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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四卷司馬玄紅顏逢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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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言身入温柔地,只望簾櫳也損神。

話説呂翰林在尹家定了親,回到家與司馬玄賀喜道:“兄真好福分!莫要説那人才美,小弟只在他‘浣古軒’與‘無夢閣’兩處坐了半,便舉體飄飄仙。”司馬玄道:“不過清潔而已。”呂翰林道:“豈獨清潔,就是一匾、一聯皆有深意,令人玩賞不盡!”司馬玄聽了,滿心歡喜、快暢不提。

卻説那劉言,你道為何要見華嶽?原來一個王翰林,也是華嶽的門生,才二十七歲。因前死了,聞知華嶽女兒生得標緻,心下要他續絃。因劉言在華嶽門下走動,故託他求親。這劉言到華府,適值華嶽在家,便叫人請進相見。劉言先説些閒話,坐了一會方説道:“貴門生王翰林新斷了弦,聞知老太師令愛年已及笄,意借門牆一脈,引入東牀,故託晚生來求,不識老太師台意允否?”華嶽道:“這事最好,但小女去歲呂近思作伐,已許了蜀中司馬玄。”劉言道:“可就是四川榜首,現寓在呂翰林家住的麼?”華嶽道:“正是他。”劉言笑道:“若説是他,這就是老太師不允,假此推託。”華嶽道:“實情,何為推託?”劉言道:“司馬玄,晚生今見他已託人為媒,別定親了。若果佔老太師門楣,豈有別定之理?”華嶽笑道:“只怕兄打聽差了,那有別定之理?”劉言道:“是晚生親眼看見,怎敢在老太師面前説謊。”華嶽變道:“兄可知定的是那家麼?”劉言道:“這卻不知。晚生今也是無心中看見,不曾問的。”華嶽道:“託誰人為媒,也該曉得?”劉言道:“為媒不是別人,就是呂老師。”華嶽想一想道:“難道他兩處撮合?”劉言道:“這不難,晚生方才在城南撞見,他説往柳塘去,此時尚恐未回。老太師只消差人在城門前一訪便知。”華嶽道:“既如此,兄且回去,等我訪明白再議。”劉言應諾出來不提。

華嶽就叫當家人去打聽。只打聽到晚,方來回複道:“呂爺果然與司馬相公到甚麼紅菟村尹家去定親,值等到此時,方定了回來。”華嶽問道:“這尹家是鄉宦麼?”家人道:“不是鄉宦,説是種田的人家。”華嶽心下想道:“這事甚奇,我堂堂相府,難道不如一個田家?我千金小姐,倒不如一個村姑?

他為何撇甜桃而尋苦李?若説司馬小子顛狂,難道呂近思也不知事體?”又吩咐家人道:“你明可悄悄到紅菟村細訪,尹家女兒有甚好處,幾時做親?速來報我。”家人領命到紅菟村訪一,回來報知華嶽道:“這尹家老子實實種田。這個女子才十七歲,一村人個個都道標緻無比,還不打緊,説他的才美聰明,隨你甚人也敵他不過。故此呂爺替司馬相公定了,做親還沒子,不曾説起。”華嶽道:“一個鄉村女子,誰人教他,便這等多才?”家人道:“他鄉里傳説,是當初李閣下老爺教的。”華嶽想道:“李閣下定是李九我了,他數年前曾在城南俟命許久,這話不為無據,這女子定有可觀。但我女兒下筆有神、揮毫入聖,我自為當今無二,怎麼又有此女?”因發放家人出去,就走到小姐房中來,將前事細細與小姐説了一遍,道:”呂柯與司馬玄這等可惡,怎麼不與我説明,竟去定親?”小姐道:“此女果然十分才美,便怪他不得。但不知此女果是何如,怎能得接他一見,與他較一較才學,若果才高,孩兒便甘心了!倘是虛名,又當別論。”華嶽道:“如何好去接他?就是去接,他如何肯來?除非借些事端,叫地方官拿來。”小姐道:“兒女較才,風雅之事,若以勢加,便墮惡道。”華嶽思想了半晌,忽然有悟,自笑道:“孩兒不須心焦。”就低對小姐道:“須如此如此,這般這般,遊戲一場,使他認真不得,認假不得。”説罷,就走出來,叫幾個心腹家人,另擇一個吉,假充呂衙與司馬家人,備一幅厚禮送到尹家,約定某準要做親。尹老官老實人,那裏看得出真假?滿口應承。

