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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凱旋.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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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擺設,這景象,和程崗鎮的任何家庭沒有二樣兒,差別僅僅是有人把主席的書放在牀頭上,有人放在窗台上,有人放在桌面上。我把那個屜合上了。合上我突然又把它拉開來。我冷丁兒覺得那幾本《澤東選集》有些長,有些異樣兒。我把其中的一本打開來,一行用紅筆劃過的繁體豎排小楷筆字兒立馬衝進我的眼睛裏:人君之道以至誠仁愛為本再看別的字樣和文兒,也都是這些之乎者也的話。我立馬翻到書的封面後,看到了封二上的《二程全書》幾個字。我把那幾本寫着《澤東選集》字樣的《二程全書》遞給紅梅,又把牀頭的枕頭抖了抖,一切都不出我的所料,從枕頭中我抖出了用小楷筆橫寫着的厚厚兩打紙,疊在一起足有一厚,那紙是橫格雙線信紙,信紙的天頭印着“為人民服務”幾個字,下面卻是程天民近十年的著述。我他祖先,我還沒寫書他倒寫書了!我他祖先,不毀了他我能毀了誰?我把那打兒寫滿墨字的信紙的第一、第二頁空白掀過去,赫然看見幾行字:程學新意一、關於程學在宋朝的治國之作用。二、關於程朱哲學在宋朝之後歷代的治國之作用。三、程學在新社會應有哪些作用?四、程學在豫西耙耬山區的影響有哪些?(蓮花落)幕後竹板唱:我的天、我的天,我的天呀我的天。鳥兒要入地,老鼠要上天。草要當糧樹要變彩虹,螞蟻過海逞英雄,原來草雞的孃家是鳳凰窩,逃荒做飯的也要立國做朝廷。(一個臉蒼白、身材瘦弱的老漢被幾個人揪上來跪在台前)甲(驚異地):快看,這是什麼?乙(愕然):天呀———變天賬!(場上沉默,大家都盯着台前發抖的老漢。)甲(往台前跨一步):解放了,新中國成立了,拿槍的敵人被我們趕走了,可是,不拿槍的敵人,暗藏的敵人(看一眼跪着的老漢)它們一天也沒有停止過推翻社會主義祖國的夢想,沒有停止過篡奪無產階級政權的陰謀。樹靜而風不止啊…(丙拿變天賬,慨)如果不是這本變天賬,我們怎能想到王老五這位貌似老實巴的農民,原來竟是蔣介石為反攻大陸留下的特務呢?乙(怒視台前跪着的王老五,一拳砸在自己的膝蓋上)咳…就在昨天,王老五説家裏沒有糧食,我還親自揹着一袋子返銷糧送到了他的家裏。甲:也好,這樣你更能擦亮眼睛,認清階級敵人的嘴臉。(轉向大家)同志們,鄉親們,現在,變天賬已經落到了我們手裏,你們説我們對王老五應該怎麼辦?乙(氣憤地):抓起來剝了他的皮!丙(咬牙切齒,兩手在空中做撕裂狀):了他的筋!(王老五嚇得滿臉大汗)丁(話從牙縫中擠出):把他的頭割下來掛在村頭寨門上!戊:澆上汽油點天燈!(王老五據大家的奮和驚異,表情不斷變化,最後被革命怒吼嚇昏在台上)甲:(大聲阻止)好啦,大家不能情用事。我們有我們的民主,我們有我們的法律,我們有我們的專政———現在,把王老五押下去!