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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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人裏面,以慕容恆打頭,他和中軍將領們談片刻,便知曉了此間變故,不由震駭莫名。慕容恆走到韓延所呆的山坡下面,背手喝道:“韓延,你想篡逆嗎?”
“不敢!”韓延在壘後略出臉來,高聲道:“末將的意思與高將軍一樣,都是意圖另擇良主。”這話一出,倒是讓慕容恆怔了一下,問道:“這是你的真心話?”
“自然是!”韓延站出來,道:“從敗符睿一戰後,大將軍他剛愎自用,喜怒無常。我們都是燕國子民,待奉慕容氏本是天經地義,可也不是虜奴之。他待我們絕無尊重之意,隨意打罵,有功無賞,有過重罰,你們那一個對他這些舉動服氣了?何況符堅出戰姚萇,長安唾手可得,他卻猶豫觀望,眼見千載難逢的機會從手頭上溜走。符堅緩過手來,我們便會進退兩難。聽他號令,我們遲早都會死得不明不白。韓延自知絕不是為人主的料子,大將軍的位置且請各位公推好了。”他侃侃而談,面無愧。
慕容恆心道:“不管他是真話是假話,眼下真是不可以內訌的時辰,要是能將就下來…”他方才琢磨,就有一騎飛馳而來,騎上之人正是慕容衝。他翻身撲在慕容泓的屍身上,“四…”半聲叫喊無法順利出喉,便化作數下狂吼。
“中山王!”慕容恆上去扶他,可慕容衝死死地抱着慕容泓的屍身,頭埋在屍首項間,身軀攣成一團,硬得象木削石雕,好幾個人竟都扯動不動他。
“皇兄皇兄皇兄!”他終於哭出聲,勁氣略松,方才被慕容恆拉起來。他抬頭,有些失魂落魄地問道:“這是怎麼回事?”慕容恆往韓延那邊瞟了一眼,一時竟不知如何回答是好。慕容衝一見他的神情,彷彿突然就明白了,狠狠地掙開慕容恆就衝向韓延,寶劍出鞘,喝道:“今我是生辰,皇兄方才以此劍齎我,看我以此劍取爾人頭!”一邊説一邊砍倒兩三個上前攔阻的兵丁。
韓延看他披頭散髮地衝上來,有瘋魔之態,不由心頭髮寒,想道:“他不會當真想嫁禍給我,乘機殺了我吧?”不自覺地縮回石壘之後。
這時慕容恆跟上去攥住了他,喝道:“中王山,請顧全大局!”
“什麼大局?皇兄死了,還有什麼大局?”慕容衝嘴哆嗦着,驚愕地問他。慕容恆被這目光看得有些愧意,道:“眼下,若是打起來,我們怕是要完了。”
“你説什麼?”慕容衝暴怒,劍回手架在慕容恆頸上,喝道:“你你…皇兄屍骨未寒,你竟有了異心?謀逆罪人,竟可以容他活下來嗎?”
“此乃權宜之計!”慕容桓一面向韓延那邊張望,一面極快地小聲勸道:“眼下我軍進退失措,若是再自己打上一場,馬上就會分崩離析。”他上前一步,緊緊抓住慕容衝的手臂,附耳道:“若要報仇,後有的是機會!”
“不!”慕容衝發狂地搖頭,不過還是慢慢撤下劍來。慕容恆再勸道:“可如今烈祖的後裔只有中山王和皇上了,而皇上已不可以身,殿下若不能全父兄遺志,揚父兄威名,後何有面目去見他們呢?”他一面説,一面有了決斷,提高了聲音向下四里宣道:“我決意擁中山王為皇太弟,各位可有異議?
各位將領有些張惶地彼此對視,從為慕容泓復仇的場面突然轉到另立新主,一時都還有些沒能回過神來。慕容衝似乎吃了一驚,掙開慕容恆道:“兄長屍體未寒,叔叔怎麼提到這上面來了?”
“穩定軍心,乃當今第一要義!”慕容恆再上前一步,悄聲嘆息道:“請殿下節哀,若我軍崩散,大將軍若未遠去,定會責備殿下!”
