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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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你沒忘記!”她説,聲調有一些輕顫。
“我在想,你早上收到信的時候,可能會説,陶丹楓是誰?”
“你…”他急切的接口,偽裝已久的面具再也掛不住了,他瞪視着她,熱烈的低喊:“丹楓,你怎麼可能這樣冷酷?這樣沉靜?這樣道貌岸然?你怎麼不通知我你的班機?你怎麼不讓我安排你的住處?你怎麼不聲不響的來了?你…居然還了個黑天使來捉我!丹楓,你這麼神秘,這麼奇怪,這麼冷淡…你…你真的是我們那個親愛的小妹妹嗎?那個被充軍到異國的小妹妹嗎?那個我們每天談着、念着的小妹妹嗎?”一股淚猛的往她眼眶裏衝去,她的眼睛濕潤了。那白皙的雙頰上立即湧上了兩片動的紅暈,她扭轉了頭,望着窗外,手指下意識的在窗玻璃上畫着,由於室內室外的氣温相差很遠,那窗玻璃上有一層霧氣。她無心的在那霧氣上寫着字,嘴裏模糊的低語:“我並不神秘,我回台灣已經三個月了…”
“三個月!”他驚叫,動驚奇而憤怒。
“你來了三個月才通知我!你住在什麼地方?”
“我租了一間帶傢俱的小鮑寓,很雅緻,也很舒服。”她仍然在窗玻璃上畫着。
“我每天在想,我該不該來看你,如果我來看你,我應該怎樣稱呼你?叫你…江淮?還是叫你…
姐夫?”他手裏正握着茶杯,她這聲“姐夫”使他的手猛的一顫,水溢出了杯子,潑在他的身上,他震顫的放下了茶杯,杯子碰着桌面,發出輕脆的響聲。他了背脊,室內似乎有股冷風,正偷偷的吹襲着他。他從口袋裏拿出煙盒,取了一支煙,打火機連打了三次,才把那支煙點着。吐了一口大大的煙霧,他看向她。她依然側着頭,依然在窗玻璃上畫着,她沒有回過頭來,自顧自的,她繼續低語:“我去姐姐的墓地上看過了,你把那墳墓修得很好。可是,墓碑上寫的是‘陶碧槐小姐之墓’,我知道,她始終沒有幸運嫁給你。所以,我只能稱呼你江淮,而不能稱呼你姐夫。”她回過頭來了,正視着他,她的眼珠清亮得像黑的水晶球,折着各種奇矣邙幽冷的光彩。
“江淮,”她幽幽的説:“我很高興見到了你。”他審視了她幾秒鐘。
“唔。”他哼了一聲,煙霧從他的鼻孔中冒出來,他不穩定的拿着那支煙,眼光望着那裊裊上升的煙霧。
“丹楓,”他勉強的、苦惱的、艱澀的説着:“關於我和你姐姐,這之間有很多事,都是你完全不瞭解的!
…
”
“我知道,”她打斷了他。
“聽説,姐姐很柔順,她不會有對不起你的地方吧?”他一震,有截煙灰落在桌面上,他緊盯着她。
“當然,”他正説:“她從沒有對不起我,她善良得傷害不了一隻螞蟻,怎會做對不起人的事!”她的眉微向上揚,那對黑的水晶球又在閃爍。
“好了,”她説:“我們先不要談姐姐,人已經死了,過去的也已經過去了…”她望着他手上的煙。
“給我一支煙,行嗎?”
“你也煙?”他驚奇的,語氣裏有微微的抗拒。
“在倫敦,女孩子十四歲就煙。”她淡淡的回答,接過了他手裏的煙,純的點燃。他凝視她,她了一口煙,煙的姿勢優雅而高貴,那縷輕輕柔柔的煙霧,烘托着她,環繞着她,把她襯托得如詩、如畫、如幻、如夢…他又神思恍惚起來。
“姐姐煙嗎?”她忽然問。
“是的。”他本能的回答。
“哦?”她驚奇的揚起了睫。
“我以為…她絕不會煙。”
“為什麼?”