到了正,絕早就打發花轎、鼓樂、燈籠、火把去娶。

若説是小人家假充鄉宦,便——促促要出馬腳,一個宰相家行事,比翰林更冠冕齊整,無一人疑心是假。尹老官老夫婦看見鬧鬧熱熱,滿心歡喜,只待黃昏,就要打發女兒上轎。

尹荇煙終是有心女子,便問道:“呂老爺來了麼?”有人回説道:“呂老爺朝中有事,不得工夫來。”尹荇煙又問道:“司馬相公來了麼?”又有人回説道:“司馬相公也不曾來。”尹荇煙道:“呂老爺媒人,既朝中公務,不來也還罷得,親自是古禮,怎麼他也不來?”叫父親又問家人,回道:“司馬相公説,他四川風俗不行親之禮,故只在衙中恭候。”尹老官回覆女兒,尹荇煙對父親道:“你可快與他説,親之禮,他四川不行,我京師是必要行的。如新郎不來親,我斷斷不肯上轎!”尹老官又與家人説知,家人道:“要相公自來也是小事,但路遠子短,往回三、四十里,再着人回去,起來豈不誤了良時?莫若從便些罷。”尹老官又與女兒説,尹荇煙定然不肯。家人無法,只得叫人飛馬進城報知華嶽。華嶽想了半晌,無計可施,只得進內與女兒商議道:“事已九分妥了,只少一人親。此女又堅執要行此事,急忙中又無一人可代,為之奈何?”小姐也沉道:“除非孩兒改了男妝,假充司馬玄坐在轎中不出來,他如何得知?”華嶽聽了笑道:“這也妙,索遊戲一場,倒也是千古韻事。你快改換,我打點轎子伺候。”不多時,小姐果然頭巾圓領,扮做書生模樣,又披紅花,十分風。華嶽看了歡喜,將轎抬入府中上了,吩咐家人擁護而去。急急趕到紅菟村,已平西。村中人問知新郎來了,都圍着轎子爭看,看見新郎年少清俊,便亂紛紛傳説新郎標緻,就如美人一般,與尹家姑娘真是天生一對。家人見新郎來了,恐怕漏風聲,忙催新人上轎。

尹老官見家人等了一,不過意,催女兒上轎。尹荇煙道:“且慢,新郎才子催妝,不可無詩。”就叫取筆硯錦箋,到轎中去索。尹老官也沒奈何,只得將筆硯錦箋叫家人傳去。小姐在轎中暗笑道:“早是我來,若叫他人,卻不又要出醜?”因提筆寫道:菟村不是浣溪頭,簫鼓喧喧認好逑。

無夢閣中今夜夢,鴛鴦飛上小河洲。

小姐題罷,傳與家人傳去。尹荇煙看了,貼在壁上,十分醉心道:“新郎才美如此,我尹荇煙得所了。”便拜別父母,欣然上轎。一路鼓樂喧天,好不鬧熱。村中親眷要送,都伸手縮腳不敢來,盡説道:“待做親後,再慢慢去探望罷。”卻説華嶽恐怕娶到府中,人知不便,就在城外借個大宅子,便帶了許多侍女收拾卧房、備酒,自家也到宅中等候。只説路遠,恐怕城門早關,誤了良辰,故移在此。果然路遠,喜轎到時已是起更時候了,到堂中同拜天地。因是客寓,公姑在家,無堂可拜,只對拜了,就送入房。華嶽躲在後堂,打發散了眾執事人役,就叫侍女們送酒到後房中合巹。侍女擺下酒,即將新人方巾揭去,請新郎與他對面而坐。

