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雷澤歸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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緩緩吐出一口真氣,慕容止收拳站穩,小小船艙掌聲如雷“總鏢頭好身手!”慕容止多少有些得意之,只是剛要開口,就看見雲小鯊倚在門邊,不輕不重地鼓了兩下掌,慕容止忙拱手:“雲船主見笑了。”雲小鯊一揮手:“不笑不笑,總鏢頭進步確實神速。”這話簡直比譏誚更讓人下不了台,好在雲小鯊已經接着道:“借一步説話?”慕容止擺擺手:“都是自家兄弟,事無不可對人言。”
“這就好”雲小鯊提高嗓門:“阿曠小馬你們倆進來,不是有話要問的嗎。”馬秦已經適應多了,她現在明白雲小鯊心情不好的時候口氣一定很糟糕,唯一擔心的就是慕容止見了蘇曠會不會有什麼不對勁——慕容止已經長揖道:“屢蒙蘇兄援手,小弟不甚,從前有不當之處,還望蘇兄海涵。”蘇曠連忙還禮:“哪裏哪裏,天下事不破不立,慕容兄年少有為,足令我等汗顏欽羨。”馬秦和雲小鯊對了個眼——男人真虛偽。
蘇曠繼續一團和氣地打招呼——“林老爺子身子可大好了,那套通臂拳真是令我大開眼界…”
“張兄數不歸,只怕回家之後就是財源通四海…”
“嘿呀,陳兄啊…”雲小鯊忍無可忍:“你閉嘴,我來問吧。”然後她就覺出上當來了,這個話還真是不好問…只是無可奈何,她狠狠瞪了蘇曠一眼,咳嗽一聲:“慕容止,嗯,嗯…令尊大人他和慕容良玉,這個關係如何啊?”鴉雀無聲。
慕容止正道:“家父對慕容良玉關懷備至,絕無有損兄慈之處。”雲小鯊轉頭命令:“你去問!你是讀書人。”馬秦憋得臉通紅:“咳,就是…你們家不是一直在罵慕容良玉是雜種…”創創創創,一片拔刀聲,慕容止臉鐵青:“在下雖然技不如人,也絕不許你侮辱祖父威名。”馬秦叫一個窘啊,回頭去看蘇曠,見他拼命做手勢,意思是,你繼續,這話要是我問,他就不止拔刀了;轉頭去看雲小鯊,見她悠然自得抱着肩膀,好像問不問本不關她事——馬秦只好微笑:“慕容總鏢頭,你別生氣,我不大會説話…我就是想問,有沒有什麼端倪,説慕容良玉他不是你們家老爺子親生的?”慕容止的臉頓時從鐵青變得紫黑,刀鋒一轉停在馬秦面前:“辱我太甚!”馬秦脖子一正道:“放下刀,你又不是貞潔烈婦,老拿刀嚇唬人幹什麼?你以為我們三個吃飽撐的,專程跑來羞辱你?”雲小鯊做了個繼續的手勢,馬秦膽更壯:“你這人最大的問題就是又又偏,你好像比我大吧,江湖地位也比我高吧,連我都知道不能輕易拔刀的道理,你怎麼不懂?”説起講大道理來,馬秦數第二,當真沒人敢認第一:“再説了,證明慕容良玉是你親叔叔,有什麼好處?頂多也就是家門不幸,證明慕容家出敗類,是不是?”慕容止哼一聲:“你那天不是一口一個哥?這個叔父我不要了,歸你們司馬家。”馬秦一叉:“我們司馬家世代忠義,就算是出一兩個敗類無所謂嘛,來,説説,有沒有偷偷罵他是雜種什麼的?你爹你爺爺對他有沒有什麼不同?”慕容止當真慚愧起來:“爺爺和爹待他…特別好,罵他的人倒是有,比如説…我。”
“那豈非正好證明你有先見之明?”馬秦套話的本事確實不錯:“繼續説。”慕容止慢慢放鬆下來:“我罵他,主要因為他對我爹不客氣。當年爺爺領他回來,還特地囑咐過,誰要是有風言風語的,一概打死,那時候我還小,只覺得有個伴兒一起練武好的,可是他本不把我放在眼裏,別説我了,連我爹——怎麼説呢,他對我爹一點對兄長的尊敬也沒有,仗着爺爺對他不打不罰,越來越放肆,常常一家人高高興興的,他經常長吁短嘆,到開元寺一坐大半天。”不打不罰?蘇曠皺眉,江湖草莽可不是什麼書香門第,管教起子弟來哪個不是往死裏教訓?他甚至有點同情慕容良玉了,在自己家中像個客人,直面的總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客氣,恐怕許多年來過的也不舒心。
