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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上碧落下黃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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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帶我去他的墓。”勝南看向那羣村民,卻冷冷説。一眾村民,聽他語氣堅決,不得不從,齊齊帶路。這裏的環境,勝南再悉不過,在灩預堆備戰之前,他不止一次到這裏來察看環境,也是這附近不遠,和玉澤一起看遼闊,卻還是這附近,和宋賢為情反目。

那墓臨江,只是塊普通碑石,雖然與周邊環境相較已算高大,卻清寒到無文無字,於荒僻之處,本看不出這是他楊宋賢的歸屬。

“我找他的時候,還路過好幾次呢,都不知道他在裏面…”聽到錢這麼説,玉鳳不掩面。

“他沒有在裏面,那是咱們給那劍俠立的空墳。他的屍首,被那幫金兵抬到江邊去扔掉的,那天還不小,估計已經葬身魚腹了…”

“我們只聽懂了他的名字,可是不知道具體是哪幾個字,所以,也就沒有寫上去…”

“真是可敬啊,都傷成那樣了,還能撐好幾個時辰…”沒有人能怪他們,他們只不過是幾個沒有武功並不健壯的村民,幸好他們當時都選擇了躲藏,否則可能一個活口也留不下。

有些擔憂地看着勝南的臉,直覺,他從得知消息之後,就一直排斥。錢當然能理解,宋賢,是勝南此生最不願失去哪怕一次的人,錢看着他們長大,看着他們結拜兄弟,看着他們一起離開山東闖蕩江湖去…那種情,生死不棄,以至於錢不肯相信他們會為了什麼女人就鬧翻,更不願聽到他們互相逃避不見面,這麼多年來習慣了他們兩個人在同一個畫面同時出現,現在只剩勝南一個人,錢見了心都酸。

勝南輕撫在那墓碑之上,卻受不出一點點它與楊宋賢的關係,宋賢,可知道,我到夔州來,要的是一個活生生的楊宋賢?他應該為了上一次的一推之仇向我報復,無論要我的命多少次都悉聽尊便,他應該為了玉澤的死不肯原諒我,真的與我反目成仇,他甚至真的可以就躲起來五個月不見我,他真的可以對不起我,不要這樣,在我沒有防備的時候,離我而去…

這墓碑,真不結實,風稍大些,估計都支撐不住,阡不用力氣,就可以把墓碑拔出來,想的同時,他已經這麼做了,他無所謂這麼做,他不自就要這麼做…

“勝南,你做什麼!你…”錢眼睜睜看着他把墓碑徒手拽出來,既驚訝勝南這個舉動,更驚疑他的輕鬆,雖然,勝南看上去都沒有知覺,毀壞得卻好像非常容易,可是,這墓碑修得堅牢,不可能想拽就拽…

猛然間,勝南才發覺,這墓碑很重,單手不用力本是提不起來的,也不知自己是怎麼了,驚醒時,墓碑已被自己帶離懸空,卻忽然變得很沉,很沉,越來越沉…

“勝南!放下去!”錢大驚,勝南非但不放,反而就勢要將這墓碑扔下江去:“人都不在這裏,要什麼空墳墓,他若還活着,豈不是會被咒死…”錢一把奪起這墓碑另一端往下拽,剎那已經慌了神:“玉鳳,快拉住他啊…”玉鳳匆忙上前來拉住他手臂:“勝南哥…讓宋賢哥安息吧!他若在九泉之下,也不希望看見你這樣…”勝南與錢死死抱住墓碑僵持不下,直到雙方四手都磨得糙出血,誰都不可能放,許久之後,勝南忽地氣力一鬆,呆滯地盯着錢被那墓碑一起被反衝在地上,喃喃自語:“你們為什麼,都認定他死了…”錢駭然起身,不解地盯着勝南,勝南手上已經被磨出一道很深的血痕,教錢的心不安至極,忍不住狠下心來:“勝南,晚接受不如早接受!這是事實,沒有別的可能了,沒有了!宋賢被柳峻的雙刀殺害,是村民們親眼目睹的,柳峻是確定他死了之後才命令金兵們扔了他,也本錯不了。玉澤姑娘在宋賢來之前就已經不行了,宋賢一死,玉澤姑娘更不可能活得下來,事實擺在眼前,沒有物證,也有人證,不信也得信!不要因為自己沒有親身歷經就不相信別人説的,你也清楚,一旦在江湖上行走,你的命也就時時刻刻系在別人刀劍上!”沒有物證?物證也有啊,是玉澤的玉戒,他們三個人,最後一次集,竟又一場鮮血淋漓…

“是雙刀殺了他們,可是不是柳峻的,是我的…”勝南望着這個灩預堆附近陌生安靜的小村落,聽不見那夜此時這裏發生的一切,徒留下一羣外人的眼見為實,和遲到了五個月才見到的一座空墳,記憶真的已經支離破碎無從拼湊“是我殺了他們!這些,本應該是我的報應…我自以為自己能實現理想達到巔峯,卻連兄弟和女人也要被我所累所害,甚至連他們遭遇兇險也救不了更不知道!我曾以為我是他二人的堅固堡壘,卻未料到我是攔在他們中間最頑固的障礙…”