(眾人押着瑟瑟發抖的王老五下。掌聲。)我們把程天民的牀抬到了三節寺院的正中間,擺在他面前。也許他還不知道我們要幹啥,不知道革命形勢發展到了哪一步。他坐在凳上望着我們倆,脖子跟着我們往屋裏進進出出的腳步扭動着,臉像一塊在牀下扔了幾年的老木板,除了土灰,沒有表情。月亮從來都沒有像這一夜這樣明亮過,我們連寺院裏腳地磚縫中的草的各種顏都能認出來,偶爾有一片浮雲,白如絲線般掛在離月亮很遠的半天上。村落裏依然和原來一樣靜,沒有腳步聲,也沒有狗吠和雞鳴。寺前院裏老柏樹上窩裏的老鴉,不斷地有幾聲薄冰凌樣的叫從窩裏落下來,傳過來,又化在寺院的靜寂裏,從而引出三節院啓賢堂大殿檐下的麻雀夢囈樣的叫,在院內滋滋潤潤溢着。我們沒有拿被子和褥子,我們連程天民的單子也沒用。他的牀上鋪了竹編牀笆兒。我們把那竹笆抬出來鋪到牀鋪上,紅梅説鋪一層褥子吧?我説你不嫌它髒?她説那被褥是程天民的妹妹幾天前回孃家剛剛洗過的。我説再洗也是敵人用過的。她説不能光鋪竹笆草蓆呀。我説:“把二程著作和程天民的書稿全都鋪牀上。”她説:“也好———讓他們程家的聖經見鬼吧。寓我們就把那些程頤、程顥的著作和朱熹的幾本註釋像草一樣抱出來鋪在了竹笆上。我們鋪那些書籍時,程天民的眼睜得更大了,喉嚨裏終於發出了白濃濃的咕嚕聲,好像是在問我們幹啥兒。我們沒有對他説幹啥。他會看到我們幹啥兒。待最後我們把他的那一打兒《程學新意》的所謂的書稿拿出來撕着着往牀上墊着時,他似乎看清了我們撕的的是啥兒,在那椅子上晃着腦袋讓喉嚨更大聲的嗚嗚嚕嚕響,及至藉着月光看清我撕的是他的《程學新意》時,他突然把腳尖頂着地面往上站一下,將股下的椅子頂離地面二寸高,待椅子落在地上時,發出了清脆的哐當聲,將院裏的月光、星光和房影樹影都振得哆嗦了。

“程天民!”我厲聲對他壓着嗓子吼“你不用動。你以為你寫這麼一本破書就可以變天嗎?就可以推翻社會主義政權和無產階級專政嗎?”一邊説着,我一邊讓他的書稿一片片、一頁頁從我手裏落到牀鋪上,就像讓雪花落到它應該落的地方去。程天民果然不再動彈了,連喉嚨裏的咕嚕聲也悄無聲息了。他似乎是動了一下才想起自己是被無產階級專政捆在了椅子上,才明白他面對的不僅是年輕力壯、力充沛的一對革命家,更重要的是他明白了他面對的是革命者的強大陣營,而他代表的卻是沒落、腐朽的封建資本主義。螞蟻緣槐誇大國/蚍蜉撼樹談何易/小小環球/有幾隻蒼蠅碰壁/面對真理/你不許放/威虎廳裏審欒平/楊子榮虎成英雄/把欒平拖到廳外西南角/槍口對準他後/“欒平,你為非作歹幾十載/血債累累罪難容/我代表人民處決你!

”/“堂堂堂!”槍聲響後欒平來了個倒栽葱。我們把《二程全書》鋪在牀鋪上。我們把《程學新意》碎在半空中。星光閃閃寺院明,啥他媽的程學飄半空。一片雪花落地上,愛情的牀鋪更神聖。程天民,你睜大眼看我和紅梅風花雪月鬧天宮。不怕你暗地來逞兇,不怕你告我們通姦反説我們不革命。真革命,假革命,歷史自有公論能説清。風雨送歸,飛雪到。待到山花爛熳時,她在叢中笑。牀鋪鋪好後,紅梅朝牀邊挪了一步,她看着我,就像等待一聲令下推上電閘讓世界燈火通明一樣。月亮已經又往西南偏去了,我們好像在寺廟做牀前準備用的時間多了些,從中節院那邊投過來的牆影比原來長了些,厚了些。直到這一會我才有功夫朝後節院的四周細心地看了一眼。