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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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這個老騷貨,我要騎着你回家了。"他對它説道,一把拉過了籠頭。
梅吉的嘔吐並不是真正的福音。阿加莎嬤嬤依然經常叫她吃藤條,不過,打她的時候總是躲得遠遠的,免得自食其果,這減輕了她胳膊的勁兒,也使她難遂其願。
坐在她旁邊的那個黑黑的女孩子是韋漢開黃酒吧的那位意大利人的最年幼的女兒。她的名字叫特麗薩·安南奇奧。她不很活躍,因此她能逃過阿加莎嬤嬤的注意,但卻又並不呆笨,不至於成為阿加莎嬤嬤譏笑的對象。當她的牙齒出來的時候,她是非常漂亮的,梅吉很喜歡她,課間休息時,她們倆相互摟着在場上散步,這標誌着她們是"最好的朋友",別的人甭想前來一槓子。她們談哪,談哪,沒完沒了地談着。
有一天吃午飯的時候,特麗薩把她帶到酒吧去見她的媽媽、爸爸和已經長大成人的哥哥、姐姐。他們對梅吉那一頭金髮的着不亞於她對他們那黑皮膚的讚歎。當她把那雙大大的、閃着美麗的光芒的灰眼睛轉向他們時,他們都把她比作一位安琪兒。她從媽媽那裏繼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極有教養的神態,這種神態每個人都能立刻到,安南奇奧家也是這樣。他們都像特麗薩一樣渴望得到她的歡心。他們讓她吃又大又膩的、在噝噝作響的羊油鍋裏炸出來的土豆片,還有一塊味道鮮美的蘸過雞蛋糊的、與上豆片在煙氣騰騰的油鍋裏一起炸出來的去骨魚,只是炸的時候把它放在一個鐵絲籃裏隔開炸就是了。梅吉還從來沒吃過這樣好吃的飯菜呢,她希望她以後能常常到酒吧來吃午飯。不過這是難得的樂事,需要得到媽媽和修女們的特殊允許才行。
她在家裏談話的時候總是一個勁兒地講"特麗薩如何如何説"以及"你知道特麗薩幹什麼來着嗎?"直到帕迪吼道,關於特麗薩他已經聽得太多了的時候才算罷休。
"我不以為與達戈人①過份親密就這麼幹。"他嘟囔着,他也有英國人對所有黑皮膚或地中海沿岸人的本能的不信任。"達戈人髒,梅吉姑娘,他們不常洗。"他拙劣地解釋道,在梅吉受了傷害的、責難的目光下,他把後半截話嚥了下去。
①對膚淺黑的意大利人、西班牙人和葡萄牙人等的蔑稱——譯註弗蘭克帶着強烈的嫉妒心贊同父親的意見。因此,梅吉在家裏就不那麼經常談起她的朋友了。可是家人的非難並沒有影響她們的關係,只不過是由於兩家離得較遠,往被限制在上學的時間罷了;鮑和別的男孩子們瞧見她和特麗薩扌票在一起,真是求之不得。這使他們能在場上滿處瘋跑,就好像他們沒有她這個妹妹似的。
