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任醫官——一個走了形的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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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醫官——一個走了形的醫生形象《金瓶梅詞話》裏有許多醫生的形象,他們大多滑稽可笑、醫術平庸、唯財是求,最不把病人的後果放在心上,如不學無術的趙太醫、伺機要挾的胡太醫、借醫騙的蔣竹山。相對而言,也有為數不多的正面醫生形象,他們是何老人父子、任醫官。
總體來説,任醫官是一個持重可靠的醫生。可是,這個人在全書中不是一個恆定的形象,格作派前後矛盾,讓人有些摸不着頭腦。
為了探究人物變形的由來,經過反覆捧讀、前後對照,我終於恍然大悟:不合榫處只存在於補寫的五十四、五十五回裏。
先看看任醫官是如何出場的,這在五十四回《任醫官豪家看病症》裏。
西門慶在郊外正與一班兄弟會中人飲酒作樂,忽然書童兒來報,説是六娘不好得很,西門慶急急趕回,便令請任醫官,這樣任醫官就來到西門慶家裏,所謂“豪家看病症”是也。任醫官來到西門慶家裏時是何模樣?
太醫遇着一個門口,或是階頭上,或是轉彎去處,就打一個半喏的躬,渾身恭敬,滿口寒温。
這樣就把任醫官寫成一個初進大觀園的劉姥姥了,而實際上從他後來與西門慶的往來看,倆人是平等之,任醫官也是一個不卑不亢的老派人,本沒有這一副奴婢象之可能。
在書童兒口裏,任醫官來時騎在馬上,一路着眼睛,不住地打盹,直讓人擔心會栽下馬來。到家取藥,任醫官原本只打算給煎劑的,一看藥金太多,又加了丸藥,讓西門慶直笑“有錢能使鬼推磨”。這樣寫來,任醫官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滑稽形象。
再聯繫到其它細節,如他住在城外,夜裏城門關着,卻讓他半夜進城來西門慶家出診;他稱兩個小廝“阿叔們”,是一典型吳語;報説主母瓶兒月經沒來,任醫官遂説“要逐漸吃些藥,養它轉來才好。”這樣一來把下體血的瓶兒的病情完全反了…種種跡象表明,補寫的五十四回錯漏太多,細節有諸多的不合榫處,任醫官的的人物形象變形只是其中之一。
任醫官在五十四回第一次出現,之前各回不見。補寫人物,相對來説中間部分較為容易,因為有前後情節的固定;補寫結尾,因為人家都沒看着,也不好説什麼;而補寫開頭則是最難的,如果時間倉促,將後面的細處沒有完整的把握,稍一不慎,就會出紕漏。湊巧的是,補寫的五十四回又是任醫官出場的時候,補寫者能不能巧藏拙,避開這個苦差事呢?不能。因為五十四回的回目是既定的,它被保存了下來,這就不以補寫者的意志為轉移了。這一回的回目就是《任醫官豪家看病症》,任醫官來西門慶這個富豪之家出診的情節是在本回確定好了的,補寫者也正是受此啓發,又據這一題目的線索亦步亦趨、勾畫情節的。當然由於付梓時間的要求,補寫者匆忙中沒有把人物吃透,一些不為人注意的細處更是顧及不上,這樣補出來的情節就有明顯的不周之處,這在補出的任醫官身上有許多的痕跡。
如任醫官來西門慶家給李瓶兒這個富室娘子看病的緣起,五十四回寫道:西門慶聽她叫得苦楚,連忙道:“快去請任醫官來看你。”就叫:“喚書童寫帖,去請任太醫。”這是全書第一次提到任醫官,按這樣寫來,西門慶隨口就説到任醫官,直喚小廝寫貼,好象他們原本就很稔,實則謬也,因為他們原本並不相識。何以見得?一是之前各回西門慶家裏辦酒席,如生子加官、本人生等,來的客人有劉、薛二內官、兄弟會中人、吳大舅、韓姨夫等,獨不見任醫官,而自從五十四回看病之後,每遇這樣的場合,任醫官幾乎每場必至,中途加入進來,這就與一個人的一貫作派不合。二是後來的本作揭示了答案,如五十八回任醫官來給西門慶賀壽,一進門就説:“昨韓明川才説老先生華誕,恕學生來遲。”意思就是説,他是從韓明川口中才知道西門慶生的,所以來遲了。六十一回西門慶請任醫官給李瓶兒用心治病,任醫官道:“是何言語?你我厚間,又是明川情分,學生無不盡心。”這時倆人相厚,那也是五十四回之後的事了,更主要的是還看在明川的情面上。這兩處都提到了韓明川這個人,他就是韓姨夫,是孟玉樓的姐夫,與任醫官同住在城門外。任醫官與韓姨夫很可能是鄰居,倆人相友契,可以肯定的是,任醫官認識韓姨夫早於認識西門慶。這樣我們有把握地説,任醫官上門給李瓶兒看病,應該是通過韓姨夫介紹的。西門慶家裏來看病的醫生,往往都是有人介紹,這也是這個家庭的風格,或者説是那個時代的特,韓姨夫這樣一個至親,關心西門慶的家室,介紹任醫官來給李瓶兒看病,也是各處都吻合的。