啓賢堂大殿還是如我童年時見到的一模樣,高高大大,又飛脊吊檐,在月夜越發顯出了他的神秘和威嚴。而二畝有餘的空院兩側,相對而立的四座講堂,據説當年是二程的弟子們在這兒聽課所用,後來也就成了程學後裔們喝茶論道的去處。到了解放後,那些講堂已經一無所用,除了盛滿了空空蕩蕩和歷史塵埃,就是閒在那兒供仰拜二程的閒人們參觀考查,説古論今,滔滔不絕、誇誇其談、紅口白牙、惑人心,為復辟封建王朝做輿論準備。眼下,啓賢堂大殿、四座講堂和房上的黃圓瓦,檐角的風鈴,立柱上的浮龍雕鳳,院裏的旺木夏草,還有牀下的方磚鋪地,它們都知道它們將要壽終正寢了,革命再也不允許它們躲在這兒悠閒自在,等待時機反攻倒算了。它們默不作聲,一言不發,連上翹的大殿四角吊着的風鈴都啞然無語了。似乎程天民直到這一刻還沒有最後明白我們為啥要把他的牀鋪拉出來,為啥要把《二程全書》和他的《程學新意》鋪在牀鋪上。打死他都想不到我和紅梅會在他的面前公然做那風花雪月的事,就像資產階級最終從這個世上消失都不敢相信社會主義會由星星之火呈燎原之勢。真理就是有這樣一股不可思議的力量,你越是攻擊它,你的攻擊就越發地不僅證明和充實了它,而且使它更加閃光有力。真理的力量源泉,就是攻擊它的人、事、物。程天民永遠不會明白這些,因為他的角是攻擊真理者。他從來不懂政治、不懂社會、不懂人類。程天民面前的牀鋪上,有濃濃一股黴味升上來,想必是牀上的被褥三年五年沒洗過。那氣息撲上來的時候,紅梅的鼻子往上揪了一下,抬頭看看天空的星月,説愛軍,鋪個單子吧。我也看看天,説不鋪,我們就是要革命,就是要讓這些腐朽的東西最直接的遭到我們的攻擊和消滅。

“天不早了,”她有些遲疑地望着我,又瞟了一眼程天民,如有求於我似的説“你先吧。”我知道她這當兒女人的羞恥心有些上升了,她忘記了我們將要進行的是鬥爭,是革命,我們的一言一行都是為了對敵人的攻擊的防禦和反攻,都是為了革命的順利開展和擴大革命的戰果與成就。我開始解我的衣釦了。我説:“你也解呀?”她也解她的衣釦了。倒是她先把第一件衣服下的。我們着衣服時,程天民也就最終明白我們要在他面前如何了。他的臉開始還那麼木然着,及至紅梅把她的布衫下時,他的臉哐咚一聲慘白了,又開始從他喉嚨裏發出乾乾烈烈的叫,像旱地麥田裏的老蛙在夏夜不堪忍受酷熱樣。就在他呼呼嚕嚕的叫聲中,在他搖着身子把股下的椅子得哐哩噹啷中,我們把衣裳光了,把衣裳搭在了牀頭上。紅梅赤地立在遠離程天民那邊的牀邊上,光腳踩着落在地上的一頁《程學新意》的書稿紙。她儘管在獄裏受了一場罪,可她身子還和往一樣的晶瑩透亮哩,皮膚依然又柔又白,和那一夜月毫無二致哩。她的白,她的柔,她的赤使程天民的喉嚨突然爆發出了一聲奇怪、礪、遲鈍而又長有十里的叫喚後,他就莫名的不再有聲了,椅子也不再晃動了,彷彿是罵出了一句啥話兒,便開始安靜了,把怒氣壓下了。然而安靜着,他的臉卻成了菜青,脖子裏的筋明顯跳起來,盯着紅梅,眼珠兒瞪得想要出來。他的憤怒也許將要達到高了。憤怒吧,怒吼吧,長江在奔騰,黃河在咆哮。我擦好三八槍,我子彈上了膛;我背上子彈袋呀,勇敢上前方。我挎上了手榴彈,要消滅那蔣匪幫。我刺刀拔出鞘呀,刀刀閃閃亮!可是,可是就在這當兒,就在紅梅把衣服最後全都下時,我發現我除了渾身的革命熱情和復仇的慾望外,似乎身上並沒有要做那事的情和力量。