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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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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事情總要回過頭去看,才能明白。我那時候就是不清楚,老爺幹嗎要把小金寶到上海的外面去。我現在當然明白了。明白了就替小金寶難過,她只不過是一個小誘餌罷了。我甚至懷疑小金寶和宋約翰的那點事,老爺他早就知道了。老爺説不定就是從這件事上發現姓宋的沒和他姓唐的穿一條褲子。老爺決定反過來先做掉姓宋的。但老爺不能在上海動手,老爺也沒法在上海動手。老爺在上海灘立足的本錢來自他的仗義,這樣人們要知道是他做掉自己的兄弟,在江湖上傳出去可是了不得的事,話還要退一步,老爺也沒法在上海動手。好多年之後我才聽説,宋約翰手下一直養着十八個鐵桿兄弟,虎頭幫裏的十八羅漢。有十八羅漢在,老爺想動姓宋的就不容易。老爺要端姓宋的,當然要十八羅漢一起端,道場就大了。他要把道場做出去。作為這個道場的開始,小金寶出發了,小金寶和我被兩個保鏢押住,神神秘秘鑽進了老爺布好的道場。

烏篷船駛進小鎮已是第二天深夜。石拱橋和兩岸小閣樓的倒影早在水下睡着了,體一樣寧靜無語。烏篷船走在兩岸小閣樓的倒影之間,藍幽幽地出一路漣漪,閣樓們在水下晃動起來。江南水鄉的一切在水裏渾然天成。它們與水是天生的一對,被波蕩漾開來,婉約了一方水土一方人。我一路低了頭望着水底的星星,但烏篷船一點一點把夜空碎了,星星就拉長了,柳葉魚那樣逃得無影無蹤。

烏篷船一連過了三座石橋,我看見了燈光。燈光被方格子窗欞分成豆腐方塊。烏篷船在燈光下的石碼頭靠泊了。安靜有時也是一種力量,它使每個人都不自覺地躡手躡腳。小金寶跨上石碼頭,只兩三個石階就到了石門檻。小金寶的低紅裙被汗水淋透了,又讓身體烘乾了,和她的表情一樣皺巴巴地疲憊。小金寶走進屋,踩着那雙的皮鞋站在石板地上。屋內瀰漫了一股濃郁的煙燻氣味,樓板和牆壁佈滿黑煙垢。錫燭台放在灶沿上,遠遠地照出一張重方桌和兩條長凳。灶旁邊是一隻大水缸,一道裂痕從頭歪到腳,五六個大鐵釘鋦在裂痕上,如一排大螞蟥。再有一隻大櫥櫃,剩下來的就是破樓梯了,目光一踩上去就發出咯吱聲。小金寶看完四周用一句咒罵做了最終總結:"鬼窩!"站在門口候的是兩個男人,一個長腿,一個短腳。都在四十上下,地道的農民裝飾。小金寶沒力氣説話了,用眼神示意我,把燭台端到方桌上去。小金寶走到桌邊坐了下來。一隻胳膊撐在桌面,一隻手撫着大腿,一副大小姐派頭。小金寶吩咐兩個男人説:"給我拿雙鞋來。"兩個男人沒動,長腿阿貴卻走到灶前用一隻大海碗盛滿稀飯,放上幾隻老鹹菜,端到小金寶面前。他把大拇指從稀飯裏出來,。小金寶厭惡地掉過頭,煙癮和酒癮一起湧了上來,她平靜地命令矮腳阿牛:"給我倒酒。"矮腳説:"現在沒酒。"小金寶眼裏的嚴厲在燭光下面透出夏陰涼,但小金寶讓步了,小金寶説:"我要煙。"矮腳幾乎和剛才一樣回了一句:"現在沒煙。"

"那你們呆在這裏幹什麼?"小金寶的嗓子説大就大。"看住你!"阿牛不買賬地説,"是唐大老爺吩咐的。"小金寶疲憊的臉上如夢初醒,阿牛不識時務地補了一句:"晚飯是我們給你剩下的,明天你們自己料理。"小金寶盯住了燭光,小金寶看燭光時臉上發出了白蠟燭特有的青光芒。我看見小金寶蛇吐信子那樣吐出了三個字:"王!八!蛋!"小金寶站起身。她下面的爆發動作與她起身時的緩慢鎮定極不相稱。她猛地掀開方桌,黑燈瞎火的同時瓷器的粉碎與木頭的撞擊聲響徹小鎮的八百里天空。"滾出去!"小金寶尖聲罵道,她的聲音在漆黑的夜發出炫目火光。"滾出去你這王八蛋!"小金寶依靠良好的空間直覺迅速摸到了兩張長木凳。她把木凳砸在了木牆上,咚的一聲,"滾!"小金寶隨後又咚的一聲,"滾!"小金寶的尖叫籠罩了整個小鎮。響起了嬰兒的驚啼。啼哭從黑處飄來,在我的耳朵里拉出了小鎮的寂靜的夜空。

