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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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爺,您別這樣,所謂‘前生無緣,來生不續’,您自己也説老天的安排是要你成全小姐跟表少爺的情緣,那您就當情盡了,債完了,該是一身輕鬆無牽無掛的時候了。”他喃喃地道:“前生無緣,來生不續。説得好,你不是問我執着的究竟是什麼嗎?我想,我就是太執着於那段前緣,才得三人情傷。這句話,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奴婢也只是剛剛想到。”
“我那會兒説你太聰明瞭不好,你這會兒就跟我裝笨。”
“不不不,”她連連搖頭“奴婢當真剛剛想到,何況,這是安人的老話,奴婢怎麼知道姑爺沒聽過。再説,有您的心痛症在,有十方大師和算命方士的預言在,這前世今生的事兒,誰又説得準呢?”
“對啊,説起來我的心痛症好像真的好了,轉了一圈,就是用三年熬了一貼良葯,一則治好了我的心痛症,二則治好了雲兒和敬之兄的相思病。”
“嗯,倘若沒有姑爺您的強取豪奪、三年之約,小姐和表少爺還未必能雙宿雙飛呢。就算能,也是棄傢俬奔,子肯定沒有此刻過得好。”
“你呀你,”他笑着搖着她的手“一張巧嘴,一雙利眼,一顆玲瓏心,就可惜了一副女兒身,一條貧苦命,否則必當是人中龍鳳。”
“姑爺這是誇奴婢還是損奴婢啊?”
“不是誇也不是損,是替你可惜。這樣好了,改天我帶你進宮,推薦給皇后娘娘,你要是能討得娘娘歡心,在她身邊做個女官,這輩子就能飛黃騰達了。”臘梅的臉霎時血褪去,一顆心狠狠地往下沉,姑爺要把她送給別人?
“怎麼了?”他困惑地包着她的手“怎麼突然間手變得這麼涼?你不喜歡飛黃騰達?”她苦笑着道:“奴婢七歲時就懂得一句話:‘人窮命賤,紅顏薄命’。人言‘侯門一入深似海,宮門一入到白頭’,奴婢從沒想過要飛黃騰達,奴婢只想姑爺能夠記得對小姐的承諾,允許奴婢自己決定自己的將來。”不知為何他心下一陣悵然失望,或許因為她駁了他的好意。他後退一步,放開她的手,沉聲道:“是,我做過承諾,你不想就算了吧。”臘梅恭恭敬敬地福了一禮“無論如何,奴婢謝過姑爺的好意跟器重,倘若姑爺不嫌棄,奴婢服侍姑爺一輩子也是願意的。”他突然覺得神一震,急切地道:“真的?你不想回雲兒身邊了?”
“奴婢陪嫁過來的時候,也認了姑爺是奴婢的主子,小姐需要,奴婢就服侍小妞,姑爺需要,奴婢就服侍姑爺。小姐走的時候吩咐過,叫奴婢用心照顧姑爺。”
“呵,”他那點兒欣喜又黯淡了“我該謝謝雲兒把你留給我,放心吧,我承諾過的就一定會履行。哪天你要想回雲兒身邊,或是有了更好的去處,我一定放你。”放?是啊,她是一件長了腿的物什,能無條件地放已經是最大的恩惠了。…。。時光荏苒,一晃又是立,紀天翔一進方廳就喊道:“好香啊,一定是趙媽拿手的炒辣年糕。”玖哥道:“少爺的鼻子好靈。”
“那當然了。”紀天翔拈了一塊丟進口中,回頭用手指逗玖哥懷裏的娃兒,孩子嘴上沾了辣,張嘴哇哇大哭。
“嗬!”紀天翔嚇得後退好大一步“怎麼説哭就哭了,也不打聲招呼。玖哥,你媳婦呢?娃兒怎麼給你了?”
