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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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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雲——我怎麼創造故事,故事怎麼創造我青島的五月,是個希奇古怪的時節,從二月起的換季候風忽然一息後,陽光熱力到了地面,天氣即刻暖和起來。樹林深處,有了啄木鳥的蹤跡和黃鶯的鳴聲。公園中梅花、桃花、玉蘭、郁李、棣棠、海棠和櫻花,正像約好了子,都一齊開放了花朵。到處都聚集了些遊人,穿起初上身的稱身服。攜帶酒食和糖果,坐在花木下邊草地上賞花取樂。就中有些從南北大都市來看櫻花作短期旅行的,從外表上一望也可明白。這些人為表示當前為自然解放後的從容和快樂,多仰卧在草地上,用手枕着頭,被天上雲影、壓枝繁花得發。口中還輕輕吹着唿哨,學林中鳴禽喚。女人多站在草地上為孩子們照相,孩子們卻在花樹間各處亂跑。

就在這種陽煙景中,我偶然看到一個人的一首小詩,大意説,地上一切花果都從陽光取得生命的芳馥,人在自然秩序中,也只是一種生物,還待從陽光中取得營養和教育。因此常常歡喜孤獨伶俜的,帶了幾個硬綠蘋果,帶了兩本書,向陽光較多無人注意的海邊走去。照習慣我是對準出方向,沿海岸往東走。夸父追我卻頭,不擔心半道會渴死。走過了浴場,走過了炮台,走過了那個建築在海灣石堆上俄國什麼公爵的大房子…一直到太平角凸出海中那個黛大石堆上,方不再向前進。這個地方前面已是一片碧綠大海,遠遠可看見水靈山島的灰圓影,和海上船隻駛過時在淺紫天末留下那一縷淡煙。我身背後是一片馬尾松林,好像一個一個翠綠掃帚,歸拂天雲,矮矮的疏的馬尾松下,到處有一叢叢淡藍和黃白間雜野花在任意開放。花叢間常常可看到一對對小面伶俐麻褐野兔,神氣天真爛漫,在那裏追逐遊戲。這地方還無一座房子,遊人稀少,本來應分算是這些小小生物的特別區,所以與陌生人互相發現時,必不免抱有三分好奇,眼珠子骨碌碌的對人望望。望了好一會,似乎從神情間看出了一點危險,或猜想到“人”是什麼,方憬然驚悟,猛回頭在草樹間奔竄。逃走時恰恰如一個團彈子一樣迅速,也如一個彈子那麼忽然觸着樹身而轉折,更換個方向繼續奔竄。這聰活潑生物。終於在綠馬尾松和雜花間消失了。我於是好像有點抱歉,來估想它受驚以後跑回窠中的情形。它們照便是用埋在地下的引水陶筒作家的,因為裏面四通八達,合乎傳説上的三窟意義。進去以後,必擠得緊緊的,為求安全準備第二次逃奔,因為有時很可能是被一匹狗追逐,狗尚徘徊在水道口。過一會兒心定了一點,小心謹慎從水道口出那兩個茸茸的小耳朵和光頭來,聽聽遠近風聲,從經驗明白“天下太平”後,方重新到草樹間來遊戲。

我坐的地方八尺以外,便是一道陡峻的懸崖,向下直入深海中。若想自殺,只要稍稍用力向前一躍,就可墜崖而下,掉進海水裏餵魚吃。海水有時平靜不波,如一片光滑的玻璃。有時可看到兩三丈高的大頭,載着皺摺的白帽子,直向岩石下撲撞,結果這頭卻變成一片銀白的水沫,一陣帶鹹味的霧雨。我一面讓和暖陽光烘炙肩背手足,取得生命所需要的熱和力,一面卻用面前這片大海教育我,淘深我的生命。時間長,次數多,天與樹與海的形氣味,便靜靜的溶解到了我絕對單獨的靈魂裏。我雖寂寞卻並不悲傷。因為從默會遐想中,覺到生命智慧和力量。心臟跳躍節奏中,即儼然有形式完美韻律清新的詩歌,和調子柔軟而充滿青紀念的音樂。

“名譽、金錢或愛情,什麼都沒有,這不算什麼。我有一顆能為一切現世光影而跳躍的心,就很夠了。這顆心不僅能夠夢想一切,而且可以完全實現它。一切花草既都能從陽光下得到生機,各自於陽煙景中芳菲一時,我的生命上的花朵,也待發展,待開放,必有驚人的美麗與芳香。”我仰卧時那麼打量。一起身,另外一種回答就起自中心深處。這正是想象碰着邊際時所引起的一種迴音。迴音中見出一點世故,一點冷嘲,一種受社會挫折蹂躪過的記號。

