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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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什麼都不會知道。”他坦然地言道。
我老師的笑謔讓我到了背叛的滋味。
“哦駕!”我賭氣地大喝了一聲,撥馬向北跑去。我的瀛棘伴當們緊隨在我的身後。
我們沒辦法像古彌遠那樣穿過半冰凍的月牙湖向北走,只能向東北兜個大圈子過去,就在這最冷的天裏,在這能把人的眼皮和嘴凍掉的子裏,三千人的蠻舞隊伍縮手縮腳,逶迤着向北方走去。他們可沒有大合薩的秘藥幫忙,全都被凍個半死。馬厚厚的冬皺縮了起來,騎者低着頭,把兩隻手籠在裏,抖抖索索地縮在馬背上。風從前路上猛烈地吹來,簡直是寸步難行,每一腳踏下去雪都要沒到馬的膝蓋。這些艱難的路讓他們叫苦不迭。我們在這樣的路上走了一個月,又行入到陡峭的山地裏。
“翻過前面的大坂,就是大望山口了吧?”蠻舞的那位遊擊説。他是個面焦黃的中年人,相貌忠厚,模樣更像個牧民而不像是將軍。我始終記不住他的名字。大合薩微微點了點頭,這五年來他老了很多,指認方向的時候似乎沒有以前那麼自信了。
風大得如洪水一樣沖刷得人馬彷彿要摔倒,隊形也被吹成一道扭曲的線。遊擊在馬上説:“長樂侯,今是行不得了,就在大坂這邊紮營休息吧。積蓄點力氣,明天好翻過去。”我不停能聽到水聲,但看不到水在何處,如果龍牙河就在我們腳下,那也要在冰面下大約十來尺深的地方才會有水吧。我站在那兒,往前往後看都是白茫茫的一片,於是拿不定主意。我那時候似乎已經被風吹傻了。
赤蠻騎着匹劣馬跑了上來,他一副喜滋滋的模樣,沒戴帽子,頭上騰騰地冒着熱氣。也不知道他到底為了什麼高興。這五年來,他已經完全長成了一條青壯大漢,只是他的馬瘦了吧唧的,還是從瀛棘騎過來的那匹老馬,背上的都被磨禿了。他始終沒能騎上更好的馬,我對他有幾分愧疚。
“哎,等回瀛棘了,我幫你搞匹好馬。”我説。
“不急。”赤蠻笑呵呵地回答“我到前面去探探路吧。”我一點頭,他就回頭招呼了十來個人,往前衝去。
突然間,風裏頭就冒出了些不祥的陌生氣息,如同貓的噴嚏般輕微。我想把他們喊回來,可是我的喊叫聲淹沒在一聲巨響裏。赤蠻和那十來名輕騎已經隨着那一聲響,連人帶馬,在雪地裏一個巨大的陷阱裏陷了下去。風把騰起的雪霧捲了起來,直飛上半空,如同平地裏立起一個巨大的雪柱。這彷彿是一個信號,如蝗羽箭登時從兩側的山坡上飛了出來,織着鋪滿了天空。蠻舞的士兵還沒來得及把手從袖筒裏出來,就如同鐮刀收割的牧草般成片地倒下了。在我喊那一句話的時候,老護衞賀拔蔑老突然間睜開朦朧的睡眼,將我一把從馬上拖了下來。我的小紅馬一瞬間身上就滿了箭支,看上去如一隻豪豬。
空氣裏瞬時佈滿了箭支穿越而過的颼颼聲、箭羽抖動時發出的嗡嗡聲,還有成羣的人的慘叫聲。蠻舞的兵們反應過來,開始向山路兩側散開,躲避亂箭,結果又踩上了撒在雪裏的鐵蒺藜和路邊更多的陷阱。搭鈎四下裏冒出來,往掉到陷阱裏的兵丁身上搭去。還有一些長矛手提着長長的鐵矛也從路邊的雪地裏冒出來,朝坑裏亂搠。敵人原來就藏在離我們那麼近的地方,這讓我頗為懊惱,如果是我老師在,他一定會更早發現風裏的味道。不過,我睜着眼睛愣愣地想,就算我先發現了埋伏,又能怎麼樣呢,這三千人擁擠在狹長的山道上,轉身逃命都沒辦法做到啊。再説逃回去又能怎麼樣呢?我沒想到這麼快就為自己回瀛棘的決定後悔起來。
