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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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不近,亦不遠。”
“泰然,”我柔聲喚他,近似與撒嬌一樣“我一想到即將失去父親,就覺得渾身疼痛,苦不堪言。尤其是夜深人靜時,表情無法控制,只有猛抓頭髮。我都給自己嚇一跳,我從來不知道自己是這麼孝順的女兒。”他坐到我身邊,摟着我的肩膀。他説:“我們要習慣着去失去。”我撲哧一聲笑出來“從沒聽你這樣説話一道是一道的。”
“我也是有智慧的人。”我索依偎進他懷裏,安穩地閉上眼睛。外面,爸爸正在高聲叫:“慢着!就缺這張三條!哈哈!胡了!”這個年即將過去。
《煙花》的首映式熱鬧非凡。我跟在泰然身後,由工作人員護送進場,一路上都是影們的尖叫聲,撕破我的耳膜。還有閃光燈,我最怕這玩意兒,專門出其不意時來那麼一下子,迅猛無比,強烈刺人的視覺神經。
我眼睛一花,落了隊。就那時,泰然猛地反身拉住我,一把將我扯到他身邊,一直拽着我的手,直到進了休息室。
電影播放的時候,我一直挨着泰然靜靜坐着,緊握着的手放在他腿上,我可以覺得到他輕微的顫抖。
他一直看着場子裏的觀眾,我就一直看着他的側面。在《煙花》那極其動聽的原聲音樂中,我淺淺地,舒心地笑,可惜緊張的他看不見。
燈光亮起,轟鳴的掌聲和歡呼幾乎掀翻了電影院的天棚,女生們抹着眼淚呼喊着泰然的名字。
他緊緊擁抱我一下,跟着張曼君走上台。
一旦他站在台上,站在聚光燈下,站在萬人之上,站在掌聲頂端之時,他也就再也看不到光線外的我,再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了。
那年暖時,父親再次昏倒。我知道,他這次進去,恐怕是出不來了。
他明顯地消瘦了下去,疼痛和高燒無時無刻不在折磨他,所有的藥,只有嗎啡能幫助到他。有時疼得不清醒,會對我説:“小蓮,別管我,快去做功課。”儼然已經忘了我早畢業多年。
照醫生的話説,他現在一肚子都是壞死的細胞。我和他説話,湊得近了,能聞到一股異味。
讓我叫苦的是,泰然現在正是大紅的時候,廣告和片約累成山,都需要我打理。我是兩頭都要顧,累得像頭牛。給他新找了個助理小馬,倒也勤快,可是我總是覺得不跟着他,始終不放心。
秀姐來醫院看望我爸的時候,反覆打量我,連聲説不好。問是哪裏不好,她説我氣太糟糕,擔心我也要倒下去。
我還笑,説她太小瞧了現代女。我們平時做弱不風樣,一到關鍵時刻,豆腐身軀立刻變做鋼筋。潛力和爆發力都是不可估量的。
泰然偶爾也會來看望我爸。我倒希望他別來。他現在出門都要戴墨鏡,來一次醫院,就和領導來檢查一樣。小護士們紛紛圍在病房門口,雙眼含盼,脈脈生輝。
他只來坐半晌,動手削個蘋果遞我手上,囑咐我注意休息。然後又匆匆走了。自從有了小馬以後,我見他的時候漸漸少了。他留給我印象最深刻的,反而是他離去時的背影。高大,矯健,衣袂翻飛似一對翅膀。看着看着就要飛上天去。
我們都拿我們所有的,換我們所沒有的。得失只有自己知道。
雨綿綿,心情也漸煩躁。爸爸現在常常陷入昏,吃下去的東西又吐出來。媽媽畢竟年紀也大了。經不起這麼勞,很容易就疲憊。這幾個月下來,全家人都了型。
半夜裏,雨打芭蕉葉,聲聲入心。耳邊彷彿依稀可聞絲竹聲,妙曼不似人間。
父親睡了大半天,這時才幽幽轉醒,看到我還沒睡,心疼道:“你也休息啊,這樣這麼了得?”我若是睡得着,雷都打不醒,何必中宵聽雨?
