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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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角在何處結束,真實的自我在何處開始,這界限常常是模糊的。有些角僅是服飾,有些角卻已經和我們的軀體生長在一起,如果把它們一層層剝去,其結果比剝葱頭好不了多少。
演員尚有卸妝的時候,我們生生死死都離不開社會的舞台。在他人目光的注視下,甚至隱居和自殺都可以是在扮演一種角。
也許,只有當我們扮演某個角出破綻時,我們才得以一窺自己的真實面目。
26刻意求真實者還是太關注自己的形象,已獲真實者只是活得自在罷了。
27在神領域的追求中,不必説世俗的成功,社會和歷史所承認的成功,即便是神追求本身的成功,也不是主要的目標。在這裏,目標即寓於過程之中,對神價值的追求本身成了生存方式,這種追求愈執著,就愈是超越於所謂成敗。一個默默無聞的賢哲也許更是賢哲,一個身敗名裂的聖徒也許更是聖徒。如果一定要論成敗,一個偉大的失敗者豈不比一個渺小的成功者更有權被視為成功者?
哲學1我剪除哲學的晦澀,為它嫁接上詩的含蓄。
2有的人喜歡用哲學語彙表達常的體驗,我喜歡用常語彙表達哲學的體驗。
3人們厭惡了大而無當的體系、言之無物的長文。
新鮮的受有活潑的生命,硬要把它釘在體系的框架上,只成了死去的標本。深刻的哲理有含蓄之美,硬要把它溶解和稀釋在長篇大論中,只剩下了一杯白開水。
哲學家在大海邊漫步、沉思,把珠貝拾回家珍藏起來,卻把灰的海灘留給讀者。
我聽見大海在呼喊:還我珠貝!
4無論東方還是西方,最古老的哲學作品都是格言體或詩歌體的。從什麼時候起,哲學板起了論文的刻板面孔?古希臘有隱逸哲人,有逍遙學派、花園學派,哲學家們在户外、在大自然中思考宇宙和人生。我猜想,哲學完全學院化、體系化是中世紀神學興起以後的事情,隨着哲學所追問的那個“絕對”化身為上帝被關進教堂的四壁,哲學家們也就作為上帝的僕人被關進了學院的四壁,專事構造體系以論證上帝的權威。上帝死了,但僕人積習難改,總要論證點什麼。
5我偏愛那些用隨筆、格言、手記等散文形式寫作的哲學家,我喜歡倘樣在哲學的散文天地裏。這裏較少獨斷的論證和説教,有更多的質樸和自然,更多的直覺和見。這裏沒有普洛克路斯忒斯之牀,用不着為了體系的需要而拉長或截短活的覺和思想。
如果説體系巨構猶如巍峨的哥特式教堂或現代摩天大樓,那麼,好的哲理散文就像一片清新的原野,當我從前者步入後者時,頓覺神朗,新鮮空氣撲鼻而來。
我工作了一整天。我的工作是研究哲學,也就是説,對別人的思想進行蒐集、整理、分析、評論,寫出合乎規範的“論文”現在我累了,我決定把夜晚留給自己,輕鬆地休息一下。於是,我翻開了蒙田的隨筆,讀上幾頁,或者翻開我的小本子,寫下自己的隨。這當然不算研究哲學,可是我覺得自己比白天研究哲學時更是個哲學家了…
6我於哲學一直是個閒人遊客,凡見掛有“閒人莫入”、“遊客止步”招牌的嚴肅去處,便知趣地規避。我怕那裏面的氣氛對我的健康和我的哲學均為不利。
7有的人慣於從一小點受演繹出一大篇玄妙的哲理。可惜的是,在這座他自己營造的哲學宮裏,他自己也常常路,找不到充當他的嚮導的那一小點受了。
8新的哲學理論層出不窮。在我看來,其中只有很少的哲學,多半是學術。隨着文明的進化,學術愈來愈複雜了,而哲學永遠是單純的。
9我深信哲學家與藝術家是相通的。詩人的心靈,哲學家的頭腦,這兩樣東西難道能夠分開嗎?對人生的強烈受難道不是必然會導致對人生秘密的探索嗎?藝術難道不就是對人生之謎的解答嗎?藝術家和哲學家是氣質相似的人,他們都是不實際、不世故的,進入他們視野的是人生和宇宙的大問題。
10藝術與,哲學與死,均有不解之緣。藝術用審美淨化的煩惱,哲學用智慧淨化死的恐懼。但是,的癲狂一方面給人以個體解體即死的體驗,另一方面又是種族生命延續即抗拒死的唯一手段。所以,兼是死和死的拯救。那麼,藝術是否也兼是哲學和哲學的拯救呢?