阿加莎嬤嬤在黑板上寫的那些難懂的東西梅吉也開始逐漸明白了。她懂得了"十"是指把所有的數合在一起得出一個總數,"一"是指從上面一個數中去掉底下的那個數,所得的數小於頭一數。她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要是她能克服對阿加莎嬤嬤的恐懼,那麼她即使成不了最好的學生,也可以成為優等生的。可是當那鋭利的目光轉向她,那衰老而又幹巴巴的嗓音一個出其不意地向她拋出過於簡單的問題時,她就只有結結巴巴地説不出話,也動不了腦筋了。她覺得算術很容易學,可是把她叫起來進行口算的時候,她連二加二等於幾都記不住。讀書把她引進了一個極其人的天地,她怎麼也讀不夠,可是當阿加莎嬤嬤叫她站起來高聲朗讀一段的時候,她幾乎連"貓"字都讀不上來,更甭提"喵喵叫"這個詞了。看來,她要永遠在阿加莎嬤嬤的挖苦下顫慄不止或滿臉通紅了,因為班上別的同學都在笑她呢。阿加莎嬤嬤總是把她的石板舉起來加以嘲笑,也總是用地辛辛苦苦地寫了字的紙來説明潦草的作業是多麼要不得。闊一些孩子中有人有橡皮,這是幸運的,而梅吉卻只好用手指尖當橡皮;她手指頭,去擦她由於緊張而寫錯的字,把寫的東西擦的一塌糊塗,紙上滾出許多像細小的香腸一樣的團團。這使紙上出現了許多破,因此用指尖當橡皮被嚴格地止了。可是,她為了逃避阿加莎嬤嬤的責難,是什麼事情都敢於做出來的。
在她到學校以前,斯圖爾特是阿加莎嬤嬤的藤條和憤的主要目標。然而,梅吉這個靶子要合適得多,因為斯圖爾特帶着令人反的鎮靜和幾乎是聖徒般的冷漠是難以對付的,即使對阿加莎嬤嬤來説也是這樣。相反,梅吉卻嚇得瑟瑟發抖,臉紅得像甜菜,儘管她努力想遵循弗蘭克給克利裏家所定下的行為準則。斯圖爾特深切的同情梅吉,他有意使修女把火發到他的頭上來,以便使梅吉的子好過一些,但是修女立旋就看透了他的把戲,便重新發起火來,非要看看克利裏家族的通在這個女孩子身上是否也像在男孩子們身上那樣明顯。要是有人問她,她到底為什麼如此嫌惡克利裏家,她也答不上來。但是對於像阿加莎嬤嬤這樣被一生所走過的路得怒氣衝衝的老修女來説,要對付像克利裏這樣傲然的而棘手的傢伙又談何容易。
梅吉最糟糕的是左撇子。在第一堂寫字課上,當她小心翼翼地拿起石筆開始寫字的時候,阿加莎嬤嬤就像凱撒攻擊高盧人那樣向她衝了過來。
"梅格安·克利裏,把石筆放下!"她吼道。
梅吉是個令人束手的不可救藥的左撇子。當阿加莎嬤嬤用力扳着梅吉右手的手指,使它們正確地握住石筆,移到石板上的時候,梅吉就暈頭轉向地坐在那兒,一點兒也不知道怎樣才能使那受折磨的肢體按照阿加莎嬤嬤所堅持的樣子去做。她在智力上變得又聾、又啞、又瞎了;那隻毫無用處的右手與她的思維過程的聯繫還不如她的腳指頭呢。她在石板上畫線出了邊,因為她沒法讓它彎曲過來。她像癱了似地扔掉了石筆;阿加莎沒有一點兒辦法能叫梅吉用右手寫出一個"a"字來。後來,梅吉偷偷地把筆換到了左手,用胳臂拙笨的從三面護定了石板,準備在上面寫出一行漂亮的銅版體的"a"字。