我知道我往的那種難言的病又來了。我的那個該死的東西這會兒在我的腿間像睡不醒的鳥兒。我是在我最後要掉褲衩兒時候發現的,我知道這之前我想了太多的革命和程寺,注意力都集中到了二程的書籍和程天民的書稿上去了。紅梅看見我褲衩兒的手僵在了我的雙上,她明白啥兒事情從天而降了,臉上掠過一層尷尬,一下坐到了牀沿上,把背留給了她的公爹程天民。我的靈魂我的,我的神和骨髓。她坐牀沿上,突然又起身把我的褲衩扒下來,朝着我的東西上晴天霹靂兩巴掌。那巴掌聲又青又白,像雪亮的冰塊樣朝寺廟四周迅速飛過去,撞着月光響出咯咯啪啪的玻璃碎裂聲,撞着牆壁響出噹噹噹當的木對打聲。我驚叫着朝後退了一步,還沒明白髮生了啥兒事,紅梅就又追上去,半蹲半跪地躬着身子,披散着頭髮,瘋了樣朝我的東西上一巴掌接着一巴掌地打,朝我的大腿兒一把一把揪。她又打又揪,又掐又挖,且嘴裏一連聲地罵:“我讓你告我們!我讓你告我們!你告我們通姦殺人反革命,可你自己卻是地地道道的反革命,陰險毒辣的劊子手,殺人不眨眼的陰謀家!”她罵着打着,我不停地朝後退縮着,她又不停地朝前追着我。這時候,火熱的疼、滾燙的脹在我的兩腿之間出現了。我的大腿兒很快像發麪一樣腫起來,渾身的血邊跑邊叫着朝着那兒湧。我的那個東西就在這脹痛中堅硬起來了。我立馬把紅梅抱到了牀上去。我抱着紅梅時,她還在呢呢喃喃説:“我讓你告我們!我讓你告我們!自己是反革命反説我們反革命!”那個最為神聖人的時刻到來了。月光寧靜,星星眨眼,樹木肅立,大殿低頭,風鈴止聲,松柏鞠躬,葡萄注目,院牆,房瓦張臂,影兒不動,村落屏聲靜氣,山脈停止呼,牛羊拉長了脖子,鳥兒睜大了眼睛,飛蚊駐在了半空,空氣停止了動。我朝紅梅將進去時,她一如往的渾身驚顫一下,壓着嗓子發出了一聲紅烈赤熱的尖叫,彷彿她是人生第一次在做那事兒,第一次貪圖人生這人神聖的一刻鐘。我知道她這叫聲一半是因為快活不能不叫喚,一半是故意誇張出來給她的公公聽。可她紅烈烈的叫聲一出來便把我鼓舞了,我便不顧一切、專心致志去做了那事。我不看程天民。我又聽見了程天民咬牙切齒的咕嚕聲,聽見了他想轉過身去背對着我倆時把凳腿和磚地出的磕碰聲。而更為刺耳、令人心動的不是程天民出的響聲兒,而是隨着我在紅梅身上的一起一伏,一一動,牀鋪響出的一高一低的幹哇哇的吱吱咔咔的叫,是我們身下的書籍和紙張響出的筋斷骨裂的哭喚聲。空氣中,白的腥味瀰漫,晶亮的汗珠飛濺,柴紅的香四溢;響聲飛來撞去,月光呈青呈白,星星有紅有綠。我不再去想程寺和程天民,我只想着堅硬和革命,想着快活和失魂,想着我和赤身體的紅梅,還有這次堅硬我到底能堅持多久。我想我能堅持多久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怕是不行了,要山崩地陷了,要倒塌在即了。這當兒,我就看見從身邊投過來的牆影還在原地兒,牀影的一條邊線還在那條磚縫上,就知道我堅硬的時間僅僅有半香煙那麼長,僅僅是有的男人口煙在喉裏一會又吐出來的時間那麼長。我生怕這當兒我堅持不去,傾瀉之後轟然地倒塌和淹沒。畢竟我在監獄蹲了一夜又一天,畢竟我一天一夜沒吃飯,只在前半夜吃了人家一個幹饃兒,畢竟我和紅梅這一夜走了幾十裏的路。我渾身緊縮,喉嚨發乾,身上熱汗淋漓。我果真就要倒塌了。就要不行了,就要完結了。