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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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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彌遠摸了摸我的頭,帶着似乎看透一切的笑:“其實,你就是神啊。什麼時候,你把心從上到下,凍成堅硬的一塊,你就可以來找我了。”

“我不想拜你為師了。”我説,其實我還是很想拜他為老師,但不知道怎麼就冒出了這樣的回答。

大合薩驚訝地把一壺水給碰翻了。古彌遠學識淵博,自立白衣道,實為一代宗師,他曾拒絕了青都“帝師”的稱號,跑來問這麼一個小孩願不願意拜他為師,已經是匪夷所思了,大合薩搖了搖頭,重新沏起一壺茶。他哈哈大笑地説,有這樣的瘋子要給人當老師,就有這樣的瘋子不給人當學生啊。

“這又對了,”古彌遠説“不過為什麼呢?”古彌遠用他那雙古井一樣的眼睛看着我問,我覺得不用回答他也知道我要説什麼,我的每一步反應似乎都在他的算中。不過我還是説了出來:“我害怕。當我把冰下面那條滾燙的銅汁藏起來的時候,就會有可怕的事發生。”古彌遠指向帳篷裏的人問我:“這些人跟隨你千里迢迢到了蠻舞,毫無怨言地把自己的生命和將來託付給你,你愛惜他們嗎?”我看着帳篷裏這些奴僕,忠心耿耿的赤蠻,瞌睡連天的賀拔篾老,眼睛裏只裝着我的楚葉,還有圓滑但是再無二心的大合薩。

“如果讓你犧牲他們的生命——因為你愛他們,於是讓他們去死,你會做到嗎?”古彌遠問。

“我做不到。”我低下頭説。

“可是他們願意去死,”古彌遠摸了摸我的頭,嘴角上出看穿我心底的笑“就是因為那些冰面下滾燙的銅汁,讓你永遠成不了一個好學生,等你能做到了,我再來問你。”古彌遠在蠻舞原上住了下來。他似乎知道世間萬事萬物,談論起來口若懸河,再見多識廣的人在他面前無論提起什麼,他沒有不知道不清楚的。蠻舞部落裏的合薩與他辯論經文要義,莫不被他辯駁得大汗涔涔而下,蠻舞王對他也極其信任倚重,但我知道他不是為了蠻舞王留下來的。他每隔幾天就過來看我一次:“你還是不想拜我為師嗎?”

“你當了我老師又能教給我什麼呢?”我狡猾地反問“我覺得自己沒有什麼要知道的。”

“你覺得是這樣嗎?”他的眸子是淡藍的,總是温潤如水,不温不火“別想得太多了,會把你的小頭想破了,從小的事情開始想一想吧。總有什麼你想知道的吧?你想知道怎麼才能控制住明月的亮光嗎?”孩童的好奇心戰勝了我的謹慎,我老老實實地回答説:“想。”

“那太難了,我現在教不了你。”他哈哈大笑。

我想了很久,終於找到了另一個問題:“你是怎麼讓那羣狼聽你的話的,它們都不咬你。”古彌遠説:“這個很簡單啊,懂它們的語言就行了。”他起身站到帳篷外,突然吹起了尾音漫長的口哨,那聲音綿綿密密,在草原上傳遞了出去。過了良久,他身邊的地上突然間冒出了無數的隆起的地下溝渠,那會兒正是初冬,可是地下的土撥鼠卻紛紛從温暖的地下鑽了上來,聚集到他的身邊,直到被飄到鼻子上的雪花凍得打了一個噴嚏的時候才猛醒過來,它們責怪地四下望了望,扭着肥碩的股急忙縮回到中去了。

“好玩!好玩!”我拍起手來“要不你先教會我這個,我再決定拜不拜你為師。”他又哈哈大笑,把那雙漂亮的淡藍眼睛眯了起來“我還從來沒有這麼吃虧過呢。好吧,就先教你這一課。”他騎上馬,把我帶到沼澤地去,我們在那兒屏息凝聽鳥兒的叫聲,狼的嚎叫,熊的吼叫,虎的咆哮,猙的低嘯。

“語言就是一種巫術,當你掌握更多的語言的時候,你就得到了更多的力量,”古彌遠説“其實動物的語言是最簡單的了。”晚上,我們就睡在那個小小的窩棚裏。躺在那些有些舊了的乾草上,我又聞到了一股悉的香氣。

“古先生,疼痛是什麼?”我問他。

“好問題,”他帶着曉一切的表情微笑着看我“你能聞到花的香氣,是因為有花在,你能覺到刀子的冰冷,是因為有刀子在,它們都是外物給你的覺,是嗎?”