“勝南…”錢老淚縱橫:“誰也不想的,誰都不知道,不是障礙,不是…”

“如果可以倒回去重來,我寧願這裏埋着的是我…只要他們都平安無事,寧可天讓我林阡死於非命!”錢被勝南説得字字震心,慌忙搖頭:“勝南,不要這麼説,抗金聯盟,最不能缺的就是你,你若是不珍惜命,可教他們怎麼繼續下去?當初在泰安,大家都是一樣的理想,現如今宋賢不在了,弟兄們就要一起完成他未完成的。我們要為宋賢,殺了那幫金人,報仇雪恨!”勝南捏碎了拳,手上已經滿是鮮血:“我不會饒了他們,絕對不會!”縱使此刻還清醒,卻剋制不住心緒去握飲恨刀,一旦觸碰,戰意一發而不可收:“柳峻,柳峻,我翻轉了天下,也要掀出你來,千刀萬剮!”飲恨刀攜殺氣出鞘,瞬間眼前如地動天搖,揮刀之際,阡卻忽然有所覺:夔州已經是一個安寧地,這裏沒有他的敵人,不需要他的殺戮…

那一刀,今夜只能砍亂江面景象,刀勢逐而去,竟得江山狂亂,豈止那一干村民,連錢玉鳳都暗自心驚,如果説腳下不穩是錯覺,何以看到這適才還平靜的江水越翻滾如雨幕壯闊?聲洪如鍾,勢猛如雷,速迅如風,江水試圖越俎代庖,把風雷鐘的涵義都一起搶來?!然而此刻這段由江水承受的禍亂,是本該由柳峻去享的,阡這一刀,會給他好好留着!上窮碧落下黃泉,兩處茫茫皆不見。

勝南只在夔州多留了一個晝夜,整理宋賢在夔州留下的、遺物。

涉足舊跡,不忍回首…

為什麼,與我林阡關係越親近的人,會越是首當其衝被我連累,從前,是父親和川宇,現在,是宋賢和玉澤…

為什麼,不直接衝着我來?

即使玉澤註定要被金人陰謀帶去戰場逃不開這場由我帶給她的劫難,也該讓我有一個面對的機會,要抉擇,要承認錯,要擔當罵名,七月十八那一戰,本該都衝着我一個人來,卻為何,要再多搭上宋賢一條命,還讓我許久以後,才知道真相,渾噩過了這半年時間…

失去悲喜,知覺全無,就當自己是行屍走,沒有心肺,沒有思維,在回憶和現實裏隨意遊走,若是玉澤想懲罰,就玉澤來隱現,如果宋賢要糾纏,那就宋賢來明滅,漸漸的,好像宋賢和玉澤都成了同一個人…有些情,沒有縫隙,狹隘得只能容兩個人,第三個人,存在是累贅,卻又為何,我們三個人,到最後只剩下我一個…

心忽然一緊而僵持…不!不對,錢和玉鳳在騙我,是我殺了他們!七月十七夜,明明是我用飲恨刀,殺了宋賢,殺了玉澤!他瞬間被林美材的幻境誤導,一旦失足,步步淪陷…突然,把雲夢澤的死轉接給了宋賢,彷彿死在飲恨刀下的,是宋賢,是他親手斷送了宋賢的命…錢在騙他,他才是殺人兇手!神已經徹底錯亂和萎靡,他的心,在那一刻停止跳。

夢魘傷情,清醒的時候,滿頭是冷汗,好一個林美材,她那出神入化的幻術,竟在十多天後,還殘留在勝南的念頭之中。靨**的真實,已經徹底地攪亂了勝南對七月十七的記憶,甚至,對這個世界的認知。

阡整個人,自此陷入無休止的現實打擊和夢境摧殘。

總以為把宋賢和玉澤藏在了心底最深處就可以完整地保護,卻不知自己的心早就上了鎖,從來不給別人知道,自己也從來不去打擾,漸漸地,記憶變陳舊,陳舊到那心鎖上徒留多年的鐵鏽,連自己都無法再打開它。那些被他遺忘的曾經,隨着宋賢和玉澤的死去,再也無藥可救。臨行前的夜,勝南忽然很想徹頭徹尾地聽村民們把那晚所見再講一遍。為了宋賢和玉澤,他有責任知道他們生命最後的時刻,到底遇到了怎樣的情況,或者,有哪些沒有得償的心願,其實,那些很可能只跟他緊緊相連。

他們告訴他,那天的傍晚,玉澤被金兵們擒住的時候,一開始並沒有反抗,她很冷靜地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所以不動聲隨着他們去見柳峻,卻忽然發生了衝突:有一個金兵,財心竅盯上了她手上的玉戒,掠奪慣了他當然以為這犯人會乖乖任他搶劫!一直出於習慣懂得自保的玉澤,竟然一反常態,即刻從那金兵手中搶奪回來,不肯把玉戒給他,這一掙扎,一反抗,會帶來怎樣的後果,以玉澤那樣聰穎,不可能不明白。柳峻顯然沒有吩咐過玉澤是他的親侄女,金兵們當然不會對她有所顧忌,就算她美若天仙,他們也絕不容許她那般的不服帖…村民們都嘆惋:“他們太兇殘了,一大羣男人啊,面對着那麼美貌的姑娘,竟然也下得了狠手,打得滿地是血,那姑娘,到死都沒肯把東西讓給他們…”