11詩借瞬時把握永恆。哲學想直接把握永恆,但做不到,最後只好向詩求援。
12天是詩人的季節,秋天是哲學家的季節。
13哲學家生活在永恆中,詩人生活在瞬時中.他們都不會老。
14當一顆的心靈被本的疑問刺傷,因而尋求治療的時候,它就會走向哲學。有一種不尋常的情非人類脆弱的心靈所堪忍受,哲學是對這種情的治療。但是,治療並非熄滅情,使心靈歸於冷漠麻痹。詩宣情,哲學則把情轉向深沉的思考。
15一個小女孩坐在灑滿陽光的台階上,眯縫着眼睛,一個朦朧的疑問在她的小腦瓜裏盤旋:“我怎麼會到這世界上來的?”我悄悄走過她的身旁,回到屋裏,把所有的哲學書籍都藏了起來。
16福克納在加繆猝死那一年寫道:加繆不由自主地把生命拋擲在探究唯有上帝才能解答的問題上了。其實,哲學家和詩人都是這樣,致力於解開水無答案的人生之謎,因而都是不明智的。也許,對人來説,智慧的極限就在於認清人生之謎的無解,因而滿足於像美國作家門肯那樣宣佈:‘’我對人生的全部瞭解僅在於活着總是非常有趣的。
“17正常人只關注有法可想的事情,哲學家總是關注無法可想的事情,二者的區別即在於此。
18一種迴避生命的悲劇質的智慧無權稱作智慧,只配稱作生活的明。
19凡是有良好的哲學悟的人,必定有過對於死亡的隱秘體驗和痛苦覺悟。這種體悟實質上是一切形而上思考的源頭,不從這源頭出的思考就決非真正形而上的。因此,差不多可以把對死亡的體悟看作衡量一個人的哲學悟的標誌。有的人很聰明,很有理解力,甚至也很真誠,但沒有對死亡的體悟,你就很難和他作深入的哲學對話。
20人們常説,哲學是時代神的集中體現。其實,哲學與時代之間的關係決非這樣簡單。有時候,哲學恰好是非時代(永恆)、反時代(批判)的,它立足於永恆之本,批判時代捨本求末的途傾向。
21哲學不是公共事業,而是屬於私人靈魂的事情。任何一種哲學的核心都是非政治的,政治彩僅是附着物。絕對,終極,永恆,——怎麼能是政治的呢?
22哲學是一個產婦,從她腹中孕育出了一門門具體科學。哲學的每一次分娩都好像要宣告自己的末,但哲學是永存的,這位多產的母親一次次把自己的子女打發走,彷彿只是為了不受他們的攪擾,可以在寧靜的獨處中悠然思念自己的永恆情人——智慧。
23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哲學家從來就有”仁者“和”智者“兩類,所以他們所”見“出的哲學也從來就有唯”仁“(人本主義)和唯”智“(科學主義)兩派。既然人不能一律,為什麼哲學傾向就非要一律呢?我主張哲學上的寬容。但寬容是承認對方的生存權利,而不是合。
24對哲學的相反理解:一種人把哲學看作廣義邏輯學,其對象是思維;另一種人把哲學看作廣義美學,其對象是心靈的體驗。不斷有人試圖把這兩種理解在一起,但結果總是不成功。
25理強的人研究自然,追求真,做科學家。意志強的人研究社會,追求善,做政治家。情強的人研究人,追求美,做藝術家。哲學家無非也分成這三類,何嘗有純粹的哲學家?
