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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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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對着鏡子,把我齊肩的頭髮梳整齊了,紮上一條綠的緞帶,再淡淡的施了一層脂粉,媽説我這樣打扮看起來最文靜,而我就需要給人一個文靜的覺。這已經是我謀職的第五天了,與其説是謀職,不如説是到處亂撞,拿着一大疊剪報,滿街奔波,上下公共汽車,淋着雨,各處碰釘子!今天也不會有結果的,我明明知道,卻不能不去嘗試。我手中有今天報上新刊登的幾個人事欄的啓事。第一則,是個私人醫院要徵求一個護士。第二則,是個沒沒無聞的雜誌社,要一個助理編輯。第三則,是個××公司,徵求若干名貌端體健的未婚女職員。一切結束停當,大門呀的一聲被拉開了,媽急急忙忙的跑上榻榻米,手裏提着把油紙傘,蒼白的臉上浮着個勉強的微笑。

“哦,依萍,我到鄭太太那兒給你借了把傘來,不要再冒着雨跑吧,出病來就更麻煩了!你的鞋子已經修好了…巷口那老頭説,修鞋的錢以後再算吧。他…真是個好人呢!”我看了媽一眼,她的臉白得不大對頭,我忍不住問:“媽,你沒有不舒服吧?”

“哦,沒有,我很好。”媽説,努力的微笑了一下。笑得有點可憐,我猜想,她的頭痛病一定又犯了。她在牀前榻榻米上鋪着的一張虎皮上坐了下來,這張虎皮是從北方帶出來的,當初一共有七張,現在只剩一張了。媽常常坐在這張虎皮上做些針線,寒一來,媽的冬衣不夠,就裹着這張虎皮坐在椅子裏,把虎皮的兩隻前爪叉的圍在脖子上。在我們這簡陋的兩間小房子裏,只有從這張虎皮上,可以看出我們以前有過的那段奢華富貴的生活。

“媽,我或者可以借到一點錢,中午不要等我回來吃飯,晚上也一樣。我想到方瑜那兒去想想辦法。”方瑜是我中學時的同學,也是我的好朋友。

媽媽望着我,好半天才説:“只怕借了錢也還不起。”

“只要我找到事就好了。”我説:“唉,真該一畢業就去學點打字速記的玩意兒,也免得無一技之長,高中文憑又沒人看得起。”我拿了油紙傘,走到玄關去穿鞋子,門外的天空是灰暗的,無邊無際的細雨輕飄飄的灑着,屋檐下單調的滴着水。媽又跟到門口來,看着我走出門,又走來幫我關大門,等我走到了巷子裏,她才吐吐的説了一句:“能早點回來,還是早點回來吧!”我瞅了媽一眼,匆匆的點點頭,撐開了傘,向前面走去。研究了一下路線,應該先到那個私人醫院,地址是南昌街的一個巷子裏,為了珍惜我口袋中僅有的那四塊錢,我連公共汽車都不想坐,就徒步向南昌街走去。到了南昌街,又找了半天,才找到那個巷子,又黑又暗又狹窄,滿地泥濘,我的心就冷了一半。在那個巷子中七轉八轉,了滿腿的泥,終於找到了那個醫院,是一座二層樓的木板房子,破破爛爛的,門口歪歪的掛着一個招牌,我走近一看,上面寫的是:“福安醫院—留博士林××專治:花柳、淋病、下疳、陽痿、早”旁邊還貼着個紅條子,上面像小學生的書法般歪歪倒倒的寫着幾個字:“招見習護士一名,能吃苦耐勞者,學歷不拘。”我深深了口冷氣,連進去的勇氣都沒有,立即掉轉身子走回頭路,這第一個機會,就算是完蛋了!把這張剪報找出來丟進路邊的垃圾箱裏,再從泥濘中穿出巷子,看看手錶,已將近十一點了。現在,只有再去試試另外那兩個地方了,先到那個雜誌社,地址在杭州南路,乾脆還是安步當車走去。到了杭州南路,又是七轉八轉,這雜誌社也在一個巷子裏,也是個木造樓房,門口的牌子上寫着五個龍飛鳳舞的字:“東南雜誌社”老實説,我就從沒看過什麼東南雜誌,但,這五個字卻寫得滿有氣派,或者是個新成立的雜誌也説不定。我摸摸頭髮,整整衣裳,上前去敲了敲門。事實上,那扇門本就開着,門裏是一間大約四個半榻榻米大的房間,房裏着一張大書桌和一張教室用的小書桌,已經把整個房間得滿滿的了。在那大書桌前面,坐了一個三十幾歲的年輕男人,穿着件皮夾克,叼着香煙,看着報紙,一股悠閒勁兒。聽到我敲門的聲音,他抬起頭來,看看我,懷疑的問:“找誰?”

