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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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懂得一些事的大雨開始關注墓地了。會走路的大雨就經常出入墓地,他在墓地裏跌倒了又爬起來,他問父親:爸爸,土裏埋的是什麼?
王青貴説:是人。
大雨又問:是什麼人啊?
他説:是爸爸的戰友。
他們為什麼埋在這裏?兒子似乎有問不完的話。
他答:他們死了。
大雨還不明白什麼是“死了”他好奇地看着那一排排整齊的墓。
大雨又大了一些,王青貴就給大雨講那場阻擊戰,大雨津津有味地聽着。剛開始孩子似懂非懂,王青貴講的次數多了,就慢慢聽明白了。孩子已經知道,這些父親的戰友就是在阻擊戰中死的,他們死前和父親一樣,都是能説話、會走路的人。
從此,孩子和眼裏就多了些疑問和內容。
八歲那年,大雨去上學了。他要去的學校需要翻過一座山,走上六七里路。
每天夕陽西下的時候,王青貴都會坐在山頭上,向山下那條小路上張望,看着兒子幼小的身影一點點走近。大雨每次回來,都要在父親身邊坐一坐,陪着父親,陪着父親身邊的戰友。
父親指着一個墓説:那是小潘,排裏最小的戰士,那年才十七歲,人長得機靈,也調皮…
父親又説:那是胡大個子,個子高、力氣大,是排裏的機槍手,五公里急行軍都不一口大氣…
時間長了,大雨已經悉父親那些戰友了,什麼苗德水、小柳子、江麻子、劉文東…大雨不僅記住了他們的名字,在父親的描述下他甚至看到了他們的音容笑貌,彷彿大雨早就認識了他們。
晚上吃完飯,王青貴總要到墓地裏坐一坐,這個墳前坐一會兒,那個墳前坐一會兒,絮絮叨叨地説一些話。大雨也會隨着父親來這裏坐一坐,他已經習慣父親這種絮叨了。
他聽父親説:江麻子,今天是你的生,如果你還活着,今年你都有三十五歲了。
大雨看到江叔叔的墓前多了一隻酒杯,還有一支點着的香煙。他望着這一切,心裏就暖暖的,有一種東西在一漾一漾的。
有一天放學回來,大雨又來到父親身邊,坐在父親的對面,望着父親道:爸——父親抬起頭望着兒子。
兒子盯着父親的眼睛説:爸,你真的打過仗,不是個逃兵?
父親的眼睛一跳,他不明白兒子為什麼要這麼問他。他盯着兒子,恨不能扇他兩巴掌。
大雨説:爸,這不是我説的,是我那些同學説的,他們説你是逃兵,你才沒有死。
父親望着遠方,那裏的夕陽正一點點地變淡。父親的眼裏有一層東西在浮着,大雨知道那是淚。
大雨很難過,為自己也為父親,他小心地走過去,伏在父親的膝上,叫道:爸,他們不信,我信。你是獨立團最後一個戰士。
父親的眼淚滴下來,落在兒子的頭上,一顆又一顆。
許久,父親抬起頭,撫摸着兒子的頭道:大雨,記住這就是你的家,你以後會長大,也許要離開這裏,但爸爸不會走,爸死了也會埋在這兒。你別忘了爸爸和爸爸的這些戰友。
大雨抬起頭,衝父親認真地點了點頭。
以後,王青貴又開始給大雨講張樂天團長的事了。後來大雨知道,父親的團長張樂天的墓在吳市的烈士陵園裏。大雨非常渴望見到父親的團長張樂天,在父親的描述裏,張伯伯是個傳奇式的人物,神勇善戰,這對大雨來説充滿了誘惑和神往。他認真地衝父親説:爸,你啥時候去吳市,帶我去看看團長伯伯吧。
父親鄭重答應了他。
在這之前,每逢團長的祭,王青貴都要去看望團長,在團長身邊坐一坐,説上一會兒話,臨走的時候給團長敬個禮,三步兩回頭地走了。現在去吳市不用走路了,他們只要走出山裏,到了公路上,就有直通吳市的汽車,方便得很。
那一年團長祭的前一天,王青貴帶着大雨出發了。小蘭為他們烙了餅,這次是糖餅,還有幾個煮的雞蛋。
大雨終於如願地見到英勇傳奇的張樂天團長。父親給團長敬禮,大雨在團長墓前擺放了一捧野花,那是從山裏採來的,特意帶給團長伯伯的。父親抱着石碑在和團長説話,父親説:團長,小貴來看你來了,小貴想你呀,那年軍號沒有吹響,小貴調隊了,小貴悔呀——父親又淚了,大雨也淚了。
那次他和父親從太陽出升,一直到太陽到了正頂,他們才離開團長張樂天。父親走得依舊是戀戀不捨,大雨也是一步三回頭。
那回父親還領他去了百貨商店,為他買了新書包還有鉛筆。這是他第一次進百貨商店,看什麼都新鮮。
後來,他就和父親坐上了長途汽車。上車後,父親問他:大雨,以後還來嗎?
大雨點點頭。
父親又説:以後爸爸老了,走不動了,你就替爸爸來看望張伯伯。
大雨鄭重地點點頭,父親似乎很滿意,他坐在車上打起了盹。大雨看着車窗外,懷裏抱着新書包,他看到外面的一切都是新鮮的。
就在這時,長途車出事了,過一個急轉彎時,為避讓路上的一頭牛,車滾下山坡。
父親下意識地去抓身邊的大雨,大雨已經從車窗裏飛了出去。當父親從車裏爬出去,找到大雨時,大雨已經被滾下去的車壓扁了,他仍大睜着眼睛,懷裏死死地抱着他的新書包。
大雨呀——他趴在兒子被壓扁的身體上。
那一年,大雨十二歲,上小學四年級。
從此,王青貴失去了兒子,失去了大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