我明白,這會兒的倒塌可不是單純我和紅梅的一件那事兒,而是一場革命的半途而廢,一場向敵人反擊的戰鬥剛剛打響就糧盡彈絕,是敵人被我們擊潰後調頭逃跑時我們拱手給他們讓開了一條路。我生怕我會傾瀉而垮下來。我忍不住那傾瀉的快活的引誘和挑逗。我愈發快捷瘋狂地動作着。紅梅在我的身下分明地到啥兒了。我們如膠似漆、不是夫、勝似夫。她對我瞭如指掌、明察秋毫,到我的動作已經瀕臨峯巔時,她突然不再尖叫了,突然用雙手搖着我的雙肩説“愛軍,你聽。你快聽!”我渾身一驚:“啥?”她説:“哪兒好像有人在唱歌。”我把耳朵豎起來,聽到了無邊無際的安靜朝着寺廟撲過來。我又開始我的動作了。她在我後背上猛拍一巴掌。

“你再聽聽,像從山那邊傳來的《革命將士舉刀槍》。”我又仔仔細細聽。我似乎果真聽到從山那邊月光落地的響聲中有絲線樣的音樂聲,還似乎聽到了那音聲中的歌詞兒是九月桂花香/戰歌響四方/窮人鬧翻身/工農舉刀槍。紅梅説聽到了吧?我朝她點了一下頭。紅梅説,你再仔細聽,那聲音越來越大,像水樣過來。我就把雙手扶在她的雙上,把耳朵在了半空裏。而這一次我聽到的不是從耙耬山頭那邊傳來的《革命將士舉刀槍》,而是從南邊傳來的時隱時現的《向新的勝利進軍》。那歌聲像是離我們非常遠,十萬八千里,且播放歌曲的喇叭又電路接觸不良樣,一會有音,一會無聲。我還想沿着那歌聲的路線聽下去,可是那歌聲卻突然變成了《瀏陽河》,而且聲音也比原來大許多,有一眼嗓子像山泉水樣的女人似乎就站在程崗鎮南的河灘上唱,似乎那弦子和笙簫啥兒的樂器就架在河灘的柳林大堤上。常中我喜《瀏陽河》。每每聽到《瀏陽河》,我就想到一個清秀漂亮的村姑提着竹籃和鐮刀沿着一條小河走下來,邊走邊唱,邊唱邊割草,後來籃子割滿了,她也熱了哩,就赤身體下到小河去洗澡,把水往自己白淨豐滿的身上潑着,唱着瀏陽河彎過了幾道灣?幾十裏水路到湘江?江邊有個什麼縣哪?出了個什麼人領導人民得解放?這一會那樣的景況又一次出現了,那姑娘只有十七或者十八歲,光了衣服唱着第一段,還不斷含笑招手讓我朝她走過去。我不能不朝她走過去。我一邊踏水走過去,一邊把目光死死地盯在那小姑娘情竇未開的體上,到她面前如用手去撫摸葡萄上的珠樣小心翼翼摸着那小姑娘深紫的、有一顆顆米粒小青點的頭兒,一邊附和着她的聲音和她進行二重唱。我唱的是瀏陽河彎過了九道灣,五十里水路到了耙耬山,山下有個程崗鎮呀,出了個高愛軍,領導人們把人翻。然後,那個十七八歲的小姑娘聽到後,就把頭靠在我的肩上,雙手在我前撫摸着,把《瀏陽河》的第三段唱給我———瀏陽河彎過了九道灣,五十里水路到程崗,河水滔滔不斷哪,比不過高愛軍對人們的恩情長。我完全被她的歌聲打動了,完全被她光滑、稚、白皙的體徵服了。她唱歌時聲音裏有夏秋兩季曬熱後的水聲,還有初時草發樹綠的青草氣和味。她那麼年輕,身上連一個褶兒都沒有,上絨白細的汗上有一層柔和的亮光,彷彿是掛在那兒的一股水氣,只要你用手一碰,它就會變成水珠滴落消失一樣兒,可她又那麼成,唱歌或笑着時,一臉秋的燦爛。她飽脹,細腿長,站在水裏像河邊的一棵楊柳哩。除掉這些動人之處,而更為動人心魄的,則是她對我的尊敬和崇拜,對我的忠貞和歌頌。我吻她的頭髮,吻她的鼻樑,吻她的兒,咬她的舌尖。