“請問,”我説:“這裏是不是需要一個助理編輯?”

“哦,是的,是的,”他慌忙站起身來,一疊連聲説:“請進,請進。”我走了進去,他示意要我在那張小書桌前坐下,拿出一張稿紙和一支原子筆給我,説:“請先寫一個自傳。”我沒有料到還有這樣一着,也只得提起筆來,把籍貫年齡姓名學歷等寫了一遍,不到五分鐘,就草草的結束了這份自傳。那男人把我的自傳拿過去,煞有介事的看了一遍,點點頭説:“不錯,不錯,陸小姐對文藝工作有興趣嗎?”

“還好。”我説,其實,我對文藝的興趣遠沒有對音樂和繪畫高。

“唔,”那男人沉了半晌,從屜裏拿出幾份刊物來,遞給我説:“我們這刊物主要是以小説為主,就像這幾份這樣,你可以先看看。”我接過來一看,原來是三份模仿香港虹霓出版社出版的小説報,另標題為“現代新小説報。”第一份用很糟的印刷紅紅綠綠的印着一個半的女人,小説的題目是《魔女》。我翻了翻,裏面也有許多圖,看樣子也是模仿高寶的畫,幾可和高寶的亂真。第二份小説題目是《粉紅的週末》,第三份是《寂寞今宵》。不用看內容,我也可以猜到裏面寫些什麼了。每份的後面,還堂而皇之的印着“東南雜誌社出版”的字樣。那男人對我笑笑,説:“我們現在就以出小説報為主,陸小姐如果有興趣,我們歡你來加入。至於工作呢,主要就是收集這些小説。坦白説,天下文章一大抄,這幾份的故事都是我在二十幾年前的舊雜誌和報紙裏翻出來的,把人名地點改一改,再加入一些香豔刺的東西,就成為一篇新的了。至於圖呢,多數都是香港小説報和外國畫報中剪下來的。所以我們的工作,是以收集和剪輯為主,如果陸小姐自己能寫,當然更好了,寫這種故事不要什麼技巧,只要曲折離奇,香豔刺就行了,現在一般人就吃這一套,我們這刊物銷路還不錯呢!”他自説自話了一大堆,居然面有得,對於抄襲前人的東西及偷取別人的圖,好像還很沾沾自喜。怪不得我覺得那些圖像透了高寶的畫,原來就是偷人家的!我生平最看不起這種文藝敗類,站起身來,我急於想走,那人還在絮絮不停:“我們這雜誌一切草創,待遇嗎?暫定兩百元一個月,每個月要出四本小説報…”

“好,”我打斷了他:“謝謝您,這工作對我不大合適,對不起,你們還是另外錄取別人吧!”説完,我匆匆忙忙的走出了這偉大的“東南雜誌社”那男人錯愕的站着,大有不解之態。走出了巷子,我把手裏那三份刊物丟進了垃圾箱,長長的吐了口氣。好,三個機會已經去掉了兩個,現在剩下的只有那個××公司了。看看錶,已將近一點了,在一家台灣小陛子裏吃了兩塊錢一碗的面,就算結束了我的午餐。然後,搭上公共汽車,在西門町下車,依址找着了那個××公司。

這是坐落在衡陽路的一座樓房,下面是家商行,並沒有××公司的招牌,我對了半天,號碼沒有錯,只得走進去詢問那個女店員,女店員立即點點頭,指示我從樓梯上樓去,我上了樓,眼前忽然一亮,這是間設備得很華麗的辦事處,裏面有垂地的絨窗簾和漂亮的長沙發,還有三張漆得很亮的書桌。現在,屋裏已經有了七八個打扮得十分豔麗的少女,在那兒等待着。靠門口的一張桌子上,坐着一個年輕的辦事員,看到了我,他問:“應徵的?”

“是的,”我點點頭。

“請先登記一下。”他遞給我一張卡片,上面印着姓名、籍貫、年齡各欄,我依照各欄填好了,那職員把它和一大疊卡片放在一起,指指沙發説:“你先等一等,我們經理還沒來,等我們經理來了要問話。”所謂問話,大概就是口試,我依言在長沙發上坐了下來。一面百無聊賴的打量着另外那七八個應徵的人,真是燕瘦環肥,各有千秋,不過,大都濃裝豔抹得十分俗。我這一等,足足等了將近兩小時,到下午四點鐘,室內又添了六七個人,那位經理才姍姍而來。這經理是個矮矮胖胖的中年人,穿着大衣,圍着圍巾,進門後還在喊冷。那職員恭恭敬敬的站了起來,把一疊卡片給他,他接過卡片,取下了圍巾,滿脖子都是肥,倒是個標準的腦滿腸肥的生意人。他抬起眼睛來,對室內所有的人,一個一個看過去,這對眼睛居然十分鋭利,那些女孩子們隨着他的眼光,都不由自主的搔首姿起來。他的眼光停在我的身上了,把我從上到下看了一遍,然後指着我説:“你!先過來,其餘的人等一等!”我不明白為什麼他不按秩序而先叫我,他在中間的書桌前坐了下來,我走過去,發現他十分注意我走路的姿態。當我站在他面前,他用那對權威的眼睛在我臉上逡巡了一個夠,然後問:“你叫什麼名字?”