我還在這麼亂想,周圍的箭可一刻沒有停過飛來,要不是賀拔蔑老護着我,我大概會變得跟小紅馬一樣。他不但護着我還護着楚葉。賀拔蔑老和楚葉的馬也都被倒了。他拉着我們蹲伏在三匹死馬之間,這樣目標就小了很多。不多的準了的幾支箭被他輕輕一磕就偏了方向,不再對着我的腦門,而是擦着鼻尖飛過。他實在是懶得很,一會兒張張左眼,一會兒張張右眼,對那些原本就要擦過我們身邊的箭一眼也不看,一刀也不多出。
相比之下,蠻舞的那位遊擊將軍的刀子就揮舞得很漂亮,很討人喜歡。他着氣把刀子舞成一個光球,方圓一丈內的箭都被他帶到。可惜他缺乏後勁,舞着舞着就突然不動了,然後就按着刀凝固在死馬上,我看到他肚子上和背上已經上了七八支箭。
大合薩依舊騎在自己帶到蠻舞的那匹灰馬上,他的光頭在混亂的隊伍中十分醒目,這反而讓他在混戰中不會被誤傷。
草原上的人都認為合薩是神的代言人,傷害了合薩的罪孽是極其深重的。除非神從某個合薩身上收回了自己的眷顧,否則殺死了一位合薩的人會有很可怕的後果,他的身上會長滿膿瘡,他的牛羊會七孔血而死,他娶再多的子也會沒有子嗣。
多半沒人願意去一位合薩,試試這種詛咒靈驗不靈驗。不過我知道大合薩是有好多的藥能夠做到和那些詛咒一樣可怕。
赤蠻這時候可沒在坑裏閒着,在掉落到陷坑裏的一瞬間,他大喝了一聲,雙腳從鐙裏了出來,兩手一按馬鞍,就站在了馬背上。其他的人可沒這麼幸運,都被突出來的尖木樁扎穿了,陷坑裏滿是被豁開的內臟和垂死的呻。那些長槍手往下亂扎的時候,赤蠻一手攬住了四五槍桿,藉着勁竄上了地面。他一跳出來就搶了兩把長刀,直殺到那些成排的弓箭手堆裏,殺了三個來回,所經過的地方都騰起高高的白雪霧。
賀拔蔑老已經將那些箭拔出來看了,那些箭長有二尺八分,比尋常的箭都要長了兩分,箭頭是三稜帶刺的銅箭頭,有些箭頭的近杆處還銘了一個“七”字。那可是七曲的虎弓手特製的箭啊。
“這裏居然有七曲大軍?”賀拔蔑老皺着眉,咳着嗽説。説話間兩支騎兵從山上俯衝下來,將蠻舞的士兵截作兩段。他們呼嘯着衝過雪地,在蠻舞亂成一團的士兵中穿來去,左右亂斫,彩虹一樣的血就從這些騎兵的兩側噴上的天空。
幾名衝到近前的騎兵被賀拔蔑老刺下馬來,他們的屍體重重地摔在我們面前。我在他們的肩甲上看到了一條盤蛇銅飾,不由得愣了愣,這是瀛棘騎兵吉蛇營的徽記啊。這些騎兵原來都是昆天王的手下啊。
騎兵衝了下來後,箭雨便停了下來。蠻舞前軍被截,後軍在一陣衝殺之下,登時作鳥獸散。賀拔蔑老站了起來,他的年紀這麼大了,這一站骨頭架子咔吧咔吧地亂響,我擔心他會提不動刀子,不過看上去他的刀輕飄飄的,似乎用起來毫不費力。那些騎兵騎在馬上,鐵甲鏗然地衝下來,長槍重錘往下猛砸。他們也真夠笨的,賀拔蔑老那麼老大個人站在那裏,他們卻老砸不中。賀拔蔑老只是縮了縮身子,把刀子遞出去,他們的兵刃本就沒有相,那些騎兵的肋下就會猛地噴出一大股紅的泉水。他們再往前奔上十來步,就會一頭從馬上栽下來,砸起一大團雪霧。從摔開頭盔的一些人來看,這些騎兵的年齡還小得很,上的絨尚未褪盡呢,不是瀛棘的兵又會是哪兒的呢?
