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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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這個歲數,也該嫁了。"翠花嫂説,"我第一眼見到你,就猜你命不順…"
"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成親…"小金寶的淚在往外湧,她用力忍住,失神地説。
"小姐怎麼説這樣的話?"翠花嫂用眼睛罵她了,"女人的命,是等的命,什麼事都要等,全靠等,只要你真心,耐着子等,苦苦地等,慢慢地等,好運道總會來到。"
"嫂子!"小金寶失聲撲進了翠花嫂的懷裏,身子弓成了一隻蝦米。小金寶説:"嫂子…"翠花嫂抱着小金寶,撫着她的頭,輕聲説:"阿妹。"小金寶的兩隻胳膊無力地沿着翠花嫂的肩頭向上攀緣,十隻指頭一起亂了方寸。
"嫂子…"
"你不要太傷心,你看看我,那時候…真像死了一樣,現在不也好了,阿妹,慢慢等。"阿嬌瞪大了眼睛,似乎嚇着了,呆呆地望着這邊。
我坐在門外,懷裏抱着雨傘。我不懂兩個女人哪裏有這麼多的話要説。她們安頓了阿嬌,頭靠着頭,守在小油燈底下,就這麼在夜的深處説着。她們説話的聲音極低,到後來只有她們自己聽到了。我慢慢打起瞌睡,在門外睡着了。
翠花嫂開門時天已經大亮。她的開門聲驚醒了我。翠花嫂手裏端着燈,她是在看見東方的晨曦後吹滅手裏的油燈的。我睜開眼,一縷弧形猩紅正從東方的天邊溢而出,一副大出血的樣子。一塊雲朵被燒得通紅,使我想起了鐵匠爐裏燒得通紅的鐵片。太陽一點一點變大了,帶着一股濃郁的傷心和絕望。小金寶和翠花嫂一齊望着初升的太陽,她們的臉上籠罩着血腥,籠罩着傾訴了一夜過後的滿足與疲憊。小金寶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説:"多乖的太陽,我都十幾年看不見這樣的太陽了…"我半躺在牆角。大地一片陰涼。我挪了挪身子,腿腳全麻了,站不起來。我的動靜驚動了小金寶,小金寶回頭時臉上吃了一驚。小金寶疲憊的臉上佈滿了疑慮。小金寶説:"你怎麼在這兒?"我抱緊了雨傘,説:"外面水汽大。"小金寶半信半疑地望着我,不相信地説:"你在這裏躺了一夜?"我點點頭,我想應該是一夜。
小金寶走到我面前,拉我起來。她摸了摸我的頭,帶着一股很怪的表情。她的臉上全是太陽反光,那種古怪的表情也如同清晨一樣清冽而短促。她背過身,對我説:"我們回去。"我聽清楚了,她説,我們回去。我覺得她説的我們很好聽,洋溢着小鎮雷雨之夜她身上的温馨氣味。
