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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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衝跨上榻去,拍了拍她的肩頭,沒有絲毫反應。他皺眉,去攬她的,那上分明傳來抗拒的一。慕容衝俯下身去,在她耳畔吹着氣,小聲道:“方才是有緊急軍情,現在好了,你沒事了,有多少話我都聽你説。”他的心思從未這般温柔過,方才那一刻幻覺中的平安喜樂還縈繞在他的肌膚氣息當中。可懷裏的女人依舊是一動不動。他不由有些愠怒,扳過她的臉來,她雙眼緊閉,白得無一絲人的面孔上,彎睫投下兩彎深濃的影子,有種極冷的覺隔着厚氈從她肌膚上透過來,竟讓慕容衝一時兢然,覺得懷裏摟着的渾似一團青冥之地的霧嵐。他放開手,看到那氈上的花朵擴得更大,她將自己裹得更緊。
慕容衝有些氣惱,一躍而起,喝道:“你!”這一聲“你”後,卻又不知當説些什麼。他呆呆地站着,覺得這間屋子如此污穢如此悶熱,全然呆不下去,便轉身就往外衝去。在簾子垂落於他身後的那一瞬間,似乎有壓抑了很久的一絲哽咽,傳入他的耳中。
“這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慕容衝氣乎乎地想着,看到了猶在殿外的刁雲,便叫道:“走,我們和慕容永一起去,看看秦軍撤軍時是否有什麼可乘之機!”已經過了午時,營外的雪愈下愈大,密得三步之外不見人形。符暉斥退了請他入帳的親兵,獨自在寨門前矗立。他有些煩躁地將身上青鼠裘敞開,數個時辰符堅的喝斥還在腦中輾轉不去。
“你貪功冒進,數次大敗而歸,難道還要重蹈覆轍麼?”
“父王,此一時彼一時,各位將軍難道看不出來燕軍已是首尾不能相顧嗎?”在他焦急的環顧之下,將領閃猶豫着一起跪下,站得久了,盔甲盡白,圍滿了他的視野,象是一道道起伏的雪原。他方有些欣喜,從頭頂上傳來的聲音卻更固執,更不容情。
“那白虜小兒最喜自示於弱,誘我軍入其彀中,這一樣的詭計,竟還要三番五次的上當嗎?”
“父王!”他絕望地在地上叩下頭去,嚷叫起來,“兒臣願率自營下兵馬前去,請父王相信孩兒一次!”
“哼,當次你率五萬大出徵,朕是極信你的,昨命你為先鋒,也是極信你的,結果如何?”
“父王!”
“撤軍!”一聲爆喝,再有多少言語也被一併打斷了。他口一陣冷涼,恨不能讓這雪下得大些、再大些,席天幕地,將他整個埋下,永遠不必再去看符堅面上的神情。馬蹄和皮靴在積了兩三寸的雪上踩着,“咯咯滋滋”響成一片,那聲音象鞭子似的,一道道在他的背上,漸漸得他如雙耳俱聾,竟什麼也聽不到了。他是怎麼被親兵攙扶上馬,然後又領受了到後頭看守糧草的命令,都不大記得。
正當思慮如沸之時,突然鼻中嗅到了股焦味。他一驚,跳起來,抖了一地的雪沫,喝道:“是那裏走火了?”旁邊的守着的親兵一面也四下嗅着,一面有些自欺欺人般道:“這麼大的雪,怎麼會走火的?”