赤蠻徒步奔了回來,他的身上了四五支箭,卻渾若無事。
“給我支弓。”他喊道。賀拔蔑老從死馬背後的弓囊上出自己的弓扔了過去,赤蠻接在手裏,將身上的箭拔下來回出去,近者無不倒下,但他個人的勇武救不了全軍,只是一漏鍾時間,前軍還剩下有約摸五、六百人一起投降了。我們周圍一個人也沒有了,被那兩支騎兵團團圍住。
為首的那位將軍打馬而出,看着我吐了口唾,道:“嗯,就是這個小崽子嗎?”賀拔蔑老在旁邊咳嗽了一聲,説:“國大人,這是瀛棘王的公子,你得對他放尊重點,不然我的刀就要在鞘裏叫了。”他那兩條青筋嶙嶙,手腕特別壯的長胳膊一動不動地搭拉着。那位老將軍愣了一愣,他回過頭來看見是賀拔蔑老,臉上的怒氣一閃間就消失了。
“是蔑老啊,我怎麼敢在你面前放肆。”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着光,立刻就換了副口氣説話,他把馬繮輕輕地鬆開,我覺得他是為了騰出手來放在刀柄上。我沒想到他會對這麼個乾癟的愛瞌睡的老頭如此尊重,沒準是他欠了賀拔蔑老許多銀子吧。
賀拔蔑老説:“我受了瀛棘王委託,幫他照顧這個幼子,誰要想動他一寒,就只有從我屍體上踏過去才行。”他這話説得大義凜然,毫不含糊。
我很想提醒這個老傢伙,他在蠻舞原眼睜睜看着蠻舞雲罄那個小丫頭打我,拿鞭子我,卻眼皮都不抬一下,那時候他怎麼就想不起這話來呢。
“蔑老説笑了。”那位國大人説,他的神情卻説明他一點沒把這話當成玩笑。他眯起了眼睛重新打量了一下老賀拔,然後又轉身打量起我們來。
這時候大合薩也裏牙火者騎着灰馬馳出,他低低地喝一聲:“國剴之,你眼裏還有我這個合薩嗎?”他雖然離開瀛棘久,但餘威猶在,四周那些瀛棘的騎兵都抖了抖,低下頭去。
“長樂侯以身為質,在蠻舞盤桓五年,但也還是瀛棘的王子——我在外五年,難道就不是瀛棘的大合薩了嗎?”在他面前,國剴之也只得下馬行了禮。
“不敢,”他説“大家都是瀛棘的人,我也不能妄有加害之心。只是此刻瀛棘部內爭鬥不休,外族又虎視眈眈,形勢瞬息萬變,我也是不得不小心行事啊。”
“哦?”大合薩高深莫測地看着國剴之,看得他不得不低下頭去。
大合薩説:“國將軍和長孫那顏近來可曾晤面?”國剴之冷哼了一聲,也不説話。大合薩卻知道國氏和長孫氏歷來不合,國剴之既然投靠了昆天王一系,也是於此大有干係。
“一個小孩,能做什麼,把他們都帶回去好了。”他身邊一個年少的將軍卻突然開口説道,他剛才躲藏在國剴之的後影裏,沒人注意到他。這麼一開口,大合薩鷹一樣鋭利的眼睛就轉過去盯着他道:“公子青,好久不見了,令尊大人別來無恙?”昆天王的二兒子瀛台青冷笑一聲,扭過頭去也不作答。他騎在馬上,大聲喝令道:“將那些蠻舞的兵都殺了!”國剴之愣了一下,想要説什麼,終究忍住。
