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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卷劉翠翠長恨情難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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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云: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

天長地久有時盡,此恨綿綿無絕期。

這四句乃是白樂天《長恨歌》中之語。當只為唐明皇與楊貴妃七月七夜,在長生殿前對天發了私願:“願生生世世得為夫婦!”後來馬嵬之難,楊貴妃自縊;明皇心中不捨,命鴻都道士求其魂魄。道士凝神御氣,見之玉真仙宮,道是“因為長生殿前私願,還要復降人間,與明皇做來生的夫婦。”所以白樂天述其事,做一篇《長恨歌》,有此四句。蓋謂世間惟有願得成雙的,隨你天荒地老,此情到底不泯也。

小子而今先説一個不願成雙的古怪事,做個得勝頭回。宋時,唐州比陽有個富人王八郎,在江淮做大商,與一個娼往來得密。相與久,勝似夫。每要娶他回家,家中先已有子,甚是不得意。既有了娶娼之意,歸家見了舊時,一發覺得厭憎。只管尋是尋非,要趕逐子出去。那子是個乖巧的,見不是頭,也就懷着二心,無心戀着夫家。待要去,只可惜先前不曾留心積攢得些私房,未好便輕易走動。其時身畔有一女兒,年只數歲,把他做了由頭,婉辭哄那丈夫道:“我嫁你已多年了;女兒又小,你趕我出去,叫我那裏去好?我決不走路的。”口裏如此説,卻打點出動的計較。

後來王生竟到淮上,帶了娼婦回來。且未到家,在近巷另賃一所房子,與他一同住下。子知道,一發堅意要去了,把家中細軟盡情藏過;狼-傢伙什物多將來賣掉。等得王生歸來,家裏椅桌多不完全;箸長碗短,全不似人家模樣,訪知盡是子敗壞了,一時發怒道:“我這番決留你不得了,今定要決絕!”子也奮然攘臂道:“我曉得到底容不得我。只是要我去,我也在去得明白。我與你當官休去!”當下扭住了王生雙袖,一直嚷到縣堂上來。知縣問着備細,乃是夫兩人彼此願離,各無繫戀。取了口詞,畫了手模,依他斷離了。

家事對半分開,各自度若再嫁,追產還夫。所生一女,兩下爭要。子訴道:“丈夫薄倖,寵娼棄,若留女兒與他,後也要落為娼了。”知縣道他説得是,把女兒斷與子領去,各無詞説。出了縣門,自此兩人各自分手。

王生自去接了娼婦,到家同住。子與女兒另在別村去買一所房子住了。買些瓶罐之類,擺在門前,做些小經紀。他手裏本自有錢,恐怕丈夫他還有別是非,故意妝這個模樣。

,王生偶從那裏經過,恰好子在那裏搬運這些瓶罐。王生還有些舊情不忍,好言對他道:“這些東西能進得多少利息,何不別做些什麼生意?”其大怒,趕着罵道:“我與你決絕過了,便同路人。要你管我怎的!來調甚麼喉嗓。”王生老大沒趣,走了回來,自此再不相問了。

過了幾時,其女及笄,嫁了方城田家。其方將囊中蓄積搬將出來,盡數與了女婿,約有十來萬貫,皆在王家時瞞了丈夫所藏下之物。也可見王生固然薄倖有外好,其原也不是同心的了。

後來王生客死淮南,其在女家亦死。既已殯殮,將去埋葬。女兒道:“生前與父不合,而今既同死了,該合做了一處,也是我女兒每孝心。”便叫人去淮南了喪柩歸來,重複開棺,一同母屍,各加洗滌,換了衣服,兩屍同卧在一榻之上,等天明時辰到了,下了棺,同去安葬。安頓好了,過了一會,女兒走來看看,吃了一驚:兩屍先前同是仰卧的,今卻東西相背,各向了一邊。叫聚合家人多來看着,盡都駭異。

有的道:“眼見得生前不合,死後還如此相背。”有的道:“偶然那個移動了,那裏有死屍會掉轉來的?”女兒啼啼哭哭,叫爹叫娘,仍舊把來仰卧好了。到得明下棺之時,動手起屍,兩個屍骸仍舊多是側眠着,兩背相向的。方曉得果然是生前怨恨所臻也。女兒不忍,畢竟將來同葬了。要知他們陰中也未必相安的。此是夫婦不願成雙的榜樣,比似那生生世世願為夫婦的差了多少!