“你怎麼看?”三人並肩走到甲板上,雲小鯊顯然已經有了結論。
蘇曠淡淡道:“這件事的癥結,恐怕只有司馬姑娘才知道。”一路經行至今,他還是第一次喊出“司馬姑娘”來,馬秦本來也是玲瓏剔透的人,一點就明:“你們説的那個人,叫做司馬解,表字夙吉,在我祖父輩裏排行第七,三爺爺喊他七郎。”司馬解?那個年少才高的探花郎和步步為營的神秘人就這麼在蘇曠心裏重合起來。
“嗯”馬秦道:“祖父輩以卦為名,七爺爺出生的時候,卜了一個解卦,他這一生果然如卦彖所言,險以動,動而免乎險,時時處處多走一步…只可惜,往而忘返。”雲小鯊道:“那麼這件事情基本就水落石出了,司馬解先是把雲如怒送到雲家,想要奪雲家船幫,又將慕容良玉送到慕容家,想要取了海天鏢局;但是沒有想到雲如怒死了,他全部的心力放在慕容良玉身上,但是慕容海天居然傳出七十大壽封刀退隱,傳位給慕容璉珦的消息——以司馬解的多年謀劃,哪裏能忍得了,所以想出這麼一個計劃,想再做一搏,將兩家一網打盡。我想不通的是,第一,了塵大師究竟是誰,本來我聽説慕容良玉常常進開元寺,還以為他是司馬解,但是司馬解絕不會讓人把自己殺了;第二,外婆常常説起我們和司馬家有淵源,但是…司馬解為什麼這麼處心積慮地對付我們雲家。”蘇曠道:“這兩點恐怕非要見了真人才能問出究竟了,我只有一點疑惑,這趟暗鏢,究竟是誰保的,要送到哪裏去,小鯊,你還不肯告訴我麼?”雲小鯊悠然望着遠方:“我們和慕容良玉去的是一個地方,到了那裏,自然會明白。”蘇曠神一變:“你怎麼會知道他們要去哪裏?
“雲小鯊道:“昨夜…我放了那艘裝了慕容家女眷的船走,一路有小船跟着,果然有人接頭,給了水手一個航線,雖説那羣人一路左右偏航,但想要瞞過雲家人的眼睛,也不是容易的事情。”雲小鯊嘴角含笑,只是這樣的笑容令人頓生遙寒之,蘇曠眼裏有隱隱光芒閃動:“如果慕容良玉不派人接頭呢?那艘裝滿女眷的船,你怎麼處置?”
“當然是…任她們隨波逐嘍,還能要我怎麼樣?”雲小鯊瀟灑道。
馬秦驚駭道:“雲姐姐!”雲小鯊忽然大笑起來,笑得都直不起來,笑得眼淚都快要出來,她伸手摸了摸蘇曠的臉頰,一左一右搭上蘇曠馬秦的肩:“你們倆真可愛,我就喜歡這樣的人,好啦,蘇大俠,司馬女史,濫殺無辜這種徒勞的事情我不會做,只是該死的人也跑不了,等哪天我真做出什麼天怒人怨的事情,您二位再鋤鏟惡不遲。我去海里泡泡——”
“別下水,小鯊。”蘇曠示意遠方,烏黑一條雲線被風推着,緩緩近過來,好像為天空拉傷一層巨幕“你水再好,傷口終究不該浸水,愛惜點自己的身子。”雲小鯊散開長髮,風一抖:“又有風雨了麼?為什麼每次想要送你回去,都會有風雨?”她好像醉了一樣,張開懷抱着烏雲,對着海風大喊:“琴心,你説,澤上有雷,是什麼卦?”馬秦怔怔看着她:“雷澤歸妹,震上兑下。”雲小鯊就這麼僵直的,保持着飛翔一樣的姿勢落入水裏,濺起一片巨大的水花。
馬秦轉頭:“蘇曠!你裝什麼糊塗!去追她!”蘇曠眼皮亂跳:“什麼?我下海追她?”澤上有雷,歸妹;君子以永終知敝。
“君子以永終知敝…”蘇曠咬咬牙,活動一番手腕足踝:“明白,我去勸她。”他縱身跳下海去。
馬秦愕然,蘇曠説的是,我去勸她,不是我去追她。
半個時辰之後,蘇曠幾乎是被打撈回船上的,他當然沒有找到雲小鯊,鼻孔和耳竅卻已經出血來,大口大口地呼着空氣,馬秦被嚇壞了,不停地着眼淚推他,蘇曠虛弱之極地喃喃道:“誰他媽的喜歡深海真是有病…肺差點暴了,我不行了,我真攆不上她…”遠遠的,雲小鯊已經換上了乾淨衣裳,正在擦着頭髮,她笑笑,回頭大喊:“滿帆,槳手下艙,全速前進,明夜之前,我要看到雲中島。”夏的大海真是喜怒無常,雷雨又一次到來了。