阿加莎嬤嬤贏得了戰鬥的勝利。在早晨站隊的時候,她用繩子把梅吉的左臂綁在身上,直到下午三點鐘的放學鐘聲敲響時,才許解開。即使在午間,她也得帶着被綁得動彈不得的左半身去吃飯。用了三個月的時間,她終於學會了按照阿加莎嬤嬤的信念來正確地書寫了,儘管她寫的字始終就沒有漂亮過。為了確保她不再舊病復發,她的左臂在身上又繼續綁了兩個月。然後,阿加莎嬤嬤把全校的人都集合在一起,向萬能的天主祈禱致謝,謝他的智慧使梅吉認識到了她的錯誤。上帝的孩子全都是用右手的人,左撇的孩子是魔鬼的小崽子,尤其是紅頭髮的。
在學校的頭一年中,梅吉雖然長高了一點兒,但是她孩童的豐滿不見了,變得十分清瘦。她開始咬指甲蓋,都咬得觸到指甲下的了。阿加莎嬤嬤因此她伸着手在全校的每一個課桌前轉了一圈,這樣好讓所有的孩子都能看到被咬過的指甲是多麼難看。要知道,在學校裏5到15歲的孩子中間有差不多半數的孩子的指甲咬得和梅吉的一樣慘。
菲拿出了一瓶苦蘆薈,將這可怕的東西塗在梅吉的指甲上。家裏的每一個人都被調動起來注意她,保證她沒有機會把苦蘆薈洗掉。當學校裏別的女孩子們注意到這一無法遮掩的棕痕跡時,她心裏到了屈辱。如果她把手指放進嘴裏,那味道是難以形容的,不但令人作嘔,而且黑的像洗羊用的消毒水;她拚命往手絹裏吐着唾沫,狠命地擦着,揀到皮破裂,直到把那苦玩藝兒擦得差不多盡淨方才罷休。帕迪拿出了他的鞭子,這像夥比阿加莎嬤嬤的藤條要講情面得多,他用鞭子梅吉,打的在廚房裏到處亂蹦。他打孩子不打手、臉或股,只打腿。他説,打腿和打別處一樣疼,但不會打傷。然而,不管苦聲薈也罷,嘲笑奚落也罷,阿加莎嬤嬤和帕迪的鞭子也罷,梅吉還是繼續啃她的指甲蓋。
她和特麗薩·安南奇奧的友情是她生活中的樂趣,是她賴以忍受學校生活的唯一的東西。坐在那裏聽課的時候,她渴望娛樂的時間快點到來,以便可以和特麗薩相互摟着,坐在高大的無花果樹下説個沒完沒了。她們談的是特麗薩作為外國僑民的與眾不同的家庭,談的是她那多得數也數不清的布娃娃,以及關於她的那些貨真價實的柳木紋茶具。
在梅吉看到那套茶具時,她折服了。這套茶具共有108件,包括細巧的茶杯、茶托和盤了,一把茶壺、一個糖罐、一個罐和一個油罐,還有大小正適合於布娃娃用的小刀子、小勺子和小叉子;特麗薩還有數不清的玩具。她出生於一個意大利人的家庭,而且年齡比她最小的姐姐還要小得多,這意味着她受到家裏人的熱情的、毫不掩飾的寵愛;從金錢上説,她父親對她的要求是有求必應的。每個孩子都是帶着敬畏和羨慕來看待別的孩子的,雖然特麗薩從來也不羨慕梅吉的卡爾文教派①的慾主義的教養。相反,她同情梅吉。難道她連跑去擁抱和親吻她的媽媽都不允許嗎?可憐的梅吉。
①指法國宗教改革家約翰·卡爾文(1509-1564)創立的教派——譯註至於梅吉,她簡直沒法把特麗薩滿臉笑容、矮矮胖胖的媽媽和她自己那面無笑容、頎長苗條的媽媽相提並論,所以她從來也沒想過:我希望媽媽擁抱我,吻我。她所想的是:我希望特麗薩的媽媽擁抱我,吻我,雖然關於擁抱和親吻的概念在她的腦子裏遠不如對那套柳木紋茶具的概念來得清晰。那套茶具是如此緻,如此細薄,如此美麗!啊!要是她能有套柳木紋茶具,用那青花托盤裏的青花茶杯給艾格厄絲喝茶該有多好啊!