她在我對她有了這些親吻之後,便赤身體地跳到岸上,聲音甘甜嘹亮,水滔滔地把《瀏陽河》的第四段、第五段獻給了我:高愛軍呀像太陽/他指引我們向前方/我們永遠跟你走呀/幸福的江山萬年長。瀏陽河呀寬又長/兩岸歌聲響四方/甜歌兒唱不盡呀/幸福的生活萬年長…歌唱完了,她臉上紅光爛熳,眼中充滿企盼。我被她對我的頌揚動得熱淚盈眶,渾身顫慄,不知所措,可這時候,這當兒,這一刻她卻冷不丁兒極失落地問我道:“你不喜我嗎?你見過有女人比我更好更漂亮的身子嗎?”我終於就哭了,淚水嘩啦一下砸在地上,撲過去把她抱在懷裏,把她放在了一張牀上。那牀上堆滿了草紙,有一股發黴的氣息,可她説就在這裏,只要你喜我,在哪兒都行。我們就躺在那張牀上,相互撫摸,相互耳語,從白天到夜裏,從淺夜到深夜,聽着來自其他村落和曠野的革命歌曲,做着那件事兒,那樣有力,那樣堅實,那樣長久。我一邊做着事兒,一邊聽着來自四面八方的音樂。從東邊來的歌曲是《天山青松》,從南邊來的歌曲是《高山水紅彤彤》,從北邊來的歌曲是電影《豔陽天》的主題歌《萬眾一心奔向前》,從東南來的歌是《社社隊隊學大寨》,從東北來的歌是《歌唱南京路上好八連》,從西南來的歌曲是電影《南京長江大橋》主題歌《巍巍鐘山朝陽》,從西北來的歌是電影《沙石峪》的主題歌《當代愚公換新天》,從天上掉下來的歌是《打靶歌》,從地上冒出來的歌是《像雷鋒那樣》、《七億人民七億兵》和《全世界人民團結起來》。我們完全被歌聲包圍了,被歌聲鼓舞了。歌滿天,曲滿地,音符就像大米粒,優美的歌詞如鮮花,戰鬥的曲譜如桑叉。邊歌邊舞邊戰鬥,邊説邊笑邊怒吼。不怕天,不怕地,就怕鑼歇鼓睡歌聲息。不怕程寺高入雲,不怕程天民這尊神,就怕洪斷了水,就怕洪關閘門。歌當牀,曲當被,勇於鬥爭不瞌睡;曲是被,歌是牀,革命歌曲放光芒。鬥爭鬥爭再鬥爭,勝利勝利再勝利。鬥爭就是攻擊,攻擊就是勝利,勝利就是凱旋,凱旋就是鮮花。紅梅説:“愛軍,你聽那是啥兒曲?手風琴兒奏得轟轟烈烈。”我説“你聽不出來嗎,那是《游擊隊進行曲》。”紅梅説“你聽這邊這二胡兒奏的是啥兒?”我説:“是《地道戰》中鬼子進村那段嗎?”她説還有那,你把耳朵往東南側一點。我就騎在她身上把耳朵往東南側了一點兒,聽到了有二胡、笙簫,還有鋼琴、洋笛啥兒的,土土洋洋,中西結合的啥兒協奏曲,時而小河水,時而大江東去,時而高山白雲,時而洪水猛獸。我説這是啥兒曲?她説反正是革命進行曲。我説沒聽過有這樣的革命進行曲。她説你臉上的汗落到我的眼裏了。我説現在有幾點,咋還沒聽到雞叫呢?她説管它幾點哩,今夜兒我們做事兒最好死在這牀上。我説我有些虛了,她説你躺在下面歇一歇。我就躺在了她下面,讓她翻身解放到了我的身上去。我一躺下就到我的汗把《二程全書》和程天民的《程學新意》書稿淹透了,那些草紙在我的背下變成了一片一片枯濕的樹葉兒,墨汁的臭味和紅梅身上的香混合着鑽進我的鼻子裏。月光似乎淡薄了,星星也比早前稀疏了,只有寺裏下半夜的味兒厚起來。我們忘記了時間,忘記了環境,忘記了革命和世界,忘記了敵人和鬥爭,沒有聽見村裏開始有了雞叫和狗吠,沒有看見星星落下一半後月光比先前更為薄淡和潤,沒有想起程天民這麼長時間他是在那兒看我們,還是咬牙切齒地把頭扭到一邊去。這麼老半晌,天長地久,歲月逝,他的喉嚨裏還有沒有痛罵我們的咕嚕聲?捆他的凳子還有沒有叮叮噹噹響?歌聲滿天飛,愛情滿地起。牀鋪吱吱呀呀叫,書紙成泥到處滴。