號令一下,那數百名蠻舞的俘虜登時人頭落地,那些血成彎曲的黑線,凍在大片潔白的雪地上。五百名剛才還是活生生的生命,頃刻間就躺在雪地裏僵硬發黑了。他們將會在這裏沉睡到明年開,然後化為泥土。
除了大合薩,我們只剩下四個人,都被帶到昆天王的新營裏。在鐵勒延陀殺了我父親、奪取了大營後,昆天王的東營雖可自守,但畢竟離大營太近,他受不了那股順風而來騷狼味,於是撤到更東邊的草原上建了一個新營,離原先的大營不到一天路程。
新營盤的修建比老營要從容和講究得多了,它以大木為牆,頂端以錯的尖頭木捆紮結實,頭部更以文火慢慢烤硬,看上去森然可怕。木牆的內圈上都有平台可供站人,每隔百步就有哨塔和藏兵所。牆外更有錯埋設的尖頭木柵五六行,這樣的圍牆雖然足以對付荒原上縱橫的任何猛獸和軍隊,它比起我記憶中的瀛棘大營要更加穩固和更加安全,卻同時又顯得更加猙獰和更加生硬。對於居住者來説,要不是害怕,又怎麼能修建如此堅固的營寨呢?
“你們很害怕嗎?”我問身旁的公子青。他翹了翹鼻子,對我愛理不理。我以為會很快看到那位瘦得跟蛇一樣的叔父,但昆天王並不在營地裏,我們行走在空蕩蕩的營地裏,四周的卡宏幾乎都是空的,不知道人都上哪兒去了。
公子青偶爾看向我的目光充滿蔑視的青光和燃燒的紅光。我知道許多人恨別人可以恨成這樣,他的目光並不比我曾經見過的更可怕。只有在大合薩面前他還是保留了一些尊敬,大合薩問他過去發生的事,他不願意多説,只是説:“鐵狼王勾搭上舞裳妃,殺了老傢伙。”
“這不可能是真的。”大合薩閉着眼睛説,他一閉上眼睛,就有一種無法述説的莊嚴神氣。
“如果不是,舞裳妃子為什麼現在會和他住在一起呢?”瀛台青惡毒地笑着説。
我算了算時間,他們説的鐵狼王和舞裳妃子好上的子,正是馳狼羣到蠻舞找我的時候。我猜想是我母親求鐵狼王這麼幹的。一千多里外的人他們都能找到,那麼此刻我就在他們眼前,豈有不被狼羣找到的道理。不過公子青既然這麼恨我,這個小小的估計我當然不會告訴他。
昆天王的東營地勢高拔,站在營門就可以隱約看到有熊山下的瀛棘大營地,它如同一個灰的小印記,埋藏在一大片白之中。白犛牛的大旗已經不在那座營地上空飄揚了,一面金紅的旗幟在飄揚,那是鐵狼王的標記。
我想知道左驂,就是那匹黑的白耳朵狼是不是也在那兒。於是我問他:“你認識一匹叫左驂的狼嗎?”瀛台青的臉突然變綠了,好像嗓子裏被塊大骨頭給噎住了。他惡狠狠地瞪着我,似乎要撲上來咬我一口,末了説:“那個左驂,早晚有一天,我要親自砍下他的腦袋,剖開他的心,看看他是不是真是狼變的。”我從他的狠話裏看出了很多害怕埋藏在下面。
瀛台青退出卡宏的時候對外面的人説:“好好看管,我還沒想好怎麼處置這幾個傢伙,但終歸是有用的。論斤賣也能值幾頭羊的錢呢。”他們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