而今説一個做夫的被拆散了,死後靈還歸一處,到底不磨滅的話本。可見世間的夫婦,原自有這般情種。有詩為證:生前不得同衾枕,死後圖他共袕藏。

信是世間情不泯,韓憑冢上有鴛鴦。

這個話本,在元順帝至元年間。淮南有個民家姓劉,生有一女,名喚翠翠。生來聰明異常,見字便認,五六歲時便能讀詩書。父母見他如此,商量索送他到學堂去,等他多讀些在肚裏,做個不帶冠的秀才。鄰近有個義學,請着個老學究,有好些生童在裏頭從他讀書。劉老也把女兒送去入學。

學堂中有個金家兒子,名叫金定,生來俊雅,又兼賦聰明,與翠翠一男一女,算是這一堂中出的了。況又是同年生的。

學堂中諸生多取笑他道:“你們兩個一般的聰明,又是一般的年紀,後來畢竟是一對夫。”金定與翠翠雖然口裏不説,心裏也暗地有些自認。兩下相愛。金生曾做一首詩贈與翠翠,以見相慕之意。詩云:十二欄杆七寶台,見到處豔陽開。

東園桃樹西園柳,何不移來一處栽。

翠翠也依韻和一首,答他詩云:平生有恨祝英台,懷抱何為不肯開。

我願東君勤用意,早移花樹向陽栽。

在學堂一年有餘。翠翠過目成誦,讀過了好些書。以後年已漸長,不到學堂中來了。

十六歲時,父母要將他許聘人家。翠翠但聞得有人議親,便關了房門,只是啼哭,連粥飯多不肯吃了。父母初時不在心上。後來見每次如此,心中曉得有些尷尬,仔細問他,只不肯説。再三委曲盤問,許他説了出來,必定依他。翠翠然後説道:“西家金定,與我同年。前同學堂讀書時,心裏已許下了他。今若不依我,我只是死了,決不去嫁別人的!”父母聽罷,想道:“金家兒子雖然聰明俊秀,卻是家道貧窮,豈是我家當門對户!”然見女兒説話堅決,動不動哭個不住,又不肯飲食,恐怕違逆了他,萬一做出事來,只得許他道:“你心裏既然如此,卻也不難,我着媒人替你説去。”劉老尋將一個媒媽來,對他説女兒翠翠要許西邊金家定哥的説話。媒媽道:“金家貧窮,怎對得宅上起?”劉媽道:“我家翠小娘與他家定哥同年,又曾同學,翠小娘不是他不肯出嫁,故此要許他。”媒媽道:“只怕宅上嫌貧不肯。既然肯許,卻有何難?老媳婦一説便成。”媒媽領命竟到金家來説親。金家父母見説了,慚愧不敢當,回覆媒媽道:“我家甚麼家當敢去扳他?”媒媽道:“不是這等説!劉家翠翠小娘子心裏一定要嫁小官人,幾番啼哭不食。別家來説的,多回絕了。難得他父母見女兒立志如此,已許下他,肯與你家小官人了。今你家若把貧來推辭,不但失了此一段好姻緣,亦且辜負那小娘子這一片志誠好心。”金老夫道:“據着我家定哥才貌,也配得他翠小娘過。只是家下委實貧難,那裏下得起聘定,所以容易應承不得。”媒媽道:“應承由不得不應承,只好把説話放婉曲些。”金老夫道:“怎的婉曲?”媒媽道:“而今我替你傳去,只説道:‘寒家有子,頗知詩書。貴宅見諭,萬分盛情,敢問婚娶諸儀,力不能辦。是必見亮,毫不責備,方好應承。’如此説去,他家曉得你每下禮不起的,卻又違女兒意思不得,必然是件將就了。”金老夫大喜道:“多承指教,有勞周全則個。”媒媽果然把這番話到劉家來複命。劉家父母愛女過甚,心下只要成事,見媒媽説了金家自揣家貧,不能下禮,便道:“自古道:‘婚姻論財,夷虜之道。’我家只要許得女婿好,那在財禮!但是一件,他家既然不足,我女到他家裏,只怕難過子。除非招入我每家裏做個贅婿,這才使得。”媒媽再把此意到金家去説。這是倒在金家懷裏去做的事,金家有何推託。

千歡萬喜,應允不迭。遂憑着劉家揀個好,把金定招將過去。凡是一應幣羊酒之類,多是嫁自備過來。從來有這話的:“入舍女婿只帶着一張卵袋走。”金家果然不費分毫,竟成了親事。只因劉翠翠堅意看上了金定,父母拗他不得,只得曲意相從了。當過門拜,夫相見,兩下里各稱心懷。