男人們光着膀子,湊在大廚房,火堆上有鮮的魚,碩大的蝦,鍋裏有肥的海蔘和魚翅,火堆裏有蟹和貝。
蘇曠吃得滿嘴油:“孃的,比和你們鯊頭兒吃飯痛快多了。”左右有人推搡:“你小子佔了便宜還賣乖。”蘇曠奮力下口:“那也得能佔便宜再説啊,你們鯊頭兒吃飯不管飽,每次端上來一大堆,全是小貝殼小海螺的,沒饅頭沒米飯,嘿,她吃飽了就揮揮手——撤了吧,然後就要跟我比劃比劃。”羣情沸騰:“你們倆到底誰厲害點?”蘇曠搖頭:“不知道,誰敢放開手跟她打啊,一過招老半天,她是沒事了,我又餓了,還得摸這兒來找吃的。這個女人啊,海鮮就能當飯吃,真奇怪。”秦海鋭面子上掛不住:“老八,開火,給咱們蘇大俠加兩個菜,怎麼好端端就餓成這樣。”蘇曠大樂:“承讓,承讓!”秦海鋭抓着火燙的烤魚就往他肩膀上捅:“還真把自己當大俠了?你餓死鬼投胎啊,我要是沒記錯,你是吃白食給人抓了,才摻合到這事兒裏來的吧?”蘇曠大怒:“我是吃白食,就慕容家那票…咳,大俠們,也想抓我?”他回頭看看廚房門,繼續吹:“我讓他們一隻手。”
“呸!”有人唾罵:“你不讓也得讓,你就一隻手。”笑聲幾乎翻了天去。
秦海鋭大方起來:“好!咱們豁出去不過子了,老八,把咱們的醃,火腿都拿出來,吃他個痛快!海狗子倒酒倒酒,小蘇喝海魂該喝夠了。”蘇曠簡直淚滿面:“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再來三天什麼海魂舟魄子鷗,我自己跳海得了,八哥,米飯米飯…”酒有點糙,但是火辣辣一炮打進丹田裏,蘇曠心滿意足咂嘴:“這才叫喝酒啊…喝酒就得和男人喝,喝一口酒找兩句詞,累死我了。”秦海鋭拍拍他肩膀:“蘇兄弟,加把勁,娶了咱們家鯊頭兒吧,這些年這麼多人,就看你順眼了。”蘇曠白他一眼:“我給你偷海魂就看我順眼?”秦海鋭本着臉:“正經點兒,我説真的,鯊頭兒不小了,你也不小了,要説咱兄弟們都為她着急的。”蘇曠推開他:“那你也不能犧牲我啊。”秦海鋭急了:“什麼叫犧牲你啊!咱們鯊頭兒那模樣,脾氣,那點配不上你?”蘇曠自嘲:“窮人窮命,配不上她。”秦海鋭簡直想揍他:“你少來這套啊,我就問你,你喜歡她麼?”蘇曠撓撓頭:“老大,我認識她才五天好不好?”
“你知道個,金風玉一相逢,那就是勝卻了人間無數啊。”秦海鋭搖頭晃腦詩:“我就告訴你,你要是想追,咱們是鼎力支持,鯊頭兒她講義氣,夠硬氣,女人裏頭是這個。”他一挑大拇指“但那怎麼樣呢?那還是女人,一年年在船上待著,她也難過——你別説話,聽我説完,是,有兄弟們,可是終究不方便,咱兄弟可以光着膀子喝酒打滾説段子,她呢?不好聽點,解個手還得避人呢,她不想有個伴?你反正也沒家沒業的,到時候這不就是你家?”蘇曠心裏一陣熱乎:“秦老大你放心,你別管我們怎麼着,這一回我幫她,嗯?”他一舉酒碗。
“成,先處着!”秦海鋭抱着罈子倒酒:“咱們兄弟功夫不到家,幫不上忙,到時候見着慕容良玉那個龜孫子,替我們一人揍他一拳。”他眼眶紅了:“你瞧瞧,這裏哪個兄弟沒親人折在他手裏?海天鏢局一死四十九個,四十九個啊!老八他七個哥哥折了仨!算了,做海刺,早晚都是要死的命,喝酒!”沉默的氣氛立即熱火起來,沒有人喜歡説難過的事情——“走走走!”有人提議:“憋死了,甲板上喝去!”
“我一起去,正好要撒泡——”
“老鬼,順便練練?”
“練練就練練,小蘇一起?你傷行不行啊?”
“嗤,讓你們一隻手!”
“老八你快點!”
“不壓着火,回來誰再喊餓別找我啊——”一羣人呼呼啦啦穿過船道,角落裏,一個身影抱着雙臂在看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