紅梅爬在我的身上。紅梅坐在我的身上。我從紅梅的身前。我從紅梅的身後。我讓紅梅雙腳朝天,我站到牀下。我讓紅梅爬在牀上,股翹到天空,我站到她的身後。我讓紅梅側身,我自己在她後邊側身。我讓紅梅一條腿曲着,她再把我的一條腿壓在她的一條腿下。她讓我坐到牀沿,她自己再坐到我的大腿兒上。她讓我仰躺到牀沿,她站到牀下。她用手,她用嘴,她手、嘴、身子並用,也讓我對她手、嘴和身子共同行動。我們無所不盡,我們無所不能;我們絞盡腦汁想盡了做事兒的方法,我們實驗了全世界所有做事兒的方式。我們像豬,我們像狗;我們如雞,我們如鳳。我們温柔像柳絮,我們瘋狂似虎豹。生命一如東水,視死如歸鬧革命。我們就是豬,我們就是狗。我們不如雞,我們哪比鳳。我們其實是一對驢,我們其實是兩頭牛,我們其實是兩匹馬,我們其實是兩頭騾。狼比我們善,獅比我們羞,虎比我們温,豺比我們柔。我們赤身體,我們無止無休,我們只有開始,卻永遠沒有結束。一絲不掛是鬥爭最好的武器。用不着遮遮掩掩,羞羞答答,為了革命哪怕敵人把屎盆子往我們頭上澆扣。革命就是愛情,革命和愛情同源於一口深井。女人因為革命才可愛,男人因為革命才英雄。沒有一種武器比赤身體更有力,沒有一種革命比赤身體更光榮。革命吧,面對黑夜;戰鬥吧,着黎明。説我們是豬,我們就是豬;説我們是狗,我們就是狗。罵我們是畜生,我們朝你笑一笑,罵我們不如畜生,我們朝你點點頭。沒有誰比革命者的懷更寬廣,沒有誰比革命者的意志更堅強。我們革命,我們戰鬥。生命不息,戰鬥不止。戰鬥的旗幟肩上扛,接過先烈手中槍,踏着英雄足跡來,永遠革命向前方。英勇去鬥爭,永不下戰場。放眼看天下,風雷震八方。燎原烈火旺,工農齊武裝,誓把那世界上的反動派統統埋葬,照耀着我們的是永遠不落的紅太陽!天上的北斗星,地上月光明;耙耬靜夜裏,人們睡夢中;程崗輕呼,牌坊睜眼睛;炸藥已埋下,程寺不安寧;天明何時許?轟隆化烏有;愛軍和紅梅,永遠不了情;一牀黴紙張,未來是明證;生命一片土,愛情草青青;風霜雷雨電,哪擋鮮花盛;待到未來時,世界一片紅;不僅秀如故,更聞笑聲明。看,東方已經晨曦微亮;聽,號角已經響徹寺院,聞,火藥的氣息在空中瀰漫;摸,愛情的皮膚多麼的光滑美鮮。撞着,火星飛濺,紅光一片,天空如燃燒一般;吻碰着吻,不斷息,叮叮噹噹、劈劈剝剝,如麥稈兒着火和透了的豆角炸裂;牀腿的叫聲飛入半空,打着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歌曲。音符宛若秋葉一樣飄蕩,歌詞如冰雹一樣跌下;紅梅快活尖利的叫牀聲,入雲霄,月顫星抖,霧開雲散,撞上從四面八方湧來的歌曲,歌詞兒像落果一樣跌下,音符像決堤的水樣在後院裏四散漫溢。進進出出意志堅,出出進進鬥志昂;劈荊斬棘,戰鬥在敵人心臟,乘風破,更起我情高揚;披星戴月,滿懷情我磨刀擦槍,風裏裏,狼窩虎我敢闖。身陷囹圄,我巧計出牢房。風情萬里,依然是戰場。身滅虎豹,奮勇鬥豺狼,身強志又堅,威武又豪壯,面對深海頭高昂。任敵人狡猾用盡伎倆,撼不動革命者屹立如山,巍峨剛強。眼望着夏紅梅我心馳神往,革命情,同志愛牢記心房。隔雲天聽見了戰歌的聲響,夜空裏看見了革命大旗凌空飄揚。耙樓山光輝大道壯麗寬廣,一曲情歌開創人類新篇章。美身材,麗臉龐,使我心動魄飛揚,更重要的是志同道合,都願為革命把命喪。