“快跟我來!”符暉疾忙向堆放糧草處跑去,這時整個營寨的兵丁都動起來,將本就佈置得曲曲拐拐的道路擠得更是不堪行走。親兵連推帶罵終於讓符暉能往糧堆那裏趕,遠遠就看到一團濁黃的雪花往這邊裹來,吹得人眼前一辣,竟個個掉淚。符暉心叫不妙,“琉璜!”等風向略轉,眼前一清,就見糧包上穿了無數個,每個口上都冒着黃煙。兵丁們想要上去滅火,可一揭開上面蒙的帳布,就都被燻得七葷八素。突然又有一股濃烈的琉味傳來,他抬頭一看,數百點枝帶着青煙的火箭從天而降。箭頭鑽入擋雪的帳布之中,片刻後,糧包內便是爆豆一般炸響。
符暉往箭的來勢一探望,就又被燻了一把,後面有人將什麼東西捂在了他的口鼻上,方才略好些。符暉一看,那是塊破布裹了些雪,了悟過來,叫道:“快些將口鼻用濕布蒙上!牽馬,跟我來!”雖説可以不進黃煙,卻還是護不了眼睛,因此等符暉能帶着騎兵向放箭處衝殺而去時,就只來得及看到一地狼籍的蹄印。符暉在循印尾追與回寨救糧之間猶豫了一會,終於還是嘆息一聲,撥轉了馬頭。
回去時火撲了十之七八,濃煙已經散去,可一股嗆人的磺石味還在整個營寨間縈繞。檢點損失,糧草雖被燒去數百石,還是救下多半來。這琉磺雖説生煙惱人,可倒底不如硝油起的火頭大,因此方免了全營的大難。可以如今籌運糧草之艱難,卻也不是個小數目。符暉只覺得頭皮生生作痛,不如該如何向符堅通報此事。然而終是隱匿不下去的,倒底寫了請罪折,連同軍報一起,遞到三十里外的符堅大營。
這夜裏,符堅正與一眾將領商議,都覺得強行攻城居然不佳,可大勝之後士氣正盛,也不能這麼輕易放過了。於是便覺得可以在阿房城之外紮營壘寨,困死鮮卑,使他們再不能四處遊掠。只是這一帶已經被反覆劫掠過,方圓五十里以內,絕無人煙,糧草供給十分艱難。正這時見到符暉的消息,頓時氣得他當即將軍報扔在了地上。
“不肖子!”符堅在地上大步的來回走,似乎是想發怒,可卻沒有法子發出來。眼角瞥見那紙,猶不解恨,用靴尖蹭了一下,紙簡象被嚇壞了的小孩兒似的,“哧溜”竄出老遠,畏畏縮縮地蜷成一團。
竇衝過去拾起展開,緩緩道:“損失並非很大,天王何必如此…”
“朕…為何朕生的盡是這種兒子!”符堅昂首長嘆,嚥了又咽,一口氣竟是無論如何也咽不下去,出刀來,一刀砍飛了几案。
“咣!”那刀被他扔在地上,被火光照得刃明脊暗,象是一段半灰半紅的餘炭。
“來人,送這刀給那逆子,”符堅鬚髮皆張,近乎惡狠狠地道:“告訴他,他是我的兒子,屢敗於白虜小兒之手,還活着幹什麼!”一帳皆驚,所有的將領都齊刷刷跪下,道:“天王!”
“都住嘴!”符堅目光象着了火似的,讓人看着都有些怕,一時面面相覷,竟無人再出聲。符堅的待衞再也避不過去,不得不走近來,拾了刀,出帳而去。
皮簾飛起落下,撲面寒面侵人。符堅彷彿是在喃喃自語道:“這小子,若不好生他一下,他如何能知恥後勇,賣力死戰?”
“可這話太重了,怕他受不起!”李辨在一旁小心翼翼的進言道。
“一點難聽的話都受不起,那也太嬌養了!”符堅語氣旋又剛硬起來,道:“他來謝罪之時,讓他在外面等着,到天亮才許他進來!”然後拂袖自往寢帳而去。
待衞送刀至符暉營中時,他寒夜難眠,正抱膝就着火盆枯坐。半年前他回長安時,父子促膝而談,言笑晏晏的情形還歷歷在目。那的嘉許温言,如今,已經成為一種絕不可能的奢望。他心裏明白自己讓符堅失望太甚,夜午夢迴,捫心自問,也覺得羞愧死,無地自容。他不知道符堅這次會如何責罰於他,可是那怕是一個字的斥責也沒有,單是想到符堅看到他就避開的眼神,也足以讓他心若刀絞。他真是恨自己呀,他真盼着能打敗慕容衝一次,只要一次,寧可就此死在戰場之上。
“那時,便是我死了,能對父王有所助益,也是值得吧!”這樣想着,竟好似已見到他渾身浴血倒在符堅面前,符堅撫屍大慟,痛哭失悔…想着想着,不由自己雙目漸温。
“平原公!”
“什麼!”符暉一驚,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問道:“什麼事?”
