婆和親生的大大媽媽的本差別。在這寬闊無邊的大平原上,遠遠近近數不清的大大小小的村莊裏,沒有她的一個親人,除了二姑,連一個親戚也沒有。她常常看見大嫂和二嫂的孃家兄弟姐妹來看望她們和孩子,她倆也引着孩子去串孃家,令人羨慕。她們可以把自己的歡心事兒説給孃家親人,也能把自己的委屈事兒朝父母發一番,得到善意的同情和勸,然後又在夕陽沉落時回到這個令人窒息的三合院來。四妹子無處可去,只有一個二姑家,又不能常常去走動,二姑一人持家務,也不能經常來看她。她的心間聚匯起一個眼淚的水庫,全部傾到二姑的前了。一家人全都出工去了,時機正好,她可以痛痛快快哭一場,而不至於被誰聽見。

哭過一場,心間頓然覺得松泛了,頭卻因為哭泣而沉悶,和二姑説了會子話,問了跛子姑夫和姑婆的身體,又問了楊家斜夏收分得的口糧標準,勞動帶糧的比例,看看太陽已經移到院子中間,該做午飯了。她要去請示婆婆,中午做什麼飯,為了不致使婆婆看出她哭過,就用巾蘸了水,擦了臉。

因為二姑的到來,因為倒出了間聚匯太多的淚水,她的心情舒悦了,輕盈地走過呂家堡的街巷,來到村子北邊的打麥場上。剛剛經過緊張的夏收勞動的打麥場,現在清閒下來了,一頁一頁葦蓆把碾壓得光光淨淨的場面鋪滿了,新麥在陽光下一片金黃。她遠遠望見,婆婆正和一位老婆婆在蔭涼下説閒話。走到當面,她歡悦地向家庭長者報告:“媽,俺二姑來咧。”

“來了好。”婆婆盯她一眼,説“你招呼着坐在屋裏。”

“媽,晌午做啥飯呀?”四妹子問。

“做糝子面。”婆婆淡淡地説。

四妹子心裏一沉,忙轉過身,怏怏地朝回走。屋裏往常來了客人,不管是大舅二舅,或是倆嫂子的孃家親戚,免不了總要包餃子,擀臊子面,最起碼也要吃一頓方塊乾麪片子。四妹子的二姑來了,也算得呂家的一門要緊親戚,婆婆卻讓她做糝子面。糝子面,那是在糝子稀飯裏下進麪條,是莊稼人節約細糧的一種飯食,大約是普遍重視的中午這頓飯裏最差池的飯了。

四妹子往回走,心裏好不平啊!這是對她親愛的二姑的最明顯的冷淡接待了。論説二姑也不稀罕吃一頓餃子或者臊子面,人家在自家屋也沒餓着。這是帶着令人難以承受的冷淡和傲慢,甚至可以説是把親戚不當人對待的明顯的輕侮。她的剛剛輕鬆了的膛,現在又憋滿氣了。

她重新回到屋裏時,注意掩飾一下自己的憤恨,不使二姑看出來,免得使她難受,萬一讓二姑覺得受到怠慢而一氣走掉,那就更難收拾了。她讓二姑歇在屋裏,自己鑽進灶房去做飯。

大嫂和二嫂從棉田裏放工回來了。二姑從屋裏出來,和兩位嫂子説話。倆嫂子見有客人來,都洗了手,到灶房裏來幫忙。這也是一條家規,凡有客人到來,不管輪着誰值班做飯,大家都要手幫忙,以表示對客人的敬重,也給任何客人造成一種三妯娌齊心協力,家事和諧的氣氛。

“你咋給鍋裏拂下糝子了?”大嫂驚問。

四妹子低頭在案板上擀麪,沒有吭聲。

“咋能給二姑吃糝子面呢?二姑常不來。”二嫂也責怪她。

四妹子吶吶地説:“咱媽叫做的…”倆嫂子互相看一眼,再不説話了。

四妹子切好麪條,聽見院子裏響起悉的腳步聲,知道公公回來了,就把下面的事給兩位嫂子,自己走出小灶房,向公公低低地説:“爸,俺二姑來…”話音未落,二姑已經從小廈屋出來,笑着搭話問候:“你放工了?”老公公“嗯”了一聲,放下手裏的鐵鍁,沒有朝裏屋走,轉過身説:“你歇下。”隨之就走出二門,跳進豬圈裏,蹲下身去了。