這樣我們便有理由地説,補寫的五十四回把任醫官的出場情節錯了,不是西門慶直接請任醫官,而是通過了韓姨夫的引見。應該是韓姨夫或孟玉樓的姐姐正好在西門慶家裏,這時李瓶兒發病了,便介紹了任醫官來。補寫的五十三至五十七回的時間段是正和七年四月二十三至七月二十八,更進一步,五十五回寫西門慶去東京給蔡太師拜壽,而蔡太師的生是六月十五,清河去東京的路途時間是十左右,那麼五十四回任醫官來看病的時間可以更確為四月底至六月初,最可能是發生在五月。這一回的上一節是《應伯爵郊園會諸友》,應伯爵的生是五月十五,很可能他家裏地方狹小,便把一行人請到了郊外,以綠茵作席,大會各位結拜兄弟。而任醫官來到西門慶家裏看病,就是緊接着那之後的,應該是五月中下旬裏的事情,故事的時間是可以這般較為確地固定下來的。
鏽像本對詞話本的改動主要是書的開頭部分,之後的故事就基本沿襲不動了,而這又有個例外,這就是五十三至五十七回。這是因為鏽像本的改定者也是詞話本的同時代人,瞭解這五回的補寫情況,併力圖使之合理些、圓滑些,少些生硬和疏漏。當然主觀願望是一回事,實際效果又可能是另一回事了。五十四回的鏽像本對詞話本作了如下修訂:一、請醫時間改為次白天,這説明鏽像本對任醫官住城門外有認識;二、同樣忽視了韓姨夫所起的作用;三、任醫官進門打弓、一臉卑謙的話沒有了;四、增加了任醫官覬覦李瓶兒姿的內容,借給李瓶兒把脈,“然後把三個指頭按在脈上,自家低着頭,細玩脈息,多時才放下。”又借望、聞、問、切四診為名,提出要看瓶兒的面容。
“任醫官一看,只見:臉上桃花紅綻,眉尖柳葉翠含顰。”五、任醫官自我吹噓,以王吏部夫人的例子,標榜自己是儒醫。六、只寫到看完病,不寫取藥,詞話本的重疊便不見了。
鏽像本讓任醫官的形象復原了麼?沒有,恐怕走形更遠了。少了謙恭,多了好,這都不是任醫官的本來形象。如果是這樣,以後的任醫官怎麼沒有過舊病復發,西門慶怎會與他相終身?這説明鏽像本的改定者也同樣沒有整體把握好任醫官這個人,這不奇怪,因為補寫和鏽像本改定都有馮夢龍的參與,自己怎麼會看得到自己的缺陷、進而改進呢?我們倒是可以看到一個明顯的現象,那就是鏽像本對詞話本五十三、五十四回的改動是傷筋動骨的,而對五十五至五十七回的改動則秀氣得多,手下留情得多,這同樣好解釋,因為五十三、五十四回的補寫者是袁無涯,鏽像本的改定者是馮夢龍,馮夢龍對這兩回的修改是全方位的,並讓五十四回的結尾適應五十五回的開頭,而不是相反,修改五十五回的開頭來適應五十四回的結尾。因為馮夢龍不覺得自己補寫的五十五至五十七回有作大修改的必要。人往往都是這樣,對別人的錯漏易於發現,而對自己的文字卻儘量珍惜。
無論是詞話本還是鏽像本,除了五十四、五十五回之外,其它各處的任醫官都是一個恆定的形象,他平素言語不多,沒有什麼不良習慣或為人陰損之處。醫術呢,聽他説起來也好象符合醫理,可實際效果卻沒怎麼見過。儘管如此,他也不應歸類於其他那幾位趨利逐腥、明顯低劣的醫生裏。補寫者可能看多了書裏這一類的醫生形象,便順手讓任醫官也作此態,可惜與全書的人物形象不符,留下了一個明顯的破綻。
《金瓶梅詞話》作者是説個很會説故事的人,是一個storyteller(講故事的好手),他筆底下的人物形象都是穩定的,沒有中途走形的現象,而任醫官是一個例外。仔細考察,原來是補寫者的手筆和鏽像本改寫後的傑作!從這裏可以看出,這本書的刻印出版是倉促的,補寫缺失的五回是糙的,未經過細的推敲,沒把所有情節和故事悉並統理。而後來的鏽像本又在錯誤的基礎上沒做更正,反而進一步發揮,錯之更遠。這樣的原因,便讓我們的讀者看到了目前模樣的任醫官形象。
研究任醫官形象很有意義,它可以倒推一些成書之謎。為什麼全書各處任醫官都是恆定的,而只有五回變了形?這是因為五十三回至五十七回是刻印者補寫的,補寫者的錯疏造成了這個人物形象的變形。為什麼鏽像本里任醫官還是一個走形的人物形象?這是因為它沿襲了詞話本。從種種跡象來看,都説明一個事實,那就是鏽像本來自詞話本的簡略。可是有人説詞話本和鏽像本是平行關係,它們有各自的母體,那麼為什麼任醫官都是同樣地變形,都是發生在相同的地方?
《金瓶梅詞話》的謎團有很多,解開每一個小小的謎團都是費盡周折,又是很有意義的。任醫官的人物變形現象,以前還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可是從此處我們卻可以看出版本真相和補寫真相。正本清源,釐清任醫官的來龍去脈的過程中,居然無意中澄清了這樣一些事實:五十三至五十七回是補寫的,而且由兩人分頭補寫;鏽像本的改定者更關照詞話本五十五至五十七回的文字,原因是這兩處的作者都是同一人——馮夢龍。任醫官的形象把人物、故事、版本都聯繫起來,讓我們求出了一個有意義的解,這可能是我們始料未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