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東籬把酒探著南枝開遍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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獨門獨户的小院,闊葉間灑下光暈,斑駁形,偶見塵壤裏繁生攘攘,築巢,求偶,生產,繼續着和大多數人類同樣的生命。
屋裏有動聽的水撥聲,在這樣的乾涸的城鎮,聞者如聆仙樂。
“啄、啄啄。”清脆的指節扣門聲,水聲為之一頓,屋內的主人顯然有了三分愠怒:“什麼人?我説過,不許打擾。”門外一個嬌滴滴的女聲甜膩地飄進門縫:“大爺——是在沐浴嘛,奴家服侍大爺——”
“滾!”屋裏的聲音幾乎是在暴躁了。
吃吃的兩聲輕笑,那個女聲又不離不棄地響起:“大爺好凶,嚇死——”嗤的一響,一道勁風破門而出,竟是匹練般的劍光,屋內人對於陽光和時機的把握幾乎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劍鋒畢的同時,太陽的反光跟着大熾,萬鈞之勢直取門外那個捏着咽喉憋笑的“青樓女子”天下能刺出這樣一劍的人當然不少,但是能一邊洗澡一邊刺出這麼一劍的人,恐怕就只有暗香盈袖沈東籬。
那個“女人”當然就是蘇曠。蘇曠似乎存心就要要引動沈東籬動手,身子一擰,劍鋒擦着衣襟而過,寒意刺得皮膚生疼。
沈東籬收劍,冷冷:“一個大男人,整天裝神鬼,不嫌無聊麼?”蘇曠抱拳一禮,玉樹臨風:“沈兄多不見,神采如昔,可喜可賀。只是…沈兄下手未免毒辣了些,萬一誤傷了生平唯一的知好友,豈不是抱憾終生?”沈東籬看着“生平唯一的知好友”真的有一劍刺下去的衝動,他近一步“蘇曠,我在這裏的事,你若敢告訴南枝,休怪我劍下不認人。”蘇曠神自然:“我當然不敢‘告訴’沈姑娘。”沈東籬脊樑骨忽然一陣發涼:“你帶南枝來了?”蘇曠後退三步:“我當然也不敢帶沈姑娘隻身到此。”沈東籬怒吼:“你帶了多少人來?”屋裏忽然傳出一聲沮喪的大叫:“蘇曠!找不到!什麼也找不到!喂——你不用再拖着我哥哥了。”蘇曠嘴裏一陣發苦,四下打量退路,看着沈東籬的臉由白轉青,忙陪笑:“沈兄,嘿嘿,這不幹小弟的事,只是…你藏得未免太張揚了些,行動之前沐浴更衣的老病又不改,稍微打聽打聽哪裏的客人大量用水,就…”白衣勝雪孤高絕塵,聽着雖然好聽,有時候也是需要代價的。
沈南枝和冷箜篌一起從屋內跳了出來,沈南枝一臉的失望,但是一見沈東籬,又極驚喜地跑了過去,小心翼翼地扯了扯他匆匆裹在身上的袍子。
蘇曠依舊陪笑:“沈兄,千手觀音並非單身一人,她勢力眾多,黨羽頗豐,我們四人合力尚且有兇險——沈兄何必逞一時之英雄?這次,咳咳,是我出的主意,要南枝她們去找找沈兄哪裏有無別的線索…沈兄你若要怪罪,就打我兩拳,消消氣好了。”沈東籬捏了捏拳頭,指節啪啪作響:“你這話當真?”蘇曠閉上眼,小聲道:“記得莫用內力,打出內傷可就不好了。”沈東籬的拳頭停在蘇曠面前,又緩緩放下,他頓了頓:“蘇曠,你武功不在我之下,此事和你也並無關聯,你不必這樣討好我。”蘇曠哈哈一笑:“那又有什麼辦法?怪只怪蒼天無眼,時乖命舛,總叫我認識你們這些嘿嘿、嘿嘿、豪氣沖天的朋友。”朋友有很多種,有人驕傲,有人平和,有人孤癖,有人沉默寡言,有人滔滔不絕,有人每每一觸便即發,有人喜歡三思而後行,兩個絕世劍客惺惺相惜是一回事,至於惺惺相惜之後,是遠遠的互相欣賞還是成為朋友,那是另外一回事。微笑着退讓,誠懇地調和,這無關乎尊嚴與原則,男兒義氣傾蓋如故一樣需要有人維繫有人寬容——蘇曠素來就很明白這個道理,尤其是這一回,沈家兄妹桀驁不馴,冷大樓主人淡如菊,唔,他不陪幾個笑臉打幾個圓場,難不成等這些絕代名俠良心發現、合同為一家?