阿貴重新點上白蠟燭。重新點亮的白蠟燭照耀出小金寶的絕望神。煙癮和酒癮把她的臉得很難看。劇烈的息在她的前回光返照。阿牛鎖好前門後門,用蠟燭在一盞小油燈上過上火。兩個人一同走進了堆柴火的小廂房。小金寶站了一會兒,關照我説:"上樓去。"我端着燭台走到樓梯口,用腳試了試,舊木板的咯吱聲被江南水鄉的小鎮之夜放大了,發出千古哀怨。樓上就一張巨大的紅木牀。又古典又緻,雕面對稱地向左右鋪張,燭光照耀出涼結實的紅木反光。小金寶跨上牀踏板,順手掀開左側的一塊木蓋,出一隻馬桶,有紅有綠,華貴好看。一隻木盆放在馬桶邊,有兩道極好的銅箍。我站在梯口,小金寶用腳踩了踩地板説:"你就睡那兒。"我望望腳下的樓板,無聲地點點頭。小金寶似乎疲力竭了,倦態馬上籠罩了她的面龐。小金寶拽了拽紅裙,抬起頭。"給我燒水去,"她無打采地説,"我要洗個澡。"我再一次上樓,我的腦袋剛過了閣樓板的平面看見小金寶已經睡了。她一定是困極了,樣子都睡散了,胳膊和腿散得一牀,東一西一。我輕輕地坐到樓板上,望着小燭頭,腦子裏全空了。我只愣了兩個哈欠的工夫,眼皮就撐不住了,我甚至都沒有吹掉蠟燭頭,歪下身子就睡着了。

那一陣尖叫發生在黎明,閃電一樣破空而來,無跡可求,隨後就開始了雷鳴。小閣樓裏發出了木板的暴力打擊與破碎斷裂。小鎮一下子天亮了。人們循聲而起,了無聲息的小鎮清晨充斥了一個瘋狂女人的突如其來。這時候石板小巷裏飄了一層薄霧,人們剛從石門檻的木板槽裏卸下門板,四處就炸開了那個女人的猛烈尖叫。"王八蛋!王八蛋!我要煙,給我酒!煙!我要喝酒!我你親爹你聽見沒有!"小金寶睡足了,勁頭正旺。小金寶一把推開北窗,推開北窗的小金寶自己也驚呆了,窗下居然是一條街,對街閣樓上幾乎所有的南窗都打開了,伸出一排腦袋,石街上身背竹簍的農人正駐足張望,但真正受了大驚嚇的不是小金寶,而是那些看客。小金寶半的前後背與殘缺不全的化妝使小鎮的人們想起了傳説中的狐仙。那個狐仙被江南水鄉的千年傳説得行蹤詭秘、飄忽不定。它突然間就在二樓推開了窗門,隔了一層淡霧,由口頭傳變成了視覺形象。近在咫尺、妖冶兇殘,活蹦亂跳、栩栩如生!人們看見狐仙了。人們驚愕的下巴説明了這一點。

"看什麼?"小金寶大聲説。對面一排窗立即關緊了。小金寶大步走到南牆,推開南窗大聲説:"你們看什麼看?"南窗的風景與北窗無異。但到底隔了一條河,淘米衣洗菜浣紗的女人們似乎有了安全,她們驚恐之後馬上鎮定了。一個淘米的女人在一個浣紗女的前摸了一把,笑着説:"看見了,全看見了!"河上烏篷船上單腿划船的男人們跟着大笑了起來。小金寶低下頭,極不自在地捂住,一臉的惱羞成怒。小金寶放下胳膊,"沒見過?"小金寶大聲啐了一口,"回家叫你娘餵去!"