“中山王乃是烈祖之子,皇上親弟,論份當立。況且寬仁容大,高蓋甘願效死!”高蓋下馬跪地,依舊是沉穩凝重的聲音,谷中數萬人聽來,都是清清楚楚。論起親貴來,除了慕容衝確不作第二人想,而諸將在慕容泓手下都吃了不少苦頭,見慕容衝自投慕容泓以後,言行頗為温和,倒也頗有好。因此又經過一陣頭接耳的猶豫,陸續也傳來參差不齊的答覆:“末將也願…”慕容恆高聲喝問韓延道:“韓延!諸公的心願你都聽見了,你意如何?”韓延本來戲已演足,按本子就可借坡下驢的。可他又看了一眼慕容衝,想起他方才那種着魔的神態,額上尤自絲絲髮冷,不由多長個心眼。他乾笑兩聲,道:“末將本無異議。只不過末將為我軍前途作想,不得不行此下策,各位將軍只怕都不能體諒,因此得請中山王——不,皇太弟,發個誓,許永不得追究今之事,韓延自然願聽從驅策。”慕容恆聽了一驚,看着慕容衝,慕容衝的眼光在慕容泓屍身上留連,他神情悽苦,好似全未聽到韓延方才的話。
“中山王!”慕容恆拉了他一下。
“不,決不!”慕容衝再度掙他,逃一般地退開幾步,道:“我…我不能容那人活在眼前,我忍不下來!”他的眼神有種純真的哀慟,讓慕容恆一時自覺太過寡情,不由有些負疚,但他還是加重了語氣低聲喝道:“成大事者需當忍人所不能忍!”慕容衝的雙眼茫然掃掠四周,好一會沒有發出聲來。慕容恆看着他,心中有些嘆,“中王山當真是天淳厚,大將軍那般待他,他竟還是這樣重情。”慕容衝久久凝望慕容泓的屍身,手中長劍光華幻,彷彿一條孽龍蜇升,猶豫未決,眾人都在在等待着他的決定。許久後,他終於緩緩還劍入鞘,再抬起頭來,用呆板的聲音道:“我答應。”慕容恆方才緩了一口氣。慕容衝舉手過頭,對着韓延的方向道:“我慕容衝發誓,今生今世,絕不因今晚之變而加罪於韓將軍。若違此誓,當死於亂刀之下。”韓延這才放心的走出石壘,跪地道:“願奉皇太弟諭令!”這話一出,劍撥弩張的氣氛頓時消解。
“願奉皇太弟諭令!”谷中兵將齊刷刷跪下,喝聲如,羣山震粟。
慕容永與刁雲趕到山谷裏,正見到這情形。二人大鬆了一口氣,可卻又都覺得有些不安,彼此對望一眼,慕容永迴避了刁雲的目光,道:“差不多是…定了!”雖説大局已定,但是善後的事還有很多,刁雲和慕容永一左一右領着親衞護送慕容衝往重新架起的中軍大帳去。在帳裏,諸將商量關於重新編排軍中組織、安置慕容泓的靈樞等事。未了慕容衝又説了些大家合衷共濟的套話,眾人也不過是表了一番效忠之意,誰都沒有心思長篇大論,只一兩刻鐘,便都辭出。慕容永和刁雲站直了身軀,等慕容衝出來,問他是等人收拾大帳,還是今夜宿在原先的地方。慕容衝道:“我們去靈帳。”靈帳與大帳隔得不遠,外頭有十來人守着,香灰紙屑在通明的火光中浮游。慕容衝在帳前停下,對二人道:“我今夜在這裏守着,你們回去吧!”用的是下命令的口氣。慕容永答道:“是!”刁雲卻遲了一步,道:“濟北王他,其實…對殿下並不好,不要太傷心了。”慕容衝沒有回頭看他,只頓了一頓,就入帳中。
進入靈帳之中,舉目盡是飄飛的明旌,繞在慕容衝身前身後,象行在雲霧之中。慕容衝皺皺眉頭,覺得這樣的情形從前好象有過。他一步步走到靈厝前,一雙素燭燃在他眸中,那光芒愈來愈亮,他突然一陣暈眩,無力地跌坐在柩旁。他一手扶在棺木上,木頭是臨時從山上伐來的,糙得很,木刺戳進他的手掌,些微地作痛。