“因為,很明顯,你並不贊成女孩子煙,你不贊成的事,她就不會做。”他怔了怔。
“怎麼知道我不贊成女孩子煙?”他問。
“你贊成嗎?”她反問。
“不。”他坦白的。
“你的觀察力很強。我不喜歡女孩子的手指上有香煙燻黃了的痕跡”他下意識的去看她夾着香煙的手指,那手指纖柔白皙,並沒有絲毫的煙漬。
“你很小心,你沒有留下煙痕。”
“姐姐留下了嗎?”她又問。
他蹙起眉頭。於是,像是猛然醒悟到什麼,她坐正身子,抬了抬那美好的下巴,提高了聲音,清晰的説:“對不起,説過了不再談姐姐。我今天來,並不完全以陶碧槐的妹妹的身分來的,我在練習寫作,可是…”她輕聲一嘆:“你顯然還沒看過我的作品!”
“我會看的!”他急促的説:“給我一點時間!”
“你有的是時間,我在台灣會住下去。”他困惑的看她。
“我以為你學的是戲劇。我以為你正在倫敦表演舞台劇。”
“我表演過。”她説:“演過‘捉鼠機’,也演過‘萬世巨星’,都是跑龍套的角,是他們的活動佈景。我厭倦了,所以,我回台灣,想換一種生活方式。”
“你一個人回來的嗎?”
“一個人。”
“為什麼事先不通知我?”
“我獨來獨往慣了,”她望着煙蒂上的火光。
“這些年來,即使是在倫敦,我也是一個人。我母親…”她沉片刻,熄滅了煙蒂。
“她和她的丈夫兒女,一直住在曼徹斯特。”她抬眼看他,忽然轉變了話題。
“我會不會太打攪你了,我知道你是個大忙人!我想,如果我識相的話,應該告辭了。”她站起身來,去拿那件披風。他飛快的攔在她前面。
“你敢走!”他動的説。
“哦?”她仰頭看他,眼裏有着驚愕。
“如果你不跟我一起吃午飯,如果你不把你這些年來的生活告訴我,如果你不帶我到你的住處去,如果你不讓我多瞭解你一些…”他大聲的、一連串的説着。
“你休想讓我放你走!”她的睫向上揚着,她的眼珠亮晶晶的閃耀着光芒,一瞬也不瞬的盯着他,她的嘴角微向上彎,一個近乎悽楚的笑容浮上了她的臉龐,她閃動着眼瞼,眼底逐漸動着一層朦朧的霧氣。她微張着嘴,半晌,才吐出了聲音:“你實在不像個冷漠的偽君子,我一直在想,你是神仙還是魔鬼?你何以會讓我姐姐那樣愛你?現在,我有一點點明白了…”她眼底的霧氣在加重。
“江淮,”她清晰而幽柔的説:“你怎麼允許她死去?”他迅速的背轉身子,不讓她看到他的臉,他呼急促,肌僵硬,全身心都籠罩在一份突發的情裏。然後,他覺得,有一隻纖柔而温暖的手,輕輕的握住了他。他不自主的渾身一震,這手是傳電的嗎?再然後,她的聲音和煦如風,在他耳邊輕輕響起:“聽説,台灣的四川菜最好,請我去吃川菜,好嗎?”他回眼看她,她已經披上了那件黑絲絨的長斗篷,她渾身都浴在一片黑裏,可是,那白皙的臉龐上漾着紅暈,那小小的嘴綻着輕紅。他想起古人的辭句:“不點而紅,眉不畫而翠!”再加上那盈盈眼波,和那遍佈在整個臉龐上的,近乎是聖潔的笑容。天哪!她多麼像碧槐!她又多不像碧槐!她高雅得像一尊神祗,而那笑容,卻是屬於天使的。天使!他心中驚悸,黑天使!黑天使代表的是什麼?歡樂還是哀愁?善良還是罪惡?幸福還是不幸?搖搖頭,他不願再想這個問題。
伸出手去,他攬住了她的肩。
“我們走吧!”他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