"啪"一聲,窗子關死了。

我提着一隻大錫壺行走在小石巷。我奉了阿牛的命令前去衝開水。我的情緒很壞,一直想着二管家,我大清早就打瞌睡,一直有一種睡不醒的覺。我走在小巷,步子拖得極疲憊。滿巷子都是霧,淡霧加重了清晨的小鎮氣氛。四五個人站在水鋪的老虎灶前頭,他們在議論什麼。一個胖女人正用一隻碩大紫銅水舀出售開水。我一到來他們便停止了耳語。我的陌生形象引起了他們的普遍關注。他們甚至自動捨棄了"先來後到"這一古訓,給我讓了先。我貯好水從口袋掏出一塊銀元,這是阿牛從一個布袋子裏拿給我的,我把它遞到了胖大娘的掌心。這一細節被所有人看在了眼裏。胖大娘拿起小木箱,説:"怎麼找得開?你就沒有零錢?"我搖了搖腦袋。我可從來不花零錢。我的這個動作在小鎮人的眼裏顯得財大氣,極有來頭。胖大娘有些害怕地把錢還給我。我離去時利用換手的空隙回了一次頭,幾個人正停了手裏的活一起對着我駐足遙望。我一回頭他們就把腦袋還過去了。

小鎮的一天正式開始了。幾乎所有的人家都在卸拼木門板。篾匠攤、皮匠鋪、雜貨店、豆腐房、鐵匠鋪、剃頭屋順我的足跡次第排開。家家户户都開了門。人們在大清早的安閒濕裏慢慢悠悠地進進出出。小鎮清晨的人影影影綽綽,有點像夢。人們用問候、咳嗽與吐痰拉開了小鎮序幕。很遠的地方有雞鳴,聽不真切。路面石板的顏加重了霧氣的濕溽。鐵匠鋪升火了,一股黃濃煙夾在霧氣裏順石街的走向四處飄散,消失得又幽靜又安詳,帶了一點神秘。我走到鐵匠鋪前。一個強壯的鐵匠正在拉一隻碩大風箱。隨着風箱的節奏爐膛裏一陣火苗一陣黃煙。烏黑的鐵鍋架在炭火上,似乎有了熱氣,鐵匠猛咯了一口痰,狠狠地吐進了爐膛。

我發現只有東面的隔壁鄰居還沒有開門。門板一塊一塊捱得極緊,沒有一點動靜。我剛想停下來,阿牛坐在門前不耐煩了,對我説:"快點快點。"我進了屋,看見阿貴與阿牛已經在前門後門把守住了,小金寶站在樓梯對着堂屋打愣。南門外是往來穿梭的尖頭舢板。北門外是穿梭來往的男女行人。阿牛命令我給他們泡茶。剛泡好茶小金寶立即命令我去給她買衣褲、鞋襪、牙刷和煙酒。小金寶扯過阿牛的錢袋,順手又給了我一塊大洋,沒好氣地對我説:"還不快去!"我出去了,我可不傻,我轉了一圈買回來的只有一雙木屐、一隻鞋刷、一小壇黃酒、一包旱煙絲和一隻旱煙鍋,外加幾隻燒餅。我把這些東西一股腦兒放在桌面,等待小金寶發話。小金寶看了桌面一眼,伸手拿起了黑鞋刷,説:"你買了些什麼?你都買了些什麼?"小金寶捂住我的腦袋大聲説——"你給我拿去刷牙,你刷給我看!"阿貴坐在南門自語説:"我就聽説過鞋刷、鍋刷、馬桶刷,從來沒聽説過牙刷。"小金寶拿起桌上的東西一氣砸到了河裏,指着我的鼻尖説:"給我去買,給我挑最好的買!"我沒有立即出去。我走到灶前打開蓋罐,往食指上敷些鹽屑,而後在嘴裏搗來搗去。我把食指銜在嘴裏時故意側過腦袋,指頭在嘴裏運動得格外誇張。漱完嘴,我咂巴着嘴巴,似乎十分滿意。小金寶疑疑惑惑地走到我剛才刷牙的地方,也了些鹽,把食指送到嘴裏去。她的嘴巴咧得又困難又難看。她擰緊眉頭完成了這個每開始的必需儀式,嘴裏鹹得不行了,一連漱了好幾口都沒能衝乾淨嘴裏的鹹氣。刷完牙小金寶似乎有些餓,她從桌面上拿起一隻餅,在桌角上敲了敲,很努力地咬了一口。她儘量往下嚥,但該死的燒餅木頭一樣立即滿了她的口腔。她咀嚼的同時燒餅屑從兩隻嘴角不可遏止地掉了下來。小金寶一把扔掉燒餅,啐了一口,扶在灶邊就是一頓亂吐。阿牛撿回燒餅,在大腿上擦了擦,説:"上海真不是人呆的地方,這麼好的東西都咽不下去了。"小河裏駛過來一條船,這條尖頭小舢板是從西面駛來的。划船的是一個女人,三十四五歲了。她的舢板的尾部拖着長長的一排茅竹,扁擔一樣長,上下都有碗口那樣。女人的小船還沒靠岸,船上的女人一眼就看見我們這個屋子已住人了。她從船上站起了身子,一邊捋頭髮一邊茫然地朝這邊打量。她的劉海被早晨的大霧洇濕了,綴着幾顆透亮的水珠。她半張着嘴,出一絲不安。她把小舢板靠在隔壁西側的石碼頭,把茅竹一從水裏撈上來,水淋淋地豎好,碼在沿河的窗口。隔壁傳來開門聲,聽得出有人正在和女人説些什麼。女人一面小聲説話一面用眼睛往這邊瞄。小金寶就在這時走進了她的視線,小金寶的眼睛狠狠瞪了一回,"看什麼?你自己沒有?"女人顯然被小金寶嚇壞了,一時沒有明白過來小金寶到底説了什麼。女人的手一鬆,茅竹便一倒在石碼頭上,發出空清脆的響聲。那些竹子掉進了河裏,橫七豎八浮得到處都是。小河對岸的女人笑得彎起,她們零亂地議論起這邊的事。一刻兒用嘴,一刻用眼神。