老爺出門吃早飯成了今天的開門彩。他一出門就顯得容光煥發,老爺步伐矯健神采奕奕。阿貴、阿牛、翠花嫂、阿嬌和我正在老爺對門的屋子裏,圍着桌子準備開飯。老爺的門打開了,老爺笑眯眯地湊上來,説:"今天有什麼好吃的?"大夥一見是老爺,眾星捧月喊了一大通老爺。翠花嫂第一次見老爺,有些緊張,順了眼笑着説:"老爺早。"老爺的興致極好,説:"你就是翠花嫂吧?"翠花嫂聽到老爺叫出她的名字,有些受寵若驚,説:"老爺怎麼知道我的名字?"老爺大聲説:"天天喝你熬的魚湯,怎麼敢不記住你的名字?"阿貴和阿牛就大笑,好像老爺的話句句都有天大的笑料。老爺説:"翠花嫂,等你什麼時候有空,我派人接你到上海玩兩天——這是阿嬌吧?"老爺轉過臉問。老爺坐下來,把阿嬌抱到自己的腿上,動作又慢又輕,看了好大一會兒,説:"小丫頭多俊俏,跟小金寶當年一個樣——小金寶呢?"老爺回過頭關照我説:"去把小姐叫過來。"小金寶已經來了,正站在門口。她的站樣有些鬆散,兩隻手不撐也不扶,就那麼垂掛在那兒,臉上是沒睡好的樣子,溢出乏力浮腫的青。老爺還是第一次看小金寶的農婦裝扮,咧開嘴説:"嗯,你別説,你這身打扮還真是不錯。"老爺回過頭對阿貴説:"回頭也給我找一件,我也再做一回莊户人。"阿貴答應過了。老爺説:"小金寶,你看看這孩子和你那時候像不像?"隨後大聲説:"來,認孩子做個乾女兒。"阿嬌從老爺的懷裏掙開來,抱着小金寶的兩條腿,仰着頭就小聲喊:"乾媽!"小金寶極疲憊地一笑,樣子有些悽豔。翠花嫂説:"阿妹,我給你炸了幾個餈粑,涼了就不脆了。"小金寶沒有動,只是低着頭用手指順阿嬌的頭髮。翠花嫂一把拉過阿嬌,對着老爺大聲説:"還沒有叫幹爺爺呢!"屋裏頓時靜了下來。我在翠花嫂的身後輕輕拽了一把她的上衣下襬,翠花嫂以為自己擋住小金寶的路了,忙退回一步,笑着説:"小姐,你阿爸真好,一點沒架子!"老爺大聲説:"你們看看,不就成一家子了?"大夥又一陣鬨笑,暗地裏鬆下一口氣。老爺坐下來,笑着説:"吃早飯吃早飯。"沒人敢坐。老爺説:"不要拘禮了,隨便坐。"阿貴阿牛歪着股坐到了老爺對面。小金寶站着沒動,老爺説:"吃飯了。"小金寶沒好氣地説:"幾天沒刷牙了,嘴巴臭。"老爺挪了挪身子,依舊是一臉的笑。老爺用手指頭輕輕點了點身邊的凳子,聲音裏頭卻是威嚴。小金寶不敢違抗,走了過去。阿牛見小姐過來了,拍了個高級馬,説:"嘴巴臭有什麼不好,就當吃臭豆腐,聞起來臭,吃起來香!"阿牛一説完自己先笑了,小金寶毫無表情地落座,阿牛見馬沒拍到位置,臉上極不自然,咧開一嘴大黃牙。阿貴見小姐的臉繃着,拉下臉説:"笑什麼?一嘴臭豆腐!"翠花嫂給每個人盛上飯,老爺説:"翠花嫂,中午殺兩隻雞,下午我有客人來。"翠花嫂應了一聲,老爺把嘴巴就到小金寶的耳邊,輕描淡寫地説:"是約翰和鄭大個子。"小金寶的肩頭猛地一個聳動,她順勢一手端起碗,一手執筷。小金寶的這次細微驚慌瞞過了所有的人,卻沒有逃得出我的眼睛。小金寶的眼珠子從老爺那邊移向了手裏的稀飯,卻又放下了,説:"我不餓。"鄭大個子從小船艙裏一出來就大呼小叫:"他媽的,老子憋死了!"老爺和小金寶一副鄉下人模樣,站在棧橋候宋約翰和鄭大個子的到來。宋約翰和鄭大個子穿着漁民的舊衣,樣子很滑稽。宋約翰沒戴眼鏡,立在船頭彎着腿眯着眼睛四處張望。鄭大個子把宋約翰扶上岸,宋約翰才摸出眼鏡,戴上了。宋約翰和鄭大個子走到老爺面前,招呼過老爺。老爺笑得如一朵秋菊,滿臉金光燦爛。