沈東籬二話不説,扭頭就走。
沈南枝急了,一把扯住哥哥的袖子:“哥!”沈東籬咳嗽一聲,臉上微微有些發紅:“放手,我回去換件衣服。”蘇曠明知這個時候發笑未免有失厚道,但還是忍不住嘿嘿嗤笑了一聲——白衣勝雪的劍客當然很威風,不過如果白衣下面什麼都沒穿…那又是另外一回事情了。
“觀音石是在極旱之地的石窟裏產出的靈石鐘,若能在剛剛產出的瞬間入藥,對於外傷有奇效,雖不能令白骨生,斷肢復生,但是足以舒筋活血,腐成新。”冷箜篌靜靜道:“石若是出石片刻,就會凝成比鐵還硬百倍的東西,那白駝身上就是塗抹了此物,才顯得無堅不摧…不過,駱駝身上塗了這種東西,恐怕至多活命三個時辰,就會因孔堵而死。”沈東籬擊案:“不錯,也就是説,千手觀音的老巢,離我們也不過三個時辰的路程而已。”
“雖不中,亦不遠,即便老巢不在附近,至少附近總是有接引的據點。”蘇曠接口:“我離得近,看清那白駝身上並無多少沙塵泥土,顯然絕非經過長途跋涉。再者説,他們既然要養活大羣駱駝,自然會在有水源的地方。”
“只是標誌如果當真如此明顯,千手觀音的門檻恐怕早就被踏破了,哪裏還輪得到我們去找?”沈南枝撇嘴:“我若是千手觀音,大可以在敦煌買間大院,養幾頭駱駝,要殺人的時候,就刷刷白、騎出去了事,至於老巢在哪兒,隨便那些自作聰明的人去找。”
“不錯”蘇曠點頭:“在敦煌城中雖不可能,但是離敦煌不遠總是做得到——所以,我們大可不必去找千手觀音,等她來找我們就好。”他笑笑:“譬如那個白衣文士,大士一次渡不了他,一定會渡第二回的。”沈東籬看着他狡黠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微微那麼一轉,脊樑一陣陣發冷,搶先道:“若説起易容改妝,偷雞摸狗,你認第二沒人敢認第一,假扮公子文人的事情,我可做不來。”蘇曠搖搖頭:“今時不比往,你瞧瞧我這左手,你生怕別人認不出來?”沈東籬皺眉:“那換種法子,我做不來那種事。”
“做得來,誰説你做不來?”蘇曠拍拍他肩膀:“你放心,這世上沒有人比你更合適了,你老老實實穿着你的白袍子,嘴裏哼哼兩句鳥詩,活就是一副欠人錢沒還的樣子…總之你自己考慮,要麼扮他,要麼扮我,就怕我這麼有親和力的形象,你一時半會可是模仿不來。”沈東籬立即做出決定:“我寧可扮那隻駱駝,也不會裝成你這熊樣子。”想起沈東籬的“熊樣子”蘇曠他們還是忍不住笑個不停,堂堂沈東籬恐怕一輩子也沒有被人那麼輕蔑地扔上駱駝,連還手的餘地也沒有。
沈南枝先也是竊笑,但駝隊一消失,她就忍不住問:“該動身了吧?”蘇曠寬:“放心,沈兄移宮換之下,又沒有被那羣女人制住,就憑她們,只怕還傷不了他…只是冷姑娘,你確定千里香在大漠之中,還是有效的麼?”冷箜篌點點頭:“千里香在平地至少可以保證三百里內的追蹤,大漠風沙雖大,不出百里,我們絕不會追丟了人。”他們一行三人早已收拾停當,糧水充足,活要去西域遠行的行頭。蘇曠嘴上説得輕巧,心裏其實忐忑不安,卧底探路素來兇險,所謂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沈東籬若當真有個閃失,恐怕他也是百死莫贖了。
是以駝隊消失不過半刻,蘇曠便急急催着駱駝動身。
時下正是仲夏,但天不過東方微白,兀自有殘星閃爍,正是丑時剛盡,寅時初起的時候。一路向着西北行去,沈南枝在駝峯間搖搖晃晃,半睡半醒地補眠,冷箜篌低低垂眉,好像在輕哼一首古老的童謠。蘇曠卻望着蒼穹,響起了一雙月牙兒一般的眼睛——那個假扮觀音的女子似乎早已習慣夜半來去,籍着與年齡不合的沉穩幹練指揮行動,適才隔得極遠,瞧不清那女孩子的動作説話,只能見她以駱駝代足,長鞭代臂,手起之間,就已經擄人開拔。
她的腿雙,似乎也是斷了,是先天的殘疾,還是後天的遭遇?