我這一回買回來的只有煙。是水煙絲和水煙壺。我把東西放到桌上,看着小金寶的臉鐵青下去。阿貴吃着燒餅説:"這回可真是最好的。"我不等小金寶發作拿起錫殼水煙壺往裏頭灌水,再捻好小煙球,好,把水煙壺遞到小金寶的手上去。小金寶望了望兩個看守,到底熬不過煙癮,就接了過來。小金寶接過水煙坐了下去,急切地等我給她點火。可我不急。我到灶後出一張草紙,捻成小紙,而後放在手上極認真極仔細地。我得極慢。我瞟了一眼小金寶,煙癮從她的嘴角都快爬出來了。我得越發認真仔細。成了,我划着了洋火,小金寶迫不及待地伸過了腦袋。我故意沒看見,點着了紙捻,卻把點着的洋火丟了。我迅速吹滅明火,紙捻飄出了一股青煙,我給小金寶示範。一遍,吹出火,再吹滅,恭敬地把冒着青煙的紙捻遞了過去。小金寶接過紙捻噘了嘴就吹,闇火一愣一愣順着紙捻往上爬,就是不見火苗。小金寶嚥了一口,又惱怒又無奈地望着我。我就又示範了一遍,吹滅後再遞過去。小金寶突然記起了遙遠的打火機,放下了煙壺。"好,"小金寶説,"好你個小赤佬。"小金寶用力摁住心中的怒火,重複説:"好你個小赤佬。"我強忍住內心喜悦,只站着不動。"給我點上。"小金寶説。我從小金寶的語氣裏第一次聽出了命令與祈求的矛盾音調,她的口氣不再那麼囂張蠻橫。我吹出明火,給她點煙。

小金寶一定是得太猛了。小金寶到嘴裏的不是渴望已久的煙,而是水。這個突如其來給了小金寶極其致命的受。她猝不及防,一口噴了出來,在我的頭頂佈滿一層水霧。

那時候我真是太小了,總是不清楚隔壁這户人家的門面怎麼老是開得這麼晚。長大了才明白,他們是吃陰飯的,為了街坊鄰居的吉利,開門總是拖晚,打烊則又是搶早,這樣一來生意好像就少做了,別人在這個世上也就能多活幾天了。老實人總是有一些好願望,這些願望其實一點用處都沒有,但他們就是不肯放棄,一年又一年守着這些沒用的願望。這是老實人的可愛處,也是老實人的可憐處。

要還活着,今年也是快七十的人了。槐這孩子,命薄,在這個世上總共才活了十五年。小金寶要是不到斷橋鎮上去,槐今年也是快七十歲的人了。小金寶一去槐什麼也不是了,成了夭命鬼了。小金寶的命真是太硬,走到哪裏克到哪裏。走到哪裏大上海的禍水淌到哪裏。你説十五歲的槐能犯什麼事?就是賠進去了。他的瘸子阿爸金山和他的阿媽桂香現在肯定下世了,不知道他們在九泉之下是不是還經常提起小金寶,我倒是説句公道話,槐的死真的不能怨小金寶。好在我也七十歲的人了,到那個世界上也沒幾天了,我要是能見到槐,我會對他説,真正殺你的人其實誰也不是,是你槐從來沒見過的大上海。你沒有惹過大上海,但大上海撞上你了,它要你的命,你説你還能不給麼?