時間失,月光悄悄去;朝暗落,晨曦正醖釀。恍惚間,似乎歌曲的聲音回到遠方。只聽見,我們的息又又壯。已疲,僅還有最後的力量;力方盡,百米衝刺曙光。渾身是汗,我們倆如同水洗,筋骨酥弱,最後的高不可擋。水她瘋狂呼;立頭,我有朝陽。拼盡力氣譜寫生命曲,百般扭動她如死如傷。看天空,她快活的尖叫雲飛霞;聽聲音,我進攻的號角更嘹亮。原以為,我一瀉千里早了一秒鐘,她卻説,分秒不差最適當。我説到,這一次最為魂飛魄散,奇妙無比,死了都無妨。她説到,成百上千次的事兒,從來沒有這次樣男女高同降臨,高重疊芳心撕裂,彷彿人入霧,心乘雲,騰雲駕霧,仙,魂兒昇天堂,魄兒飄四方。有了今夜一次愛,人間的甘美永遠留心房,一次事兒勝於一百次,瞬間異美更比百年平淡長。一夜雲和霧,雨化風霜,明晨回獄去,含笑對卒郎,就是他赴刑場,也謝革命賜良機,愛情大樹壯,革命為肥情為果,愛情是目革命是綱,綱舉才目張。愛情使我們革命力量無比,意志更堅強,革命使我們情真意切,至死不渝的情愛天久地也長。沒有矛也就沒有盾,沒有目還談啥兒綱,月亮藉着光才明亮,沒有月光光的意義在何方?相輔相成鬧革命,革命意義的光輝照亮千秋照萬代,照了萬代照四方。收拾殘局下牀鋪,看寺內寂靜無比,朦朧一片,月影綽綽,樹影晃晃,醒來的世界上水滴答響,東方現白光…啊———啊———啊呀啊呀啊呀啊———最後喲,最後喲,最後的時間似繩索,捆了我們的手和腳。最後喲,最後喲,最後的時間似刀槍,刺在我們心上血淌。最後喲…最後喲…最後我們扭頭一看程天民,他依然還那樣被捆在椅子上,嘴裏還着他的枕巾,可椅子已經不再正面對着我們,而是椅背對着我們這邊。椅背對着我們這邊,程天民正可以不看我們倆,然他卻又把頭從肩上扭過來,雙眼緊緊盯着牀鋪,脖子硬得如一節青皮竹竿,嘴微微張着,牙齒死死咬在一起,且那雙本已老花的眼睛,因睜得過大,盯得過死,又一眨不眨,便有兩股黏稠的黑血從眼裏了出來,凝在鼻子兩側,像旗杆上的兩串紅穗。最後喲…最後喲…

最後我們就手拉着手從寺院出來了。在程崗鎮的社員羣眾大都還沒醒來,醒來的也還賴在牀上的當兒,我們把所有炸藥的導火索全都點着了。片刻之後,突然間一聲巨響之後,便跟着有了一連串轟轟隆隆的響聲。接着,便是雨點般磚瓦落地的砰砰啪啪。這些響聲持續的時間足足有十里長短。待音止聲落,程崗鎮便被炸藥中的硫磺淹沒了,陷入一片死寂了,宛若不是程寺和牌坊倒塌了,死去了,而是整個世界都轟隆一聲死去了,消失了。革命已經發展到了一個新的階段———它是站在海岸遙望海中已經看得見桅杆尖頭了的一隻航船,它是躁動於母腹中快要成的一個嬰兒,它是立於高山之巔,遠望東方已經光芒四噴薄出的一輪朝。朝出來了。朝如是被炸藥崩出來的一樣,血血淋淋,紅紅豔豔。因為已經不能再在天亮之前趕回獄裏,站回到原來的凳子上;因為我們回去以後,就打算把所有的事情和盤托出,不向黨有任何隱瞞。我們決定要做一對誠實的人,要做一對高尚的人,一對純粹的人,一對有道德的人,一對離了低級趣味的人,一對有益於人民的人,既然這樣,我們還有必要連三急四地趕路嗎?我們手拉着手,新婚夫似的,不慌不忙地在美麗的朝霞中往城外的監獄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