“一個人心情驕傲,格孤僻,未必就能夠作戰士,應當時時刻刻記住,得謹慎小心,你到的原是個深海邊。身體縱不至於掉進海里去,一顆心若掉到夢想的幻異境界中去,也相當危險,掙扎出來並不容易。”這點世故對於當時的我並不需要,因此我重新躺下去,儼若表示業已心甘情願受我選定的生活選定的人所征服。我等待這種征服。

“為什麼要掙扎?倘若那正是我要到的去處,用不着使力掙扎的。我一定放棄任何抵抗願望。一直向下沉。不管它是帶鹹味的海水,還是帶苦味的人生,我要沉到底為上。

這才像是生活,是生命。我需要的就是絕對的皈依,從皈依中見到神。我是個鄉下人,走到任何一處照便都帶了一把尺,一把秤,和普遍社會總是不合。一切來到我命運中的事事物物,我有我自己的尺寸和分量,來證實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用不着你們名叫‘社會’為制定的那個東西,我討厭一般標準,尤其是什麼思想家為扭曲蠹蝕人而定下的鄉愿蠢事。這種思想算是什麼?不過是少年時男女慾望受壓抑,中年時權勢慾望受打擊,老年時體力活動受限制,因之用這個來彌補自己並向人間復仇的人病態的表示罷了。這種人從來就是不健康的,哪能夠希望有個健康人生觀。

““好,你不妨試試看,能不能使用你自己那個尺和秤,去量量你和人的關係。”

“你難道不相信嗎?”

“你應當自己有自信,不用擔心別人不相信。一個人常常因為對自己缺少自信,才要從別人相信中得到證明。政治上糾糾紛紛,以及在這種糾紛中的犧牲,使百萬人在面前血,血的意義就為的是可增加某種人自己那點自信。在普通人事關係上,且有人自信不過,又無從用犧牲他人得到證明。所以一失了戀就自殺的。這種人做了一件其蠢無以復加的行為,還以為自己是在追求生命最高的意義,而且得取了它。”

“我只為的是如你所謂靈魂上的驕傲,也要始終保留着那點自信!”

“那自然極好,因為凡真有自信的人,不問他的自信是從官能健康或觀念頑固而來,都可望能夠贏得他人的承認。不過你得注意,風不常向一定方向吹。我們生活中到處是‘偶然’,生命中還有比理更具勢力的‘情’。一個人的一生可説即由偶然和情乘除而來。你雖不信命運,新的偶然和情,可將形成你明天的命運,決定他後天的命運。”

“我自信我能得到我所要的,也能拒絕我不要的。”

“這隻限於選購牙刷一類小事情。另外一件小事情,就會發現勢不可能。至於在人事上,你不能有意得到那個偶然的湊巧,也無從拒絕那個附於情上的弱點。”辯論到這點時,彷彿自尊心起始受了點損害,躺着向天的那個我,沉默了。坐着望梅的那個我,因此也沉默了。

試看看面前的大海,海水明藍而靜寂,温厚而藴藉。雖明知中途必有若干海島,可供候鳥遷移時棲息,且一直向前,終可到達一個綠蕪無限的彼岸。但一個缺少航海經驗的人,是無從用想象去證實的,這也正與一個人的生命相似。再試抬頭看看天空雲影,並温習另外一時同樣天空的雲影,我便儼若有會於心。因為海上的雲彩實在豐富異常。

有時五相渲,千變萬化,天空如張開一張錦毯。有時又素淨純潔,天空但見一片綠玉,別無它物。這地方一年中有大半年天空中竟完全是一幅神奇的圖畫,有青的噓息,觸起人狂想和夢想,看來令人起輕快、温柔、音樂、情慾。海市蜃樓就在這種天空中顯現,它雖不常在人眼底,卻永遠在人心中。秦皇漢武的事業,同樣結束在一個長生不死青常住的夢境裏,不是毫無道理的。

然而這應當是偶然和情乘除,此外還有點別的什麼?