“陸依萍。”他在那疊卡片中找出我的那一張,問:“是這張嗎?”

“是的。”他仔細的看了一遍,問:“高中畢業?”

“嗯。”我應了一聲。他點點頭,看樣子很滿意,又望了我一會兒,他突然説:“請你把短外套掉。”我一愣,這算什麼玩意兒?但是我依然照他的話掉了短外套,我裏面穿的是一件黑套頭衣。他瞟了我一眼,就用紅筆在我那張卡片上打了個記號,對我微笑着説:“陸小姐,你已經錄取了,下星期一起,到這兒來先受一個禮拜的訓練。待遇你不用擔心,每個月收入總在兩三千元以上。”我又一愣,這樣就算錄取了?既不‮試考‬也沒有測驗的問題,兩三千元一月,這是什麼工作?我呆了一呆,問:“我能請問工作的質是什麼嗎?”

“你不知道?”他問。

“不是招請女職員嗎?”我説。

“是的,也可説是女職員,”他説:“事實是這樣,大概陰曆年前,我們在成都路的藍天舞廳就要開幕…”

“哦,”我倒了一口冷氣。

“你們是在招請舞女。”

“唔,”那經理很世故的微笑着。

“你不要以為舞女的職業就低了,其實,舞女的工作是很清白很正經的…”

“可是,”我昂着頭説:“我不做舞女,對不起!”我轉身就向門外走,那經理叫住了我:“等一下,陸小姐。”他上上下下看看我。

“你再考慮一下,我們這兒凡是錄取的小姐,都可以先借支兩千元,等以後工作時再分期扣還。你先回去想想,我們保留你的名額,如果你改變意思想來,隨時可以到這兒來通知我們。”

“謝謝您。”我説,點了一個頭,毫不考慮就走下了樓梯。先借兩千元,真不錯!他大概看出我急需錢,但是我再需要錢也不能淪為舞女!下了樓,走出商行的大門,站在熱鬧的衡陽街上,望着那些食品店高懸的年貨廣告,和那些服裝店百貨店所張掛的年關大廉價的紅布條,以及街上熙熙攘攘、忙忙碌碌的人羣,心中不湧起一陣酸楚。是的,快過年了,房東在催着我們繳房租,而家裏已無隔宿之糧,我能再空着手回家嗎?一的奔波,又是毫無結果,前面一大堆等着錢來解決的問題,我怎麼辦?搭上公共汽車,我到了方瑜家裏。方瑜和我在學校中是最要好的,我們同是東北人,也同樣有東北人的高個子,每學期排位子,我們總是坐在一塊兒。她愛美術,我愛音樂,還都同樣是小説。為了爭論一本小説,我們可以吵得面河邡赤,幾天不説話,事情一過,又和好如初。同學們稱我們為哼哈二將。高中畢業,她考上師大藝術系,跨進了大學的門檻。我呢?考上了東海大學國文系,學費太高,而我,也不可能把媽一個人留在台北,自己到台中去讀書。所以考上等於沒考上。決定在家唸書,第二年再考。第二年報考的第一志願是師大音樂系,術科‮試考‬就一塌糊塗,我既不會鋼琴,只腦萍聲樂,但我歌喉雖自認不錯,卻沒受過專門訓練,結果是一敗塗地!學科也考得亂七八糟,放榜後竟取到台中靜宜英專,比上次更糟,也等於沒考上。所以,方瑜進了大學,我卻至今還在混時間,前途是一片茫茫。

方瑜的父親是個中學教員,家境十分清苦,全賴她父親兼課及教補習班來勉強維持,每天從早忙到晚,方瑜有兩個弟弟一個妹妹,她是老大,一家六口,食指浩繁。家中沒有請下女,全是由她母親一手包辦家務,也夠勞累了。但,他們一家人都有北方人特有的熱情、率直和正義。所以,雖然他們很苦,我相信他們依然是唯一能幫助我的人。

方瑜的家在中和鄉,公家配給的宿舍,一家六口擠在三間六席大的房子裏,颱風季節還要受淹水威脅。方瑜和她妹妹共一間房子,她妹妹剛讀小學二年級。

我敲了門,很僥倖,方瑜在家,而且是她自己給我開的門,看到了我,她叫了起來:“陸依萍,是你呀,我正在猜你已經死掉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