四妹子愣住了,老公公的冷淡與傲慢是這樣毫不掩飾,甚至故意給客人難看的舉動,使她無所措手足了。二姑臉上立時浮出尷尬的神情,悻悻地笑笑,只好再轉身走進小廈屋。

往常裏,家裏有親朋來,老公公平時繃緊的臉上就呈現出熱切的笑顏來接待,立即放下手中正在忙着的一切活兒,把客人領到上房裏屋去,喝茶,煙,拉家常。現在,老公公蹲在豬圈裏,矮牆上冒起一縷縷藍的煙霧,不見有出來的徵兆。

直到舀好了飯,老公公才在她的催促下跳出豬圈,走回裏屋,坐在他往常招待客人的桌子旁。二姑也在兩位嫂嫂的謙讓中走向桌子的另一側。

“快吃。”老公公總算開口招呼客人了“家常便飯,甭見怪。”二姑裝出毫不在意的樣子,端起碗來。

大嫂提出讓她去替換婆婆回來,老公公立即制止了:“算了,你給她端去一碗算了,她説她不回來了。”四妹子心裏又一沉,老婆婆連二姑的面也不見,這更是注意禮行的老婆婆所少有的舉動。

彆彆扭扭吃罷飯,二姑就告辭了。

送走二姑,四妹子回到廈屋,爬在被子上,哭不出也吃不下飯,越想越覺得窩氣,太作踐人了呀!

後晌,她在地裏幹了一後晌活兒,仍是想不通。晚飯後,她走進老公公的裏屋,低着頭:“爸,我明想到俺姑家去…”老公公盯她一眼,沒有説話,低頭點燃一袋煙,揚起頭來,就佯裝出毫無戒備的口氣説:“好麼!按説夏忙畢了,去散散心也對。可眼下隊里正澆地,棉田管理也緊火,等忙過這一陣兒,棉花打權過頭遍,地也澆完了,你再去。”四妹子靠在婆婆的炕邊沒有説話。

呂老八很滿意自己對這個小媳婦的回答。今天中午,他放工回來,順路到麥場上看看麥子曬乾的程度,老伴告訴他,三媳婦的二姑來了,三媳婦和她二姑在廈屋哭成一團。她説她回家去喝水,聽見人家哭,沒敢驚動,悄悄又退回到曬麥場上來了,呂老八一聽就火了。

呂老八心裏説,你三媳婦在你二姑懷裏哭,必是説俺呂家虧待了你嘛!讓鄰舍左右聽見了,還不知猜疑什麼哩!再説,你做為二姑,到俺屋來不勸自己侄女,竟陪着哭,好像俺呂家真的壓迫你的侄女了!再説,親戚來了,不先與主人打招呼,鑽在自家侄女廈屋,成啥禮行?你侄女不懂禮行,你做大人的也不懂?你既然不尊重俺屋的規矩,我就不把你當上賓待!

他很贊成老伴的舉動:用糝子面招待!

作為回敬,他拒不邀她進上房裏屋,躲在豬圈,讓你涼着去!

呂老八盯着朝他提出走娘(姑)家要求的三媳婦,心裏已經意識到,她給他示威。他慢待了她的二姑,有氣説不出,要走娘(姑)家去了。他不硬拒絕,只是説話兒忙,這在任何人聽來,都是完全站得住腳的理由。讓她和她二姑都想一想,為啥主家慢待了她?往後就不會亂哭一氣了。

四妹子站在炕邊,話從心裏往上攻了幾次,都卡在嘴邊了,她想問,為啥慢待二姑?又不好出口,要求到二姑家去的示威的舉動,被老公公輕輕一撥,就完全粉碎了。她轉過身,往出走去,決心留給他們一副不滿意的樣子,也讓老公公想想去。

婆婆卻在她出門的時候説:“三娃子的棉衣棉褲該拆洗了,甭等得下雪才捉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