“天王遣使來了!”這是他一直在等着,卻又最害怕不過的一句話。他定了定神,方才道:“我就來。”他出去,卻見帳外一名符堅的貼身侍衞直地站在雪地裏。見符暉出來,他雙手捧刀,大聲將符堅的話説了出來。
萬萬沒想到會聽到這個,符暉的親兵部屬聽着全張大了嘴,眼睛都向着符暉聚去。符暉象是趔趄了一下,就勢跪了下來。這時風已經住了,遍地瓊光將他的身形面目映得幽藍一片。他接過刀,卻不起身,道:“有幾句話,請代本公轉稟天王!”
“平原公請起,”待衞忙下身去攙他,道:“各位將軍們都囑咐了,説平原公快些前去謝罪,他們都會代為求情的。”
“不,”符暉道手在刀鞘上撫着,仿若正撫着着一段支離破碎的心境,他靜靜地道:“我不會去了,代我轉話吧!”
“平原公,這不是賭氣…”符暉恍若未聞一般自顧自的説起話來,將侍衞的言語打斷了。
“孩兒固然喪師敗陣,可若不是父王當初百般寵護於慕容衝,他何以能作亂於今?父王竟永遠只記得降罪於孩兒,不肯自咎麼?”這些話如此刺耳,四下的人全都變了顏。符暉的親衞連叫了他幾聲,他卻毫不為之所動,站起身來,聲音愈來愈尖鋭急促:“當年父王愛他遠勝於孩兒,今他為父王之賊,孩兒為父王死戰,這人世,真是何其不公也!”符暉説到此處,不可自抑地哈哈大笑,將上前意圖架住他的侍衞,一左一右的推倒在地上。然後拖着步子,向自已帳中走去。他走得極是用力,積雪中現出兩道深溝,雪屑象白一般翻在了他的腳下。笑聲在冷寂的夜中傳出老遠老遠,驚得寒雀“吱呀”亂飛。
眾人一時都不能回過神來,心裏回味道方才的話,個個震驚不已。過了一刻,那侍衞頭一個想到不對處,叫起來:“不好!”然後帶頭往帳裏衝去。帳簾一開,撲入他眼中的就是一片耀目的紅光。他心神一亂時,腳下驟地打滑,溜出老遠,他隨手拉住一個架子,方才能站穩。低頭看去,符暉的身軀就躺在延至足下的血泊上,那把刀深深地鑲進了他的頸中,只出極少極少的一彎刀脊,象是冬夜重雲後微現的半抹小月。
他僕上去扶起符暉,連連叫他,想下手撥刀,可倒底還是不敢。符暉突然睜眼,嘴努力的張開,似乎有什麼話急於對侍衞説什麼。侍衞忙湊近去聽,好象是一個“不”字,零碎地飄入他耳中。他一怔,貼近他的耳朵問道:“是不是不要將方才那些話説給天王聽?”符暉似乎想點頭,卻又搖頭,最終緊閉上眼睛。一粒閃着冷光的淚緩緩滾落,淌在如月的刀身上,很快匯入了冒着熱氣的汨汨血中,再也不見。
侍衞帶刀返符堅營,喚了他起來,奉刀説出原由。符堅看着案上那柄染血的刀,緩緩伸出手去握在了柄上,上面餘温猶存。
“沒…出息的…”喝罵在哆嗦的間化作慘然半聲,不知是哭是吼。那刀上血光刺得他眼中痙痛。他揮袖掩上,狠了心不看,問道:“他死前説了什麼?”侍衞遲疑了片刻,符暉最後説出的那個字他沒能聽得清楚,又看了一眼符堅此時憔悴的面容,終於道:“什麼都沒有!”
“真的什麼都沒有?”符堅察覺了他的停頓,厲聲追問道。
“真的什麼都沒有。”侍衞磕下頭去,極力掩飾語氣中的猶豫。
符堅一時無語,突如其來的沉默中,侍衞心中的不安愈來愈重起來。良久,符堅終於疲乏之極的嘆了一聲,道:“你們出去吧!”這一聲如此生澀,令聽了他聲音的侍衞好一會方才能反應過來,不安的躬身退下。
整整一夜中,火光將符堅放大了的身形投在皮帳上。值夜的侍衞們一直沒有看到這影子移動過,以至於到後來,他們幾乎要疑心帳中擺着的,不過是具石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