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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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永沒有徑歸長安,而是先回到了空蕩蕩的阿房城。他衝進去將睡得天昏地暗的刁雲搖醒,喝道:“看看你,都成什麼樣子了?跟我走!”刁雲懵懵懂懂地盯着他,一時似還認不出來,含糊地問道:“幹什麼?”
“幹什麼?”慕容永猛猛在他腦袋上敲了一記,道:“都他媽過去半年的事了,還這副德呢?走吧,跟我上長安去!”
“上長安?”刁雲着自己的額角,皺眉道:“皇上不是讓我呆在家裏思過麼?”
“思的過!”慕容永手上強行用力,將他生生拖下榻去,喝道:“走!”
“喂?”刁雲掙扎着叫道:“我走了,阿房歸誰守?貝綾帶着小皇子還在這裏呢!”
“自然是一齊帶走了,前幾個月長安亂得不行,又缺糧,如今差不多安穩了,也該全搬過去了。”慕容永一面説一面將蒙塵的盔甲長槍扔到了刁雲身上。
“你自然是指望着和貝綾親熱起來方便!”刁雲一面抱怨着一面穿甲上身。
“可安穩麼…”他穿戴整齊,手中握緊了槍,聲音卻一下子凝重了起來:“要是安穩的話,你來找我作什麼?”他回過頭來,目光深沉地盯着慕容永。
慕容永默然,不作任何解釋地道:“走吧!”他們點清了阿房裏的兵馬時,接貝綾的小車也出來了。慕容永撥開簾子,貝綾抱着慕容瑤,向他微微行禮。慕容瑤已經開始呀呀學語,小小的面龐象是白糖澆出來似的,盪漾起甜絲絲的滋味,讓人恨不能伸出舌尖去觸碰一下。
貝綾比起從前來,愈發靜了,眼睛象兩朵黑的蓮花在氲氤的湖霧間沉睡,漫出濕潤的青氣。慕容永猶記得追符堅不果後回到阿城的那個夜晚,她在他臂彎間小貓似的瑟瑟發抖,零碎地説起寶錦的樁樁瑣事。然後翻來覆去地問:“你説她走得安心嗎?”慕容永無從置答,只能一次次讓她慘痛地尖叫。次醒來時,枕邊亂髮中的她就變成了眼前的模樣。
慕容永鬆手,簾子的陰影落下,將貝綾埋入了暗處。他大步踏去翻身上馬,對眼神一直隨在他身上的刁雲道:“出發!”愈來愈大的嘈雜聲將慕容衝吵醒了,他腦子裏白茫茫的一片,竟什麼都想不起來。
“皇上醒醒!”小六的聲音在他耳邊急促地扇動着,冰涼的氣息貼上他乾裂的,一杯久違的清水傾入口中。窗子似被拉開了,三分寒息的風在他的面上捲過,捲去了不知多少子以來積下的酒意。慕容衝終於睜開眼,撲面而來的,是金蘇拂掠的墨藍天宇,上面有一顆一顆纖細的冰晶閃動不停。他身邊的女人們慵懶地轉動着嬌軀,發出低低的抱怨,脂息香粉在被褥的抖動間濃郁起來。
慕容衝突然發現自己已經想不起上一次看到天空是什麼時侯的事了。他在小六的扶持下勉強站起,着散亂的發,有些怔忡地問道:“怎麼外面沒有下雪麼?”他看到小六的眼睛一下子睜得渾圓,結結巴巴地道:“可現在已是二月了!雪化了!”
“是麼?”他也有些發怔,此時外面的吵鬧更響亮了,似是隔着幾重殿宇,可還是清晰可聞。
“皇上!皇上!皇上!”
“我們要回家去,回家去!”他蹙眉問道:“外面是怎麼回事?”小六道:“皇上忘了?前幾下令説要永留長安,分發器物與弟兄們築室開耕,可大家不情願,這時來向皇上求懇了!”