是夜翠翠於枕上口占一詞,贈與金生道:曾向書齋同筆硯,故人今作新人。房花燭十分,汗沾蝴蝶粉,身惹麝香塵。雨尤雲渾未慣,枕邊眉黛羞顰。輕憐痛惜莫辭頻。願郎從此始,相親。(事調《臨江仙》)金生也依韻和一闋道:記得書齋同筆硯,新人不是他人。扁舟來訪武陵,仙居鄰紫府,人世隔紅塵。誓海盟山心已許,幾番淺笑深顰。向人猶自語頻頻,意中無別意,親後有誰親?(調同前)兩人相得之樂,真如翡翠之在丹霄、鴛鴦之遊碧沼,無以過也。

誰料樂極悲來!快活不上一年,撞着元政失綱,四方盜起。鹽徒張士誠兄弟起兵高郵,沿海一帶郡縣盡所陷。部下有個李將軍,領兵為先鋒,到民間擄掠美女子,兵至淮安,聞説劉翠翠之名,率領一隊家丁打進門來。看得中意,劫了就走。此時閤家只好自顧命,抱頭鼠竄,那個敢向前爭得一句,眼盼盼看他擁着去了。金定哭得個死而復生。待跟着軍兵蹤跡尋訪他去,爭奈元將官兵北來征討,兩下爭持,干戈不息,路斷行人。恐怕沒來由走去,撞在亂兵之手死了,也沒説處。只得忍酸含苦,過了子。

至正末年,張士誠氣概得大了,自江南江北,三吳兩浙,直拓至兩廣益州,盡歸掌握。元朝不能征剿,只得定議招撫。士誠原沒有統一之志,只此局面已自滿足,也要休兵。

因遂通款元朝,奉其正朔,封為王爵,各守封疆。民間始得安靜,道路方可通行。金生思念翠翠,時刻不能去心。看見路上好走,便要出去尋訪。收拾了幾兩盤纏,結束了一個包裹,來別了自家父母。對丈人母道:“此行必要訪着子蹤跡,若不得見,誓不還家了。”痛哭而去。

路由揚州過了長江,進了潤州,風餐水宿,夜住曉行,來到平江。聽得路上人説,李將軍見在紹興守禦。急忙趕到臨安,過了錢塘江,趁着西興夜船到得紹興,去問人時,李將軍已調在安豐屯兵了。又不辭辛苦,問到安豐,安豐人説:“早來兩,也還在此,而今回湖州駐紮,才起身去的。”金生道:“只怕到湖州時,又要到別處去。”安豐人道:“湖州是駐紮地方,不到別處去了。”金生道:“這等,便遠在天邊,也趕得着。”於是一路向湖州來。算來金生東奔西走,腳下不知有萬千里路跑過來。在路上也守了好兩個年頭,不能夠見子一見,卻是此心再不放懈。於路沒了盤纏,只得乞丐度;沒有房錢,只得草眠宿。真正心堅鐵石,萬死不辭。

不則一,到了湖州。去訪問時,果然有個李將軍開府在那裏。那將軍是張王得力之人,貴重用事,勢焰赫奕。走到他門前去看時,好不威嚴。但見:門牆新彩,-戟森嚴。獸面銅環,並銜而宛轉;彪彤鐵漢,對峙以巍峨。門闌上貼着兩片不寫字的桃符,坐墩邊列着一雙不吃食的獅子。雖非天上神仙府,自是人間富貴家。

金生到了門首,站立了一回,不敢進去,又不好開言。只是舒頭探腦,望裏邊一望,又退立了兩步,躊躇不決。正在沒些起倒之際,只見一個管門的老蒼頭走出來,問道:“你這秀才有甚麼事幹?在這門前探頭探腦的,莫不是細麼?將軍知道了,不是耍處。”金生對他唱個喏道:“老丈拜揖。”老蒼頭回了半揖道:“有甚麼話?”金生道:“小生是淮安人氏。

亂離時節,有一妹子失去,聞得在貴府中,所以不遠千里尋訪到這個所在,意求見一面,未知確信,要尋個人問一問。且喜得遇老丈。”蒼頭道:“你姓甚名誰?你妹子叫名甚麼?多少年經?説得明白,我好替你查將出來,回覆你。”金生把自家真姓藏了,只説着子的姓道:“小生姓劉,名喚金定。妹子叫名翠翠,識字通書。失去時節,年方十七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