26有藝術家,也有哲學家。有藝匠,卻沒有哲學匠。演奏、繪畫如果夠不上是藝術,至少還是手藝,哲學如果夠不上是哲學,就什麼也不是了。才能平庸的人靠演奏、繪畫餬口,還不失為自食其力,靠哲學謀生卻完全是一種寄生。
27所謂哲學家包括四種截然不同的類型:政客型的哲學家把哲學當作謀權的手段,庸人型的哲學家把哲學當作飯碗,學者型的哲學家把哲學當作純學術,真正的哲學家把哲學當作生命。但是,真有政客型或庸人型的哲學家嗎?圓的方!
28可憐那些毫無哲學素養的人,一旦陷入哲學的泥坑,便無力自拔,只好在坑裏攪動泥水,以證明他們也在從事哲學。
29我不想與以哲學為職業的專門家討論哲學,寧願與熱愛哲學的門外漢談——但也不是談哲學。
30哲學和宗教是痛苦靈魂的收容所。許多人懷着無可排遣的生命的苦惱,終於在哲學和宗教中找到了寄託。
可是,倘若有人因此決心獻身哲學,卻是一種誤會。這就好比病人因為患病,便自以為獲得了當醫生的資格一樣。何況吃哲學飯其實與靈魂毫不相干,不過是社會上説空話最多掙錢最少的一種行當罷了。
我知道獻身宗教是可能的,但也和社會上那些吃宗教飯的人無關。
31有一種人,善於接近名人而不善於接近思想,其從事哲學的方式是結哲學界名,成果便是一串煌赫的名字。我不想:就算這些名人並非徒有其名,他們的哲學難道和傷寒一樣也會傳染嗎?
32常有人問:中國能不能出大哲學家?我想,中國現在尤其需要的是不受傳統、習俗、輿論、教條束縛的自由靈魂,人生和社會問題的真誠的探索者,出不出大哲學家倒在其次。
33非理主義哲學的免費也許比理主義更嚴重地敗壞了人的非理。在理主義時代,人的直覺、本能、情緒、體驗不受重視,但也未受侵犯。這是一片原始森林,保持着非理的自然面貌。自從非理主義哲學興起,哲學家們成羣結隊地闖入這個領域,沒完沒了地進行分析、解剖、砍伐,使非理的受喪失了其個人當下的獨特和生命的原始,被符號化了,即理化了。試問哪個時代像今天這樣,有這麼多哲學氣十足的詩、小説、劇本、繪畫、音樂?
34關於現代西方哲學,人們知道些什麼?一些人在糊里糊塗地受影響,另一些人又糊里糊塗地去批判,真是一筆糊塗帳。所以,的確應該加以引導一一不但對青年學生,而且對青年導師。其實,現代西方的大思想家恰恰是現代西方社會的嚴肅批判者,他們對於西方文明的反省表明:“全盤西化”是不足取的。因此,大可不必對現代西方思的引進到神經緊張。
35“什麼是直覺?直覺就是創造思維…”許多時候,像這樣用一個含義相近的名詞代替另一個名詞,人們就自以為作了解釋,也自以為懂了。
36做哲學家和讀哲學系完全是兩回事。哲學本質上只能自學,哲學家必定是自學成才的。如果説有老師,也僅是歷史上的大哲人,他直接師事他們,沒有任何中間環節。哲學系的學生中,有此自學能力的不足什一。
37一般人追求可望也可即的東西,詩人追求可望不可即的東西,哲學家追求不可望也不可即的東西。
38個人思維猶如人類思維一樣,走着從混沌()到分化(知)到整合(理)的路。但是,並非所有的人都能走到底的。有的人終生停留在第一階段,其低能者成為可笑的老孩子,才高者成為藝術家。多數人在第二階段止步,視其才能的高低而成為一知半解者或科學家。達到第三階段的必是哲學家。
39哲學家、詩人、音樂家、畫家都有自己的行話。有時候,不同的行話説着同一個意思。有時候,同一種行話説着不同的意思。
隔行如隔山,但沒有翻越不了的山頭,靈魂之間的鴻溝卻是無法逾越的。
我們對同行説行話,對朋友吐心聲。人與人之間最深刻的區分不在職業,而在心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