在裝飾着惹人喜愛的、奇形怪狀的利雕刻和利畫的天花板的舊教堂裏舉行星期五祝福禮的時候,梅吉跪在那裏祈求能得到一套屬於自己的柳木紋茶具。當海斯神父高高地舉起聖體匣財,聖體透過那中間的寶石鑲嵌、閃閃發光的匣子上的玻璃,隱隱看見了所有那些向它啊頭致意的人們,併為他們祈福。可是梅吉不在此例,因為她甚至沒看見那聖體。她正在忙於因憶特麗薩的那套柳木紋茶具到底有多少個盤子哩。當利人在風琴席上突然引吭高唱頌歌的時候,梅吉的思緒正盤旋在與天主教和波利尼西亞相去十萬八千里的一片茫茫的青裏。①①指梅吉一心想着青花茶具——譯註學年就要結束了。臘月和梅吉的生預示着盛夏的來臨①,就在這個時候,梅吉懂得了一個人想要實現自己的心願得付出多大的代價。她正坐在火爐邊上的一個高凳上,菲在把她的頭梳成通常的上學時的樣子;這是件複雜的事。梅吉的頭髮生來就有捲曲的趨勢,她媽媽認為這是很幸運的。直頭髮的女孩子長大以後要想把又軟又細的頭髮做成光亮蓬鬆的捲髮那就有苦頭吃了。夜裏睡覺的時候,梅吉得把快長到膝蓋的頭髮費力地纏在用舊白被單扯成的一條條的帶子上。每天早晨,她都得爬上高凳子,讓菲解開舊布條,把她的捲髮梳好。
①新西蘭是在南半球,12月、1月、2月是夏季——譯註菲用的是一把舊的梅森·皮爾遜梳子,她用左手抓起一把又長又蓬亂的捲髮,練地圍着食指梳理着,直到整縷長髮都捲成一個閃閃發亮的卷;然後她小心翼翼地將食指從髮捲中間出來,再搖搖,將髮捲展成一條長長的、濃密得叫人生羨的捲髮。這樣大約要重複12次,然後將前面的捲髮束在一起,用一條剛剛熨出來的白塔夫綢打個蝴蝶結,系在頭頂,這一天的頭就算梳好了。其他的小女孩除了在特別的場合卷一下頭髮外,都是扎着辮子到學校來的,但是在這一點上菲是不動搖的:那就是梅吉無論什麼時候都得梳捲髮,不管每天早上要擠出這點時間來是多麼的困難。要是菲認識到這一點的話,那她的好心就是無的放矢了,因為她女兒的頭髮在整個學校是最漂亮的,其他人難以望其項背。每天都梳捲髮給梅吉招來了許多人的妒嫉和厭惡。
這種卷頭髮的方法是很疼的,但是梅吉已經很習慣,不在意了,她從來不記得有不梳頭髮的時候。菲有力的胳膊狠心地拉着梳子,梳通纏住的髮結,直到梅吉的眼睛含滿了淚水;她不得不用雙手緊緊地抓住高凳,以防從上面掉下來。那是她學年的最後一個禮拜的星期一,她的生剛剛過去兩天,她緊緊地抓住凳子,出神地想着那套柳木紋茶具;她心裏明白,這不過是夢想罷了。韋漢的雜貨店裏倒有一套,可是她知道它的售價遠遠超過了她爸爸那微薄的財力。
突然,菲喊了一聲,這一聲是那樣的特別,以致使梅吉從冥想中醒了過來;坐在早餐桌旁的男人們也都莫名其妙地轉過臉來。
"天哪!"菲喊道。
帕迪跳了起來,他的臉驚得發呆;以前他從來沒聽到過菲這樣束手無策地呼天喊地過。她手裏接着梅吉的一把頭髮站在那裏,梳子懸在半空,動的面部出一種恐怖和情突變的表情。帕迪和男孩子們一下子圍了過來,梅吉想回身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可是,測梳帶的那一面反手一擊,把她的眼淚都打出來了。
"看哪!"菲斂聲屏息地説道,將捲髮舉到陽光下,好讓帕迪看得見。
那頭髮在陽光下閃着一片金亮亮的顏,起初帕迪什麼也沒看見。接着,他發覺有一個小生物正從菲的手上爬下來。他自己也抓起了一卷頭髮,在閃亮的光線裏他看清了,有許多小生物正在顧自忙個不休。每一縷頭髮上都密密麻麻地粘滿了這種白的小東西,這些小生物正在幹勁十足地產出更多的一團團的小東西;梅吉的頭髮成了它們熙來攘往的繁忙場所了。
"她長蝨子了!"帕迪道。
鮑、傑克、休吉和斯圖爾特都來看了一眼,而且像他們的爸爸那樣退到了一個安全距離,只有弗蘭克和菲留在原地盯着梅吉的頭髮,茫然不知所措,而梅吉則可憐巴巴地彎着身子坐在那裏,不明白做了什麼錯事。帕迪在他那把温莎椅中沉重地坐了下來,直楞楞地望着爐火,使勁地眨着眼睛。
"準是從那個該死的達戈女孩那麼傳來的!"他轉身瞪着菲,終於開口説道:"該死的雜種,這幫不乾不淨的豬玀!"
"帕迪。"菲着氣,憤慨地説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