“我媳婦跟臘梅姐姐摘梅花去了,説是學做什麼梅花糕,女人家盡般沒用的玩意。”
“咦,這你就錯了,梅花糕可不是沒用的玩意,比炒辣年糕還好吃呢。你乖乖地哄孩子吧,我去梅花林看看。”他沿着雪地上的腳印一路走進梅林,遠遠看到幾個女子都踢了繡鞋爬到樹上,每人臂彎挎着一隻大筐。這種爬上爬下的事情一向都是小廝們做的,惟獨摘花瓣的事情不行,小廝們手笨,沒有耐一片一片地摘“梅在離他最近的一棵樹上,凝神看着一枝含苞待放的梅花發呆,滿頭滿身都是花瓣和清雪,仿若花化成了人形,默默地欣賞初雪後的梅林奇景。紀天翔一時竟有些移不開目光,他在花下看到雲兒時,便如入幻境,了心神般地走過去喚她;此刻看着臘梅,心中卻清清楚楚知道她就是臘梅,神似靈卻不是靈。
她看梅花他看她,直到玖哥媳婦驚喚了一聲:“大少爺。”兩人同時緩過神來。
臘梅順着聲音看向玖哥媳婦的方向,發現她往自己這邊看,急忙垂頭,突然發現腳下有個人,一點心理準備都沒有,她心一跳,腳一滑,手一鬆,驚呼一聲跌了下來。這次紀天翔連飛身而起都免了,直接張開手臂把她抱個滿懷。
玖哥媳婦跟着驚叫,小桃急忙道:“你別叫,小心跌下去。”可惜提醒晚了,玖哥媳婦雙手在空中一陣亂揮,叫得殺豬一般,結結實實地跌在雪地上。紀天翔沒去接玖哥媳婦,反而抱着臘梅轉身,看着玖哥媳婦的慘狀哈哈大笑。
玖哥媳婦的落姿有夠特別,四仰八叉地躺在那裏還抬起雙手雙腳“梅看了也忍不住笑,一面笑一面推着紀天翔問:“姑爺,您怎麼不去救玖哥媳婦?”紀天翔笑着道:“我這叫汲取教訓。反正來不及了,不如看着她跌吧。”玖哥媳婦爬起來道:“知道大少爺您偏心,臘梅姐姐自然比俺親,俺是黃臉婆了,人家還是大閨女,可也不用抱得那麼緊吧?”
“哦?哦!”紀天翔這才發現還抱着臘梅,急忙將她放下,故意甩甩胳膊拍拍衣襟“梅慌得連忙蹲下身,撿拾花瓣,藉以掩飾臉上的紅雲。
玖哥媳婦是個直腸子,話説了就説了,也不多想,拾了筐繼續爬樹。小桃在另一棵樹上把兩人的神情看在眼裏,偷偷掩嘴一笑,大聲嚷道:“大少爺,我跳下來,您接着我哦。”紀天翔道:“好,你儘管跳吧,把籃子抓緊。”小桃抓緊籃子,手一鬆,故意嚷:“我跌下來了。”紀天翔足尖輕輕一點,伸臂穩穩地接住小桃,落地站穩才放開她。
小桃拉起臘梅,鼻子朝樹上道:“玖哥媳婦,我們去做梅花糕了,你慢慢採啊。”
“啊?不行不行。”玖哥媳婦急得嚷嚷“我還沒采完,你們等我,我要學的。”她這一叫又沒站穩,一個跟斗又栽下來,事出突然,紀天翔來不及接,只好在她頭上輕輕一點,讓她跌了個股礅,免去頭着地的慘狀。
玖哥媳婦着摔疼困矚眼,海海喲喲地直呼倒黴。…。。過了立就是年關,因為紀天祤的痴纏,臘梅不得不跟主人家同坐一桌。少了方含雲,臘梅的身份顯得有點兒尷尬。吃過飯,收了桌子,紀天翔陪紀丞相下棋。
臘梅本想快快禽開,紀夫人突然道:“臘梅,你跟我過來。”她看了一眼紀天翔父子的方向,疑惑地跟着夫人走進後堂。
紀夫人掏出一份大大的紅包遞給她道:“臘梅啊,這是賞你的。”
“夫人?”臘梅心下更是吃驚,急忙擺手道:“飯前夫人已經賞過了,這個奴婢不敢承受。”