他看了一眼灰白的殮衾,一剎那想去揭開,卻到底收了手。他從香爐旁邊拖出一罈酒來——這是他特意命人備下的,一掌拍去封泥,高高舉起灌進口中。烈酒的濃香一時湧滿了他的口鼻。他一口氣也不換地狂飲,肺被酒注滿了似的,窒得象要背過氣去。慕容衝終於不住大聲地嗆咳起來,直咳得眼前發黑,渾身痠軟。他一手撐壇於地,了好一會方才略緩。單衣前襟盡濕,頭髮上也滴滴嗒嗒地淌着酒。
“方才我沒喝下的,”慕容衝自言自語道:“這時我全補上。”於是他捧着罈子慢慢地喝了起來,雖然不若方才的狂飲,卻是一口一口,真正到了肚子裏去。不多時一罈已盡,他又摸出一罈來,接着喝了下去。
慕容永回到慕容衝原先住的帳裏,便叫貝氏姐妹收拾東西,兩女都知外頭出了變故,提心吊膽了半夜。她們依慕容永之言包了幾樣要緊東西,跟他往大帳去。貝絹經過靈帳時,駐足不前,道:“我去看看他怎麼樣了?”慕容永也有些忐忑,便讓她去探探,再叮囑她只是偷窺一下,不要驚動了慕容衝。
貝絹和守在帳外的兵丁打過商量,悄悄起皮簾,只看了一眼,就嚇了一跳。慕容衝腳下左倒西歪着十來只罈子,滿帳刺鼻的酒氣。
貝絹忍不住跑近前去,怯生生地道:“你別喝了!”她等着慕容衝發脾氣的,可他卻沒有,依舊不緊不慢地往口裏倒酒,怔怔地看着殮衾下的人。好象全未聽到一般。貝絹站在那裏,有些尷尬,不敢上去,也不好退下。
過了好一會,慕容衝突然回頭,便是喝了這麼多的酒,他面上也只有顴尖略略泛起一絲血。他的眼神清明,讓貝絹幾乎以為他並沒有醉。他衝着貝絹一笑,無無慮地笑,象發誓般説了句:“其實,他從前真是一個好兄長,真的!”貝絹被這句話驚得往後退了一步,正準備答他:“我知道”的時侯,慕容衝手上的酒罈一歪,他整個人就癱在了地上,兩眼死死地合上了。
貝絹被唬得上前忙探他鼻息,知道他只是醉了,方才放下心,喚了帳外守着的兵丁幫忙,把慕容衝背到大帳裏。貝綾方在裏面收拾出牀榻來,見狀又是一陣忙碌,給他更過衣,淨過面,外面的天,已有些矇矇亮了。慕容衝醉成這個樣子,得要人守在跟前。貝絹道:“姐姐,你去睡吧。反正天都要亮了,我就在榻邊歪一會好了。”貝綾神情憂鬱地望着她一會,卻到底什麼也沒説,轉身走了。
貝絹俯在慕容衝牀邊,倦意一陣陣湧上來,打了個盹。糊了一陣,她突然一驚,抬起頭來,見慕容衝不知什麼時侯已經醒了,兩眼睜得老大。貝絹不由地往外看了一眼,見天依然未明,看來方才她只睡了一小會。
外面月已西斜,從簾窗縫裏將一些碎葉的影子投在慕容衝臉上,貝絹突然發覺,慕容衝越發地瘦了,下頜、眉骨和鼻樑的輪廓突鋭,似能傷人。他那雙眼睛,虛空一般,黑得全不見底。貝絹覺得自己的心神全然被這雙眼鎮攝住了,身上一陣冷一陣熱,她很想投進這雙眼中,看看那裏面到底有些什麼。
慕容衝覺出了身邊女子的異樣,把眼光從帳頂挪到了她面上。那女子的眼中有火苗在不聲不響地燒着。慕容衝很久以來就習慣了這樣的凝視,只是那團火苗——便是如此的微弱,只需一陣風或是一滴水就會熄去——也是實實在在的暖意呀!而此時,在這酷暑時節,寒意已浸透了他的五臟六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