“那姑娘真傻,為什麼一定要為了個身外之物斷送了自己命啊…”他們告訴他,宋賢出現的時候,玉澤還是有救的,如果那時候他可以帶她走出這個困境,就好了。當宋賢抱起已經滿身是傷的玉澤準備離開,柳峻的突至卻不允許他這麼做。苦戰的中途,他們隱約聽見柳峻嘲諷:“想不到赫赫有名的玉面小白龍,竟為了你想要的女人,不惜背離戰場,真是玷污了九分天下這個名號!”可是,宋賢戰到最終,不過留了一句遺言:“不,她不是我想要的女人…”説的時候,已經神志模糊,氣息奄奄。

他二人,才到他們人生最好的年紀,命就戛然而止,都是為了他林阡,他們從來就沒有背叛過他。宋賢一直深愛着玉澤卻從來沒有搶走她的念頭,玉澤雖然歉疚可是多少個夜都只盼望與他林阡重見,他們一樣深愛他,所以都至死不渝。那玉戒,對於玉澤來講,本不是身外之物,而是傾了命也要保護的他們易碎的愛情;玉澤真的是宋賢想要的女人,否則他不會為了她連戰地都不顧,説走就走,他楊宋賢,從前在九分天下之中是最出名的不近女,可是,他為何臨死都要説,玉澤不是他想要的女人?是為了他林阡啊…都是為了他啊…我又有什麼資格,讓你二人至死不渝。我只是一個掠奪者,佔有了別人的情,卻從不曾真正保護,我是那樣逃避現實,竟不肯聽一句解釋,我為什麼要那樣倔強,非但沒有給你們帶來幸福,反害得你們走上絕路,如果那夜,我可以轉過身來,堅定地對玉澤你説,我相信我們的情,可以穿越過兩年的界限,沒有一點改變,如果那夜,我可以聽宋賢你哪怕半句解釋…我明明知道,你跟我一樣,都喜歡把真話留在最後才講,我為什麼,就等不到最後…

最後,竟生死殊途…

殺戮無數,命格無雙,所以,在戰場內叱吒風雲,戰場側卻痛失情愛。事過境遷,才知夔州之役是他林阡一生到此贏得最徹底的一戰,卻同時,也是輸得最完全的一戰…

聽完所有村民的敍述,離天亮還有一個時辰。也快到他安靜離開的時候了。

“勝南哥,你怪他麼?不聽命令,私自背離戰場?”玉鳳面帶愁苦,雖然,她知道這個問題現在不該問,卻仍舊怕宋賢的一生會留下任何污點。

“不,宋賢沒有背離戰場,他用他的潺絲劍,為他的兄弟,斬斷了奠基之戰橫生的枝節,宋賢與大家一樣,都是夔州之役的功臣。”勝南強笑回應“天下間,沒有誰可以代替他成為玉面小白龍,他是真正的九分天下。”玉鳳點頭,總算有些心情平復:“那便好,那便好…”

“只是,不值得。”勝南收斂了笑“他的兄弟,卻不值得他豁出命,他的兄弟,也不配他到死都那樣對待。”

“勝南,可知道,這世上,有那麼一些人,就是死心塌地跟着你,用不着任何理由,也談不上值不值得…”錢按住他的肩輕拍,動情地説“這些人,從生到死都跟隨你,就算明知這條路不好走,就算要揹負千秋萬世的罵名,也一樣要跟着你,決定了就不懷疑…勝南,這是宋賢自己選的,他一定不後悔為了你…”勝南背對着他,淚已盈眶:“宋賢,我偏偏卻負了他…”

“兄弟之間,何來盡是負疚和虧欠?你們兩個,最多的回憶,不該是開心、痛快嗎?十幾年來,你們一起的經歷那麼多,難道都比不過一件痛心事來得深刻?”

哥,你説得對,想起宋賢的時候,不該只記得那些傷心事,而是那些…最痛快的事…”在最悲愴的時候説最痛快,阡備受煎熬,其實本就説不下去:“想起宋賢的時候,應該笑着想,應該想我們那麼多年,再怎麼艱難都笑着闖過去了,再怎麼苦也笑着熬過去了…現在是最好的時候,我和新嶼,都在黔西等他去,獨缺他一個人…”回憶越充實,現實越沉重。

“假如讓我選擇,寧願不要這功名,只求回到你們這麼大的時候。”

那武功蓋世的易邁山盟主,在遙遠的點蒼山下,曾經帶着一種真摯的渴望看着他們三兄弟,只是,當時他眼神裏出的迫切與傷,他們都瞭解不了也體會不到,現在的勝南,才終於明白,這種痛。

他總算懂了,卻已經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