“喔?”慕容衝發力去想,隱約有些印象,似乎是韓延提議的,説是關中宮室城池善備,何必非回關東,不若就讓部下安心落户為好。他當時喝得有了四五分醉意,便隨口答應了。只想了這一會,他就覺得頭又痛了起來,象有把銀銼子在枕後蹭動一般。他的眼睛轉過一圈,如獲至寶的抓到了一隻酒壺,晃了晃,猶有大半,忙傾入口中。他這才舒坦了些,便有氣力叫道:“將這些人趕走!”聲音裏與其説是極其震怒,不如説是極其不耐煩。
“皇上!”小六卻不出殿,反倒亢聲進言道:“當初皇上召臣下們起兵時,是答應我們回到故鄉的。若是終歸要落户關中,我們為什麼要打戰,為什麼要死去那麼多的兄弟?”他強忍,可卻還是忍不下哽咽之聲。
“混帳!”酒壺砸在案几個,慕容衝昂起頭,眼中有着虛妄的怒火,道:“要造反嗎?”小六抹着眼淚跪在地上,道:“其實回不回去,倒也不是那麼要緊。可我看不得皇上現在的樣子,只盼着皇上能幹什麼,振作起來…”突然有馬嘶清厲,一時壓倒了所有的喧譁,小六側耳略聽,突然不知是驚是喜地叫道:“皇上,你聽,連卷霰雲也在進諫呢!”慕容衝怔住,留心去聽,果然十分的悉,好象就卷霰雲戰意熾烈的呼喚。他昂起頭,讓星光從眼中濾過,突然又冷誚地笑起來:“朕要做什麼,還由不得你來教訓吧?”他驀然喝道:“你滾!朕再不要見到你了!”小六愕然抬頭,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似還想説些什麼。慕容衝的斥聲又向他矇頭蒙腦地蓋過去:“還不快滾!”小六踉踉蹌蹌地跑起來,在檻上絆了一跤,卻又爬起飛奔而去。
慕容衝收聲看着小六的背影,半熄的燈火透過了簾隙將化在他面孔上,他半張的眼中似乎看不到瞳仁,只有一抹朦朧的光影飄忽不定,完全無法捉摸。一節玉臂從水紅的緞子中探出,圍在他的上,温熱中飽含着邀約的氣息。外面的喧譁聲少了許多,似乎有人在那邊大聲地喝斥。卷霰雲好象讓人捕住了,萬般憤怒的咆哮也漸弱不聞。慕容衝愜意地倒回榻上,女子發出連串格格的脆笑,已是整具身軀都纏了上來。
突然間“錚錚錚”三聲,象是有人在敲擊着鑲在天幕上的星子,那麼遙遠高寒的聲音,卻又好似深深地鍥入腦子裏面。慕容衝頓時醒得分明,雖然是極不情願,依舊不自由主的爬了起來,將猶自不肯放開的女子抖回牀上去,然後幾步跨到了窗前。
拂開亂披到臉上的蘇,他看到對面樓閣上一團忽聚忽散的素輝,當中裹着個道人,卻正是王嘉,象是站在滿月之中。他十指在憑空緩撥,有如玉蘭花瓣舒捲斂放,然後就有如箏如磬的樂聲傳來,每個調子都彷彿在他身上紮下一針,讓他不住的微微顫動。
“鳳凰鳳凰,”王嘉的嗓子澹然,如天河倒瀉般淹沒了他,一個又一個頭,重重擊在他的口上,眼前盡是閃閃爍爍的羣星,四溢的星光晃花了他的雙目。
“何不高飛還故鄉,何故在此取滅亡?”慕容衝隨手抓住案上的銅壺,昂頭盡灌入口,酒水在他面頰上淋漓而下。他抹了一把嘴,便全力擲出。一道黃澄澄的虛影划着弧圈掠去,象是星厲彗。王嘉靜靜地站在那裏,並不閃躲,可黃影卻倒底歪了,只砸在了道人身側的柱上。
“咣咣咣咣咣”如起戲時的鑼聲般熱熱鬧鬧響了好一陣,方才“鐺”地一聲,落下地去。只餘下粉柱上一個怪誕的污跡,象是個惡毒嘲笑着世人的小丑面具般懸在了道人肩旁。
“誒!”王嘉長嘆一聲,道:“這是你最後的機會了,你真的不肯聽勸麼?”
“滾!”慕容衝惡狠狠地吼道,就連已經回暖的夜空也被他這麼一聲給凍住了。
“罷了罷了!”王嘉搖頭,周身的皓光搖得有如星散,化作兩道羽翼振舉,飄飄然掠過了一重殿宇。四下裏都有人發覺了,一時奔走號叫聲四起。
貝綾躲閃在一叢矮灌後,看着急驟的步伐接連從身前掠過,不由再往懷裏看了看,慕容瑤睡得正香,小臉如同悄然開放的曇花般靜謐。她多少安了些心,等待着那些火把吵嚷聲漸漸遠去,方才鑽了出來,向着金華殿而去。
中積累了多少子的勇氣象火焰般燃在了貝綾腳下,託着她飛騰般奔跑。似乎仿然糾在她身側的危險卻讓她心跳得更快,就要竄出來一般狂跳。
“我非得去見他不可!”她雖然只是呆在後宮裏撫養孩子,可卻不會不聽到一些散淡言語。她知道鮮卑人都不願落關中,不滿的情緒已如干柴將化烈火,而懷攜火種待發的人實在太多。她知道慕容垂在關東已是深蒂固,慕容衝不願前去仰人鼻息。這是個死結吧!
可貝綾覺得她可以解開這個死結!
她深深地着清冽的空氣,金華殿前百級的石階彷彿也可以一躍而過。那面前的殿門後就是這孩子的父親!
貝綾再看了一眼臂間的孩子,便是一個路人也會忍不住愛憐的吧!她不相信,一個當父親的,會對面對着如此可愛的孩子而無動於衷。她反覆唸叨着自已揣摩了無數次的話:“回去吧回去吧,就算是慕容垂終會殺了你,慕容垂自命君子,他不會幹出屠殺親族幼兒的事的!可是皇子若落在亂軍之中,可就難説了。你就算死,可死後也得有面目去見公主,是不是?