宋約翰説:"大哥的傷怎樣了?"老爺攤開雙手,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宋約翰松了一口氣,説:"這樣就好。"鄭大個子迫不及待地摸出一大的雪茄,點上,美美地深一口。宋約翰望着小金寶的鞋尖,喊了聲小姐。小金寶則微微一笑,説:"你好。"鄭大個子大聲説:"才幾天,怎麼客套起來了?"老爺揹着手,望着宋約翰,輕聲問:"那邊怎麼樣了?"宋約翰從懷裏掏出幾張報紙,遞到老爺面前。老爺一邊看,一邊滿意地點頭。鄭大個子銜着雪茄,把手伸到褲帶裏去,説:"我這兒還有幾張。"三顆上海灘的巨頭就湊在了一處。老爺的後腦勺傾得很長。小金寶的目光如草的氣息慢慢飄向了老爺的腦後。宋約翰的眼睛鋭地捉住了這股氣息,目光就試探着摸了過來。他們的目光在老爺的後腦勺上轟然相遇,舌尖一樣攪在一塊。沒來得及花前月下,就匆匆寬衣解帶,顛鸞倒鳳起來。老爺説:"幹得好!"四條目光正攪到好處,宋約翰花了好大的勁才撕了開來,小金寶在另一處嬌微微。這個慌亂的舉動如風行水上,只一個輕波漣漪,即刻就風靜止,默無聲息了。
老爺把報紙摺疊起來,鄭大個子伸過打火機,啪一聲點着了。老爺望着報紙一點一點變成灰燼,長長舒了一口氣。三個人會心一笑,老爺説:"我這一刀子,值得!"鄭大個子揹着手,銜着雪茄闊步而行,大聲説:"值得值得!"宋約翰説:"大哥,還是要多小心。"老爺拍着宋約翰的肩説:"多虧了你們兩個。"宋約翰説:"都是按大哥的吩咐做了,主要是大個子。"老爺又拍了一回,説:"大哥我心裏全有數。"小金寶側着身子,立在一邊抿着下,口裏的小兔子們又一陣亂跳。我站在陽台上,像二管家關照的那樣,一一招呼了宋爺和鄭爺。
我記得就是宋約翰和鄭大個子上島的這天夜裏我的肚子開始疼的。肚子疼有點像天上的第一個雷,它説來就來。我想肯定是那個夜裏睡在外頭着了涼了。肚子疼得真不是時候,它發生在整個故事的最後階段。然而,肚子疼得也是時候,要不然,許多大事我真的沒法看得見。
小金寶在這一夜裏沒有睡竹牀,而是卧在了地板上。半夜裏小金寶伸出頭,如冬眠的蛇那樣伸出頭,輕輕撐起上身,用耳朵四下打量一遍,站起來了。小金寶卷起被子,踩上去,朝門那邊攤開來。她一邊退卻一邊卷被子,再轉過身,把被子朝門那邊延伸。小金寶出了門,把門鈎好,再用剛才的辦法一步一步向東移去。到頭了,小金寶沒有從木質階梯上下地,而是把被子輕輕丟在地上,再趴下來,吊吊蟲那樣爬了下去。
這個機密的動靜本來完全可以避開我的,但我的肚子把我疼醒了。我捂着肚子意外地聽到了動靜。我不知道時間,只是看見小金寶的身影鬼一樣飄了出去。我只好取過傘,往外跟,但我只走了兩步就發現不對勁了,小金寶沒有向南,而是朝東走進了蘆葦叢。我不明白她走到那邊做什麼,屏住氣,緊緊張張地跟了上去。
但我立即看到了一個黑影。那隻黑影是從地上突然站立起來的,這個黑影嚇了我一跳,我猜同樣也嚇了小金寶一跳。小金寶怔住了。不過小金寶似乎立即認出對面的黑影是誰了,我也認出來了,我是從那人臉上的玻璃反光認出他是宋約翰的。