“把你的手伸出來。”他命令説。我把手掌攤在面前的地上給他看,我的手還很小,紋路模糊,如同一張小小的發白的落葉。他要去我的那把漂亮的短刀,把它貼在我的手上,讓我覺它的冰冷和無情,隨後刀光一閃,我甚至沒有意識到要縮手,那一刀已經透過我的手掌,把我的手釘在了地上。

“只有疼痛是你自己產生的。”他邊教導我邊哧的一聲,把刀子拔了起來。

血從我的傷口滲入黑的土地裏,皮在我手上翻了開來,猶如一朵紅花。

我用另一隻手緊緊地抓住自己的手腕,巨大的疼痛像劈裂了我的整條胳膊一樣竄上我的腦子。

“為什麼它要疼呢,我不願意覺到這種疼。”

“當你忘掉體的存在,就不會痛了,”古彌遠説“疼痛讓你的肌體產生反應,讓它躲避。可是當某件事情無法避免的時候,我們就不需要它來告訴我們痛了。”

“我懂了。”我咬着牙説。

古彌遠叫住我,刀子在他手裏往下滴着血。他問我:“你為什麼要告訴那些青陽人,蠻舞的公主躲藏在沼澤地裏的小木頭屋子裏呢?”一匹鐵甲鏗然的馬慢步跑過來,把地上的草葉踢到空中。馬上那個兇惡的虎豹騎兵按着鞍,探下身來喊道“小孩,你看到什麼人出去了沒有?”他的馬蹄聲彷彿敲在我的後腦上。我當然永遠記得那一時刻。

我左右看了看,在地上,我剛剛過血的地上,找到了一朵剛剛生長出來的藍的冰熒惑,其實,這麼漂亮的花不僅僅要生長在冰上,它還要靠取人和畜的鮮血而出生。它着我的血,嬌無比。我把它摘了下來,遞給古彌遠看,它的毒蟄得我手指發麻:“你看這朵花,我不採的話,她也終究會死去。反正都要死的,早死一,晚死一,又有什麼區別。”這話的下半段是他的原話。他看了我一會,似乎在看待一個難以擇定的難題。

“就是這樣吧。”他説,然後他仰起頭來大笑,笑聲疏懶,從那笑聲裏我看出來他的蕭遠和寂寞。

不知不覺,冬去來,又到了開的時候。我在古彌遠的帳篷裏發現他坐在地上排演算籌。

我便蹲在一旁等着。他算完後抬頭看了我一眼。

“你可以回北荒去了。”他説。

“為什麼?”

“你父親死了。”這條消息並不讓我到悲傷,我對自己的情緒反應也很奇怪,我只看到了機會。一個渺茫得如晨星般讓人捉摸不透的機會。我蹲在沙地上看了看自己的拳頭,它比不上一個胡桃的大小,看上去沒有任何力量。

我皺着眉頭想了很久,發了很長時間的呆。他們已經習慣了看我發呆。我在那兒一直坐到了夜裏,楚葉才找到了我把我拖回自己的帳篷裏去。我楞楞地在牀上坐了一夜。天一亮我又跑到古彌遠的帳篷裏去了。他已經起來了,衣着整齊地端坐在那兒等我。

我説:“我要拜你為師。”

“本該如此。”他笑着説。

“我已經忘記了所有讓人心裏發燙的東西,”我説“我已經忘記怎麼痛苦了。”

“不,你還沒有,”他微笑着看我“不過你會忘記的。”我拜倒在古彌遠的腳下,這個永遠一襲白衣,眉頭上總帶着一抹難以琢磨的蕭遠的中年男人腳下。

“再給你取了名字吧,”他説“作為這入門之禮。寂然疑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你的名字,應當叫瀛台寂,北陸名,便叫阿鞠尼吧。”我知道阿鞠尼的意思就是明月,他是要我永遠記住這月牙湖邊上的時刻呢。

“會寫這幾個字嗎?”他問。

我搖了搖頭,他便用算籌在地上寫給我看,然後把一算籌到我手裏。

我端端正正地在沙地上暮寫下自己的名字:瀛台寂·阿鞠尼·亦難赤必勒格不忽這輪寂寞的明月,必將要載入北陸的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