似乎有火光滿殿飄搖,很多女人的嬌呤繞樑而來。象是有什麼鬼怪守在那裏似的,一股惡寒讓她畏懼,可她卻咬破了,不管不顧地踏進了殿門。
這是她用心血養大的孩子,這是她的公主的孩子!不,她決不會容許慕容衝害死他的,她決不會允許…
“嗬…”這是什麼叫聲?象呻呤又象滿足,象譏笑又象痛苦,象解又象是沉淪。她這時才發覺,這殿中人太多了,太吵了。象是一輩子未聽過的的嘈雜撲面而來。貝綾幾乎是被神意點化,才能在那千鈞一髮的時機閃入湘綠的屏風之後。
有人在狂叫“往那裏跑!”這是誰的聲音?貝綾是聽過的,就在她想到“是韓延!”時,屏風上無數個錯的頭影間劃過一道如戟的血。突然,所有的人影與叫聲都凝住,一個圓乎乎的東西滾到了貝綾足下。貝綾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嘴,整個人慢慢地蹲了下來。
她看錯了嗎?
翠瑩瑩的一團光暈中,慕容衝秀雅的面孔噙笑而卧,鮮血拖在他頸下,卻奇異地沒有沾上他的面龐。他象是淹沒在美酒中永桓地沉醉,又象是被永恆地封印於整塊的翡翠玉中。他舒展開的眉頭,象雪絨花一般,帶着暖暖的、清新的氣息擁住了貝綾。貝綾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已懷裏的那張小臉,頓時被千萬電鞭中了,攣縮成一團焦炭。她覺得自已狂亂的嘶喊已經震破了這座宮殿,屏風,眼前所見如同一口墨綠的深潭,被天外飛來的巨石砸中,飛濺成千滴萬片,在整個寰宇之間以比風還要快千倍的速度急旋起來。
再之後的子貝綾回想起來總結成一團亂麻,無數的人來人往,刀光劍影編成了一面詭麗瑣細的錦氈。她在此後的一生中,用了幾千個子趴在上面無論細細的辨認,也無法認出是些什麼樣的人什麼樣的事。就連慕容永自稱數十不離她身側的勸也全不能記憶。
她唯一永不能忘的,是某個夜晚,有人從她懷裏奪走了那小小的的生命,然後又在一另一個光明媚的清晨,將他化作了御牀之下的一團支離的血。她看到刁雲提着長槍,面上全無神情地凝望着這一刻。她撲上去,卻被慕容永攔在了眼前,是那時她傾盡全力地咬着慕容永,永不停頓地尖叫道:“他是你的衝哥的兒子,是我的公主的兒子!你怎麼能殺他,你怎麼能殺他,你怎麼能殺他!”慕容永的頸項裏面,兩排貝齒深深地鍥了進去。他與刁雲的目光撞在一起,然後又被一束灼烈的陽光切開了。
長子的慕容永後宮裏有一位瘋夫人,用了五六年的時間,終於艱難的清楚了慕容衝死後的混亂不堪的西燕形勢。韓延殺了慕容衝,雖然有心自立,可他倒底不是鮮卑貴族,因此擁立了段氏族人的段隨,改無昌平。
慕容氏宗族雖然一時大意,容他得手,可倒底勢力遠大於他,慕容桓與慕容永殺了段隨,立宜都王子顗為燕王,改元建明,帥鮮卑男女四十餘萬口去長安東返。慕容恆的弟護軍將軍慕容韜,誘走顗,企圖擁君自重。慕容恆氣怒,與武衞將軍刁雲帥眾攻韜。慕容韜敗,慕容恆立慕容衝之子瑤為帝,改元建平,為慕容衝上諡號為“威皇帝”可這時,慕容永聲勢漸大,為眾心所向。他雖早有自立之心,卻深知自己是慕容氏旁枝,只要有一個慕容氏近枝親族在,他的地位,就將不穩。因此,他必得殺了慕容瑤。後來又立慕容泓子忠為帝,改元建武。慕容永自稱太尉,守尚書令,封河東公。終於勉強的安定下西燕這個怪誕的政權。他在東返途中聽到慕容垂已稱尊號,不敢再前進。不多時他倒底還是授意部屬殺了慕容忠,擁他即位,並都長子。
自然,這已經是很久很久以後的事了。而在此時,在貝綾絕望地將牙齒鍥進慕容永脖項時,離他們十里地處,陳辨正抱着那個雪琢似的娃娃手足無措。他耳邊迴響慕容永託小六傳給他的話:“對不起了陳先生,我本是一心想借重於你的。可一時實在找不到別的孩子了…”他幾番舉起摔,終於還是頹然地坐倒在地。許久許久後,那娃娃在他的掌心甦醒了,兩顆夜般的眼眸在轉悠一圈未能覓到悉的身影時濕潤了起來。一滴晶瑩透亮的淚星辰似的墜落在了陳辨的指上,摔得粉碎。陳辨混濁的淚水也終於忍不住壓眶而出,撲籟籟落在孩子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