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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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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王德!你的世界裏沒有愁事!”李應微微着慘笑。

“説!要頭要尾?”

“頭!”砰的一聲,王德把錢彈起。他瞪着眼蹲在地上看着錢往地上落。

“頭!你往東!再見,李應!祝你成功!”王德把錢撿起笑着往西走。

李應的姑母住在護國寺街上,王德出了護國寺西口,又猶豫了:往南呢,還是往北?往南?是西四牌樓,除了路旁拿大刀殺活羊的,沒有什麼鮮明光彩的事。往北?是新街口,西直門。那裏是窮人的住處,那能找得到事情。王德想了半天:“往北去,也許看見些新事。”他往北走了不遠,看見街東的一條衚衕,牆上藍牌白寫着“百花深處”

“北京是好,看這衚衕名多麼雅!”他對自己説:“不用説,這是隱士住的地方,不然那能起這麼雅緻的名字。”他一面想着,一面不知不覺的把腿挪進巷口來。

那條衚衕是狹而長的。兩旁都是用碎磚砌的牆。南牆少見光,薄薄的長着一層綠苔,高處有隱隱的幾條蝸牛爬過的銀軌。往裏走略覺寬敞一些,可是兩旁的牆更破碎一些。在路北有被雨水衝倒的一堵短牆,由外面可以看見院內的一切。院裏三間矮屋,房檐下垂着曬紅的羊角椒。階上堆着不少長着粉苔的玉米子。東牆上懶懶的爬着幾蔓牽牛花,冷落的開着幾朵淺藍的花。院中一個婦人,蓬着頭髮蹲在東牆下,嘴裏哼哼唧唧的唱着兒曲,着一個瘦小孩,瘦的象一個包着些骨頭的小黃皮包。

王德心裏想:這一定是隱士的夫人;隱士夫人聽説是不愛梳頭洗臉的。他立在南牆下希望隱士出來,見識見識隱士的真面目。

等來等去,不見隱士出來。院內一陣陣孩子的啼聲。

“隱士的少爺哭了!”繼而婦人詬罵那個小孩子“隱士夫人罵人了!”等了半天王德轉了念頭:“隱士也許死了,這是他的孤兒寡,那就太可憐了!

人們都要死的,不過隱士許死的更快,因為他未到死期,先把心情死了!

人是奇怪東西,生來還死。死了還用小木匣抬着在大街上示威。…”王德探身偷偷的向院裏望了望,那個婦人已經進到屋裏去,那個小孩睡在一塊小木板上。他於是悵然走出百花深處來。

“《公理報》,《民事報》…看看這兒子殺父親的新聞。”從南來了一個賣報的。

“賣報的!”王德面把賣報的攔住。

“有隱士的新聞和招人作事的廣告沒有?”

“你買不買?賣報的不看報!”王德買了一張,夾在腋下,他想:“賣報的不看報,賣報可有什麼好處?奇怪!想不出道理,城裏的事大半是想不出道理的!”王德坐在一家鋪户外面,打開報紙先念小説,後看新聞。忽然在報紙的背面夾縫上看到:“現需書記一人,文理通順,字體清楚。月薪面議。財政部街張宅。”當人找事而找不到的時候,有一些消息,便似有很大成功的可能。王德也是一個。

他立起來便向東城走。走得滿頭是汗,到了財政部街,一所紅樓,門口綠的鐵柵欄懸着一面銅牌,刻着“張宅”王德上了台階,跺了跺鞋上的灰土,往裏探視。門房裏坐着一個老人,善眉善眼象世傳當僕人的樣子。卧着一個少年,臉洗得雪白,頭油的漆黑。王德輕輕推開門,道了一聲“辛苦”

“又一個!廣告比蒼蠅紙還靈,一天黏多少!”那個少年的説:“你是看報來的罷?沒希望,趁早回家!”

“我沒見着你們主人,怎見得沒希望?”王德一點不謙虛的説。

“我們上司還沒起來,就是起來也不能先見你;就是見你,憑你這件大衫,遇上上司心裏不痛快,好不好許判你五年徒刑。”

“我要是法官,為你這一頭黑油漆就恢復凌遲。”王德從與老張決裂後,學的頗強硬。

“你怎麼不説人話?”

“你才不説人話!”

“先生!”那個年老的一把拉住王德。

“我去給你回一聲去。我們老爺真的還沒起來,我同你去見我們的大少爺。來!”王德隨着那個年老的走入院裏。穿廊過户走到樓背後的三間小屋。老僕叫王德等一等,他進去回稟一聲。

“進去!”老僕向王德點手。

王德進去,看屋裏並沒什麼陳設,好象不是住人的屋子。靠牆一張洋式卧椅,斜躺着一個少年。拿着一張《消閒錄》正看得入神。那個少年戴着金絲眼鏡,嘴裏上下金牙銜着半尺來長小山藥般中間鑲着金箍的“呂宋煙”(不是那麼,王德也無從看見那個人的金牙。)手上戴着十三四個金戒指,腳下一雙鑲金邊的軟底鞋。前橫着比老葱還的一條金錶鏈,對襟小褂上一串蒜頭大的金鈕,一共約有一斤十二兩重。

“你來就事?”那個少年人把報紙翻了翻,並沒看王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