蘇曠暗忖自己十三四歲的時候,內家功夫不過剛剛入門,雖説每每被師父斥罵責罰,但依舊貪玩成,把京城吃喝玩樂的地方摸了個十足稔,只盼緩幾年進入公門,樂得逍遙自在。而那個女孩兒,本身便是弱質女,更何況腿雙還有殘疾,她能將武功練到這種地步,究竟要付出如何的努力?不錯,傳説中有許許多多腿雙殘疾的翩翩佳公子,但傳説不過只是傳説,習武一道,外家講究手眼身法步基紮實,內家講究八脈貫通周天轉,腿雙一斷,本就是無之木妄圖開花結實,偶爾有個別天才有所成就,那也多是入了旁門左道,難有大成。
此間的諸多不幸,究竟、是誰、一手釀成?
蘇曠一聲嘆息,對那個還未謀面的女孩兒頗有幾分憐惜。
胡思亂想之間,一輪朝陽已經緩緩升起,天地之巨鑊驟然開啓,熱氣,暑氣,火氣在烈和砂粒之間幾個往復,就把昨夜的一絲清涼滌盪一空。
而那位觀音姑娘,似乎存心兜圈子,也不管烈何其熾烈,不緊不慢地兜着圈子,忽而向西,忽而向北,忽而折回頭,只苦了蘇曠他們的幾頭駱駝,走了大半,盡只在這大漠邊緣的戈壁灘上兜圈子。
到了紅西斜,生火做飯的時候,竟有過路客商好意提醒——“前面不遠就是敦煌,你們何苦來哉?多走幾步不就省了在外頭再熬上一夜?”冷箜篌怎一個沮喪了得“跟了一整天,她們又回敦煌了——蘇曠,咱們回去不回?”蘇曠搖頭:“敦煌城魚龍混雜,絕非千手觀音久居之地——”他沉,考慮措辭。
沈南枝微微一笑,把小塊的羊扔進沸水,小心翼翼添加作料,香氣漸漸升起:“那我們就在這裏等好了,哥哥自己會留心自己——來,蘇曠,師姐,咱們以後動起手來,這樣吃喝湯的機會可就不多啦。”她一雙微胖的小手變得極為靈,將一鍋羊湯煮得活生香,一邊小火慢燉,一邊將饢餅切成小塊扔進鍋裏。冷箜篌默契地過來幫襯,只見普天之下最巧的兩雙手上下翻飛,雖然不過是煮一鍋湯,卻好像是侍皇宮裏的國宴大齋一樣。
蘇曠早就飢腸轆轆,幾次三番伸出手去,又被冷箜篌打了回來,他忍不住哀嚎:“二位小姐,我們是在跟蹤!”沈南枝反相譏:“江湖人和江湖人也是有差距的,對有些人來説,跟蹤也是一門藝術。”冷箜篌的手停了下來:“等等,她們來了!”蘇曠沒有問誰來了、還有多遠,他象一頭潛伏的豹子一躍而起,一掌連火帶鍋推倒,三腳兩腳用砂粒掩起,又隨手扯下帳篷,令駱駝跪倒,低聲道:“噤聲!卧下!”在沙漠裏,火光和香氣都是能夠傳播足夠遠的東西,真正的追蹤者,並不應該去碰冷食之外的東西。他甚至懊悔,自己是不是對沈南枝的大小姐脾氣太過於縱容了。
沈南枝已經在顫抖:“蘇曠,有什麼東西在我腿上爬…”蘇曠怒道:“小聲。”沈南枝幾乎要哭出來:“連鬼影子也不見,蘇曠,爬的東西越來越多,我受不了啦!”蘇曠一把掩住了她的嘴。
沈南枝説的沒錯,追蹤確實是一門藝術,很久之前蘇曠的恩師就曾經教導過他,對於一個追獵者而言,長距離的追蹤本就是比拼體力和耐力的極限,多説一句話,多喝一口水,哪怕多方便一次,帶來的結果可能都是滿盤皆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