“半年來你照顧祤兒有功,我紀家從來不會虧待下人,給你你就收着,我另外有事跟你説∠爺跟我都希望你能過來主屋照顧二少爺,以前礙着你是少夫人的陪嫁,她捨不得你,如今她人去了,天翔又沒有收你入房,你留在‘雲翔居’裏總是不太方便,將來翔兒續了弦,新夫人自然有她的陪嫁丫頭,説不準會刁難你的。不如,你就過來祤兒身邊做個大丫頭,祤兒的病若真好了,你就是大功一件,老爺跟我自然會重重地酬謝你。”臘梅退了一步“撲通”一聲跪倒“奴婢不敢,蒙二少爺不棄肯跟奴婢玩鬧,是奴婢的福氣,奴婢決不敢居功,更不敢領賞。奴婢的賣身契籤給了我家小姐,奴婢生是小姐的人,死是小姐的鬼。若不是小姐臨走之前代奴婢替她照顧姑爺,奴婢早就隨她一起去了。倘若,倘若姑爺用不着奴婢了,就請夫人大發慈悲放奴婢出府去,奴婢願在小姐靈前蓋間蘆草棚,為她守一輩子的門。”紀夫人嘆道:“你這丫頭怎麼這麼死心眼啊,倒是難得你一片忠心。好了好了,念在你主人剛去不久,你心中悲傷,暫時也不好為難你,你回去再好好想想吧,什麼時候想通了,可以隨時來找我。你在二少爺身邊,就相當於半個主子,今後的衣食住行我們決不會虧待了你,你可要想仔細。”
“夫人…”
“去吧去吧,回去好好想想,想好了再回話,免得後後悔。”臘梅看紀夫人側過身軀,只好應道:“是,奴婢退下了。”她走出後堂,腳步有些虛浮,耳邊一直迴盪着紀夫人的話:將來翔兒續了弦,新夫人自然有她的陪嫁丫頭,説不準會刁難你的。就算姑爺心中放不下小姐,執念前世今生的情緣,如今心痛症好了,老爺夫人自然不能任他鰥寡一生,總有一天,她必須離開。
“臘梅,”紀天翔抬起頭向她揮着手道“我剛向爹誇你棋藝湛,爹不相信〈,你陪老爺下一局。”她急忙收斂心神道:“不不,奴婢怎麼敢跟老爺對弈,姑父就不要讓奴婢出醜了。玖哥他們去園子裏放煙花,還等着奴婢劣鄴少爺過去呢。”
“放煙花?好啊。爹,不如咱們也過去看看?”紀丞相笑着道:“你們去玩吧,爹累了,要休息了。翔兒,小心照顧好祤兒。”
“知道了。二弟,來,跟大哥和臘梅姐姐一起去看煙花。”他一手牽起天祤一手拉着臘梅奔出門去。
天栩一路蹦跳歡呼:“哦,哦,放煙花嘍,煙花好漂亮哦,好漂亮哦。”臘梅氣吁吁地跟着紀天翔跑,覺自己冰涼的手指在他温熱的掌心內湧起汗濕的温度,她甚至貪心地想:讓這一刻停駐吧,讓他們的距離永遠這樣近,讓他的手永遠不要放開。
嗖…嘭!園內的煙花已經點燃,遠遠就見夜幕中漫天璀璨,紀天祤鬆開哥哥的手蹦蹦跳跳地跑過去,紀天翔停下,指着天空道:“臘梅,你看,多美啊,比天上的星星還燦爛。”臘梅的目光順着他的手指望向天空,待那煙花散盡又轉向他的臉,温柔地一笑,然後點頭。下人的孩子們聚在一起玩鬧,男孩子點燃小鞭炮往女孩子堆裏丟,嚇得女孩子們失聲尖叫四處亂跑,噼裏啪啦的聲音加上尖叫聲響徹夜空。
啪!一個小鞭炮在臘梅腳下響了,她嚇得一蹦老高,紀天翔將她攔一摟,退開一大步,關切地問:“沒事吧?燒到沒有?”臘梅撫着口着氣“還好,這些孩子,恁地調皮。”紀天翔朝帶頭的男孩子叫道:“狗蛋,不許欺負女孩子,知道嗎?”狽蛋嘿嘿一笑,跑過來將兩校煙花給臘梅,討好地道:“臘梅姐姐,這個給你,不響的,很漂亮哦。
“真的?”