我出門給小金寶買布時槐正在開門。他的手腳看上去很練。他把門板一塊一塊卸下來,再在兩條長凳子上把門板一塊一塊鋪好。他的阿爸金山坐在內口的木墩子上面,是個瘸子,低了頭用篾刀劈竹篾。槐從屋裏把一些東西往木板上搬,一會兒就鋪滿了炷香、紙花、白蠟、哭喪。槐的阿媽桂香從屋裏走了出來,手裏拿了一面白幌,桂香的身邊跟出一男一女兩個孩子,桂香伸手白幌時我吃驚地發現,桂香的肚子腆出來了,早就懷了好幾個月的身孕。槐放好東西之後兩隻眼不停地打量我,可我只看了他一眼,他家裏的一切太招眼了,牆上掛滿了壽衣、花圈、麻帶、喪服、白紙馬、新紙公雞、成串的錫箔元寶。門前的白幌子上也有一個黑的圈,裏頭端端正正一個黑楷字:壽。那個字太呆板了,像一具屍。這些喪葬用品把槐的家得既彩繽紛又充滿陰氣。槐站在這些東西的前面,顯得極為浮動,很不結實,有一種夢一樣的不祥氛圍。槐的瘦削身體被那種氣氛托起來了,凸了出來,呈現出走屍質,我一清早就從他的身上聞到了一股濃郁的喪紙與香火氣,這無論如何不是一個好兆頭。

我替小金寶買好藍底子白花布,走到裁縫店的門前。我站在街心並沒有留意注視我的人們。我望了望手裏的布顯得有點猶豫,只站了一會兒我回頭離開了。我決定讓壽衣店的桂香為小金寶做一身喪衣。這是一個重大的決定,我站到了壽衣店門口,桂香正拿着一隻大篾刀破茅竹。桂香在茅竹的端頭對稱地砍下裂口,然後把篾刀進縫隙,提起來,用力砸上了石門檻。茅竹斷節和開裂的聲音痛快淋漓又喪心病狂。滿街頓時炸開了喪竹的一串脆響。

我站在一邊,頓時就把她手裏的竹子與花圈聯想在一起。我走到她的面前,把布料送過去,桂香用衣袖擦汗時開始打量面前的陌生男孩。她在身上擦完手習慣地接過了布料。"——是誰?"桂香問,我側過臉望一眼小金寶的小閣樓。桂香忙説:"我就來。"我帶領桂香上樓時小金寶正在牀上煙,她的酒碗放在馬桶蓋上。屋子裏全是煙靄。小金寶反反覆覆地練習吹火技術。她學得不錯,火捻已吹得極好了,煙得也暢,呼嚕呼嚕的,像老人得了哮

桂香一上樓立即看見一個活人,臉上為難了,但她的表情讓小金寶忽視了。桂香站住腳,説:"我裁的可不是這種衣裳,我專門裁…"小金寶沒聽懂她的意思,只是看着她的肚子,小金寶打斷她的話,説:"我知道你不會裁這樣的衣裳,隨你怎麼,把東西蓋上就行了。"桂香看了一眼我,我卻望着地板,一臉事不關己的樣。小金寶下了牀,桂香只得走上來,給小金寶量尺寸。桂香給小金寶量身體時從脖子上取下的卻是一細麻繩,這個至關要緊的細節讓小金寶忽略了,她正着水煙,望着我自鳴得意。

不遠處傳來了鐵匠鋪的錘打聲,金屬的悠揚尾音昭示了水鄉小鎮的常幽靜。午後的陽光照在石板上,一半是陰影一半是陽光。桂香坐在南門水邊為小金寶縫衣,針線在藍布上飛速穿梭。她的手指巧靈動,針線充滿了女彈力。

在這個午後坐在石門檻上扎紙馬,他的紙馬用竹篾做成了筋骨,槐的手藝不錯。他扎的紙馬有點模樣,白,是在陰世裏馳騁的那種樣子,鬼裏鬼氣的。小金寶中午喝足了酒,又了好久的水煙,正在牀上安安穩穩地午眠。我一直陪阿牛坐在北門的門口,無聊孤寂而又無打采。槐在扎紙馬的過程中不時地瞅我幾眼,對我很不放心的模樣。我移到他的面前,等待機會和他説話。

"你是誰呀?"槐終於這樣説。

"我是臭蛋。"

"你怎麼叫這個名字?"

"我可是唐臭蛋!"

"不還是臭蛋?"

"這可不一樣。在上海,就算你是隻老鼠,只要姓了唐,貓見了你也要喊聲叔。"

"你是大上海的人?"我點點頭。我把大上海得又平靜又體面。

"上海人都吃什麼?"

"要看什麼人。有錢人每天都吃二斤豆腐,吃完了就上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