爸爸忽然説:“我搜集的那幾幅字畫,你總看不上,説是贗品。其實我早請人看了,張大千那幅是真跡。”我不興趣“真真假假也就那麼回事了。”
“那宋瓷瓶兒,也是真的。這些都值不少錢。”
“想不到家裏有這麼多寶貝。”
“我最珍愛的寶貝,也就是你。”
“爸…”他嘆息“可惜是抱不上外孫了。”我哽咽。
爸爸又轉而睡去。我輕輕起來,走到室外,透口氣。
夜回寒,又加上下雨,涼風一陣陣襲來,冷得我抱着胳膊站在屋檐下打噴嚏。都這樣了,卻怎麼都不想進屋子裏去。那裏面全是一團死氣,陰沉沉、昏暗暗的。靜止、憋悶、沒有半點生氣。我父就要在這樣的氣息中離開這個人世,告別一切痛苦。
一時忍不住,我撥通了泰然的電話。這是半夜了,也不知道他睡了沒,我這樣會不會打攪他休息。我都有半個月沒好好看過他了,現在是那麼想念他的手放在我肩上的覺。彷彿瞬間就幫我卸下千斤重擔。
電話響了幾聲,接通了。泰然的聲音聽起來很清醒。我輕笑着説:“怎麼沒睡?”
“睡了怎麼接你電話?”他也笑“你在醫院?伯父怎麼樣?”
“老樣子,沒有更好。你呢?”
“也是老樣子,你給我安排了那麼多活,累死我!”我似乎聽到電話裏傳來異樣的聲音,不由問:“有人在家?”
“哦,泰安今天過來睡。”泰然打了個呵欠“木蓮,現在是凌晨一點。”我急忙説:“對不起,你休息吧。”掛了電話。
一陣風過來,又打了一個噴嚏。
隔天是大晴天,明亮又温暖,我卻冒了。
爸爸見這天氣好,神也比以往好了許多。我要推他去院子裏,他還堅持要用腳走。
我扶他到院子裏坐下。他和幾個同齡病人聊了起來,我就借這空擋跑出去買張報紙。
書報亭擠着幾個剛放學的女學生,圍成一堆説着什麼。我走過去,聽到他們在説:“楊亦算什麼東西,裝清純!泰然怎麼會和這樣的女人同居?”
“大清早地從他家走出來,也不遮掩,真不要臉!”
“狐狸!”我搶一步過去,抓起一份娛樂報。面一張照片正是楊亦走出泰然公寓的樓下,前面正拉開車門的半個身子正是泰然。
我立刻合上報紙,連標題都不敢看。靜了三秒,掏出手機,立刻給泰然打電話。他手機關機,家裏也沒人。我這時已經出了一身汗,立刻給小馬打。小馬説他沒和泰然在一起,也聯絡不上他。
我氣急敗壞道:“給我找,找到了,要他立刻來找我!”簡直是!這時候了居然鬧失蹤!莫非是真見不得人?別説羣眾容易被煽動,即使我這等人,看到那種場面,也控制不了胡思亂想。
昨天打電話時聽到的那聲異響,分明是個女聲。他不認,我也裝做不知道。安自己,也安撫他人。
可我只騙了自己幾個小時。
我把報紙得皺成一團。
回到醫院裏,爸爸立刻看出端倪,問我:“出了什麼事,你臉這麼難看?”我敷衍他説:“拍攝不順利而已。”他安我:“戒焦戒躁,方能成大事。”我彎去扶他。沒想渾身的力氣瞬間瀉而去,手不住發抖,和腿使不出一點力氣,硬是扶了幾次都扶不起來。
爸爸也急了,直問我:“你這是怎麼了?出什麼事了?我就是明天要死了,你也用不着慌成這樣啊!”不知怎的,我的淚水怎麼也控制不住了。
這是他病以來。第一聽他説到死。在知道父親患病的時候,在看着他益病重昏的時候,都不曾留出的淚水,在那瞬間瘋狂地湧了出來。我怔怔看着豆大的水滴啪嗒啪嗒地落到腳下的水泥地上。
爸爸不住喚我:“小蓮?丫頭!”我搖搖頭,一咬牙,憋住一口氣,再次用力站起來。
這次卻是相當輕鬆。在我站起的瞬間,肩上的重量一下子消失了,整個人輕鬆地不可思議。
是泰然。他架着父親的另一隻手臂把他扶了起來。
我看着這個像從地上冒出來一樣的傢伙發呆。他也不説什麼,只是對我點點頭,扶着父親往樓裏走去。
他們走出十米遠,我才回過神,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