我不羨慕神仙,因為我是個凡人。我還不曾受過任何女人關心,也不曾怎麼關心過別的女人。我在移動雲影下,做了些年青人所能做的夢。我明白我這顆心在情分取予得失上,受得住人的冷淡糟蹋,也載得起來的忘我狂歡。我試重新詢問我自己。

“什麼人能在我生命中如一條虹,一粒星子,在記憶中永遠忘不了?應當有那麼一個人。”

“怎麼這樣謙虛得小氣?這種人雖行將就要陸續來到你的生命中,各自保有一點勢力。這些人名字都叫做‘偶然’。名字有點俗氣,但你並不討厭它,因為它比虹和星還固定,還無再現。它過身,留下一點什麼在這個世界上一個人的心上;它消失,當真就消失了,除了留在心上那個痕跡,説不定從此就永遠消失了。這消失也不會使人悲觀,為的是它曾經活在你心上過,並且到處是偶然。”

“我是不是也能夠在另外一個生命中保留一種勢力?”

“這應當看你的情。”

“難道我和人對於自己,都不能照一種預定計劃去作一點…”

“唉,得了。什麼計劃?你意思是不是説那個理可以為你決定一件事情,而這事情又恰恰是上帝從不曾把任何一個人的?你試想想看,能不能決定三點鐘以後,從海邊回到你那個住處去,半路上會有些什麼事情等待你?這些事影響到一年兩年後的生活可能有多大?若這一點你失敗了,那其他的事情,顯然就超過你智力和能力以外更遠了。

這種測驗對於你也不是件壞事情。因為可讓你明白偶然和情將來在你生命中的種種,説不定還可以增加你一點憂患來臨的容忍力——也就是新的道家思想,在某一點某一事上,你得有點信天委命的達觀,你因此才能泰然坦然繼續活下去。

“我於是靠在一株馬尾松旁邊,一面採摘那些雜不知名野花,一面試去想象,下午回去半路上可能發生的一切事情。

到下午四點鐘左右,我預備回家了。在惠泉浴場水退落後的海灘泥地上,看見一把被海水漂成白的小螺蚌,在散亂的地面返着珍珠光澤。從螺蚌形,可推測得這是一個細心的人的成績。我猜想這也許是個隨同家中人到海灘上來遊玩的女孩子,用兩隻小而美麗的手,心細意把它從砂礫中選出,玩過一陣以後,手中有了一點温汗,怪不受用,又還捨不得拋棄。恰好見家中人在前面休息處從藤提籃中取出蘋果,得到個理由要把手乾淨一點,就將它在保姆手裏,不再關心這個東西了。保姆把這些螺蚌殘骸捏在大手裏一會兒,又為另外一個原因,把它隨意丟在這裏了。因為濕地上留下一列極長的足印,就中有個是小女孩留下的,我為追蹤這個足印,方發現了它。這足印到此為止,隨後即斜斜的向可供休息的一個大石邊走去,步伐已較寬,腳印也較深,可知是跑去的。並且石頭上還有些蘋果香蕉皮屑。我於是把那些美麗螺蚌一一撿到手中,因為這些過去生命,保留了一些別的生命的美麗天真願望活在我的想象中。

再走過去一點,我又追蹤另外兩個腳跡走去,從大小上可看出這是一對年青伴侶留下的。到一個最適宜於看海上風帆的地點,兩個腳跡稍深了點,亂了點,似乎曾經停留了一會兒。從男人手杖尖端劃在砂上的幾條無意義的曲線,和一些三角形與圓圈,和一個裝膠捲的小黃紙盒,可推測得出這對年青伴侶,説不定到了這裏,恰好看見海上一片三角形白帆駛過,因為欣賞景緻停頓了一會兒,還照了個相。照相的很可能是女人,手杖在砂上畫的曲線和其他,就代表男子閒坐與一點厭煩。在這個地方照相,又可知是一對外來遊人,照規矩,本地人是不會在這個地方照相的。

再走過去一點,到海灘灘頭時,我碰到一個敲拾牡蠣的窮女孩,竹籃中裝了一些牡蠣和一把黃花。

於是我回到了住處。上樓梯時樓梯照樣軋軋的響,從這響聲中就可知並無什麼意外事發生。從一個同事半開房門中,可看到牆壁上一張有香煙廣告美人畫。另外一個同事窗台上,依稀有個魚肝油空瓶。一切都照樣。尤其是樓下廚房中大師傅,在調羹和味時那些碗盞磕碰聲音,以及那點從樓口上溢的撲鼻香味,更增加凡事照常的覺。我不免對於在海邊那個宿命論與不可知論的我,覺得有點相信不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