“當然是真的。”狗蛋眼珠一轉,笑得更,悄悄將手上的香往煙花引線上一觸,撒腿就跑。
嗤嗤…臘梅手上的煙花火星亂蹦,嚇得她“啊”的一聲丟掉,紀天翔反手接住,笑着道:“沒危險的,這次狗蛋沒有騙你。”紀天祤跑過來,手上也拿着點燃的煙花,圍着臘梅和紀天翔跑“姐姐,姐姐,漂亮哦,你看漂亮哦。”火光在臘梅周圍閃耀,映着她一身微泛藍綠的新衣和頭上晶瑩的白玉簪子。她驚慌的神消退,笑如風,粉面紅在煙火中嫣若桃花,顧盼轉間澤澤生輝,偏轉頭對上紀天翔笑彎的眼眸。
他把另一支煙花遞給她,笑眯眯地道:“你也試試?”她接過煙花,湊着他手中的那隻點燃,煙火點亮了她的容顏,照亮了他的笑臉。今夜,煙火為幕,讓她第一次肆無忌憚地貪看他的表情,記取他的笑容。…。。五更已過,天朦朦,人們玩累了鬧累了,各自回房休息。
紀天翔數着路兩側的翠竹,笑着走到卧房之前,仰天吐氣道:“啊,好久沒這麼瘋過了,現在身上還都是火葯的味道。”臘梅道:“姑爺先歇着,我去叫玖哥來幫您沐浴。”
“不了,他這會兒想必都睡下了。”
“那,奴婢幫您鋪牀。”
“好。”他自己動手下外衫,掀開茶碗剛要灌下。
臘梅連忙道:“別喝,那茶都涼了,我去給您沏壺新的。”
“別麻煩了,一樣的。”
“不行。”她將茶碗搶下,連壺一起拎起來“不能喝就是不能喝,冬天喝涼茶對胃不好,稍等,馬上就好。”他看着她利落的背影,搖頭笑笑,倚牀而坐。閉上眼睛,眼前似乎還有煙火在閃,絢爛的煙火掩映中有一張緋紅的笑臉。他猛然一驚,迅速張開眼睛,眼前只有燭光跳躍。他甩甩頭,重新合上眼,朦朧中是漫天花雨,梅花搖曳,花開枝頭有一張凝神沉思的臉……。。臘梅沏好茶回來,見紀天翔正在閉目養神,好像睡着了,她放下壺輕手輕腳地過去,不由得細細地凝視着他的睡容。五官端正,劍眉朗目,邊的笑容温和明朗,現在的他似乎又變回到了成親當的紀天翔,只是眉宇間多了兩條細微的紋路,那是三年情愁在他臉上刻下的痕跡。她像着了魔似的伸出手,手指輕輕地觸上他的眉心,想要幫他撫平那兩條細紋。紀天翔眉心猛然一跳,張開眼,直直地望進她眼底。
她急忙縮回手,迅速垂下眼瞼,訥訥地道:“我…我看到你額頭上有塊污漬,許是放煙花蹭的。”他不説話,目光茫地在她半垂的臉上逡巡,腦中的容顏跟眼前的臉龐重合。為什麼?為什麼他腦子裏總是浮現臘梅的臉?
她被他盯得不知所措,絞着手指結巴着道:“姑…姑爺,茶沏好了,我…我去給您倒來。”她身退,他一把抓住她的手,啞聲喚道:“臘梅?”
“啊啊?”她渾身猛地一震,目光閃爍地躲着他“什…什麼事?”他眨了下眼,又眨了一下,放開她的手,按着太陽甩甩頭道:“沒事。”這次換她拉他的手問:“姑爺,您怎麼了?頭痛?”
“有一點兒,大概是困過了頭,腦子裏亂糟糟的,我得睡了,你也回去休息吧。”她急忙倒了一杯水“喝點兒水吧,喝茶不容易人睡。”她等他喝了水,幫他了中衣,躺下蓋好被子,才吹了燈,輕手輕腳地離去。
紀天翔在晨光中盯着牀頂棚,幔帳上垂下一排蘇,像臘梅巧手打的如意結“梅,臘梅?為什麼又想到臘梅?他翻個身,閉上眼,煙花在閃,梅花在飄,紅繩在翻飛,茶葉在飄香。無奈地張開眼睛,他坐起身,看到桌上擺的茶壺和點心。隱隱的茶香混合着梅花糕的香甜挑逗着他的鼻子,咕嚕嚕,肚子不爭氣地叫起來。難怪睡不着,原來是餓了。他披衣起身,拈一塊點心入口,香甜滑膩,入口即化,斟一杯清茶入口,口舌生津,齒頰香,臘梅的一手絕活,叫人不想她也難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