兩條黑影在蘆葦叢中只靜立了一瞬,就擁在一處,胡亂地吻了。夜風盪漾起來,蘆葦的黑影在秋風中搖曳得極紛亂,鬼鬼祟祟又慌亂不安。小金寶的雙臂緊勾住宋約翰的脖子,身體貼在了他的身上。宋約翰吻了一半就抬起頭,機警地張望四周。小金寶張着的雙沿着宋約翰的脖子努力向上攀援,着氣用心追尋。宋約翰再也不肯低下頭了,小金寶的喉嚨裏發出了焦慮息。宋約翰的雙手托住小金寶的,用氣聲説:"老傢伙是不是懷疑上我了?"小金寶用力甩動頭部,嘴像雨天水面的魚,不停地向上躥動。"是不是懷疑我了?"宋約翰問。"我在等你,你愛不愛我?"小金寶的氣聲透出一股傷心熱烈的氣息。"我在等你,大上海我就剩下你這麼一點指望了。"
"老傢伙讓我來幹什麼?"宋約翰急切地説。"我在等你!我天天在等你!"宋約翰極不耐煩這樣的瘋話,雙手一發力,小金寶的下巴就讓他推開了。這個推動過於生硬,小金寶突然安靜了,下巴側過去,放在了肩上。宋約翰公雞吃食那樣在小金寶的臉上應付了幾下,哄着她説:"告訴我,是不是懷疑我了?"小金寶一把抓住了宋約翰的手,捂在掌心裏頭做最後一次努力,"我們走。"她仰着頭説,"我們離開上海,你讓我當一回新娘,我依着你一輩子!"
"你要到哪兒?"宋約翰問。
"隨便到哪兒。"小金寶説,"只要能像別人那樣,隨便在哪兒我都跟着你。"宋約翰擁住小金寶,柔聲説:"我會讓你做新娘的,可不能隨便在哪兒,等我把上海灘收拾了,我讓你成為全上海最風光的新娘,你要耐心,你要聽我的話——老東西到底讓我上島來幹什麼?"
"你煩那麼多做什麼?我們離開,我們一了百了。"
"他不會平白無故把我叫到這兒來,"宋約翰森森地説,"他一定有大事情——你是不是把我賣了?"
"我能賣誰?"小金寶悽然一笑,"我是賣到上海灘的,我能賣誰?"
"大個子是不是來過島上?"宋約翰好像突然記起了一件事,有些突兀地問。
"他和你一起來的,我怎麼知道。"宋約翰意義不明地笑了笑,擁住了小金寶。他吻着小金寶的耳墜,小金寶站着沒動,平靜地望着他處。"你儘快給我清楚,"宋約翰説,"你明天一定要給我清楚。"
"好,"小金寶説,"我天亮了就問老爺,你知不知道你的兄弟想搶你的椅子,他還搶了你的牀!"宋約翰不吱聲了,他的嘴巴堵住了小金寶的雙。這次封堵很漫長,宋約翰的雙手爬上小金寶的脯,小金寶覺到自己的脯不爭氣地起伏了。我蹲在遠處,看見兩條黑影慢慢倒在了蘆葦叢中。我聽見了兩個人無序有力的息,他們的息此起彼伏,在黑寂裏像兩條耕地的水牛。
我捂緊了肩,夜裏真涼。
第二天我開始了拉稀。我什麼也沒有吃可就是不停地拉。我也不知道怎麼回事,肚子裏怎麼會有那麼多東西拉出來,我擔心這樣拉會把自己全拉出去的。我拉了一趟又一趟,拉回來之後就軟軟地倒在牀上。中午時分小金寶來到了我的牀邊,她臉上的氣因為一夜的折騰變得很壞,但我想我臉上的顏一定比她更糟。我們兩個病歪歪地對看了一眼,小金寶説:"你怎麼回事?"
"我拉肚子了。"
"你瞎吃什麼了?"
"我沒有瞎吃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