華小姐仔細一看,見他眉似遠山、眼橫秋水,宛然仙子臨凡,心下早有百分親愛。尹荇煙將新郎仔細一看,見他芙蓉兩臉、柳葉雙眉,滿身光豔飛舞不定,心下暗想道:“我道他才人縱美,不過英,誰知柔媚芳香轉勝於我,叫我何以為顏?”眾侍女送上酒來,二人微飲了數杯。華小姐心下想道:“外才美矣,內才不知何如?此時不考他一考,更待何時?”又飲一二杯,便帶笑説道:“催妝小詠,不惜抱慚,今邀天之幸,即已百輛來,而鼓鍾在御,琴瑟高張,新人才美久著香閨,豈可不留佳句以為合巹之榮?”便叫侍兒將筆硯花箋送在新人席上。尹荇煙不好回答,惟低頭作之態。華小姐見他含羞,因又説道:“嬌羞雖閨秀之常,而才女往往略之。今夕何夕?幸歡然賜教!”尹荇煙心下想道:“女子以顏為勝,我今未必勝他,他殷殷索詠,我再不應承,便為他所輕了!”因展開花箋,取筆題詩一首道:花也新兮燭也新,如何合巹索詩頻?

自憐村女非才子,喜嫁郎君似美人。

尹荇煙寫罷,便放下筆,也不出一語,只默默低頭而坐。

華小姐看見他不假思索,心已先動,及詩完,起身拿來一看,見字字香豔,不覺滿心輸服。又見無意中道破他的行藏,不失笑道:“姐姐美如斯,才又如斯。我小妹從不服人,今拜下風矣!”尹荇煙聽見稱呼“姐姐、妹妹”驚訝不知何意,不住偷睛將華小姐細看。華小姐見他偷看,一發笑道:“姐姐不消看得,你認我是何人?”尹荇煙愈加驚訝,因低低問侍兒道:“難道不是司馬?”侍兒含笑不答。華小姐道:“姐姐認我做司馬,誰知我不是司馬,倒還是文君。”因立起身叫侍兒將巾衣去,仍出紅顏綠裙道:“我被這行頭苦了一!”尹荇煙見新郎是個女子,心下大驚,想道:“他既不是司馬玄,我此來墮人術中矣,必無好意!”心中如此想,不覺顏變異。華小姐看見,知他心慌,因笑説道:“姐姐不須着忙。

小妹久慕姐姐才高,故相接一會,並無惡意。”尹荇煙猶沉不語。華小姐道:“姐姐不必過疑,你看我一個柔弱女子,豈可有禍於人者?”尹荇煙想道:“他若是個男子,便須防他,他一個女子,怕他怎的?”方才定了心,改容説道:“小妹鄉野裙衩,不知姐姐為何誘我到此呢?”華小姐道:“姐姐認小妹是誰?”尹荇煙道:“如何認得?”華小姐道:“小妹實説了罷,小妹姓華,家父現任卿、辦事東閣。”尹荇煙道:“這等,是華小姐了!以太師貴女,無端而忽及賤妾,猶所未解。”華小姐道:“有個緣故。”尹荇煙道:“有甚緣故?乞小姐説明,免我心下狐疑!”華小姐道:“不瞞姐姐説,我小妹在閨中略識幾字,家父過於溺愛,以為當今無二,不肯輕字與人。去歲因司馬玄二首壽詩相合,家父道他有才,又因他諄諄來求,就許了他。只待闈得意,便可結親。不期前有人傳説,司馬玄愛慕姐姐才美,又定了姐姐。家父不信天下更有多才女子勝如小妹者,心下不忿,故作此遊戲,請姐姐到此,叫小妹細細領教。倘是虛名,便可致譏司馬。

不想姐姐冰心玉骨、而聰慧捷,非我小妹塵凡下質所能幾萬分之一。司馬玄之姻甘讓姐姐,不敢再生痴想矣!”尹荇煙聽了,又驚又喜道:“原來如此!我就疑司馬男子焉有如此美貌,使人抱愧多時。小姐既非司馬,為何催妝佳詠又擅司馬之長?我再不料紫閣嬌生、金閨痴養,又有仙才有如小姐者。

我尹荇姻雖長蓬茅,實實心空一世,目無王侯,今見小姐,方知山川秀氣不獨鍾於一人。自悔枋榆之妄,今君子有人,淑女有,況貴貴親親,自可弘關雎之雅化。賤妾村芳,自當退守田家荊布。小姐倒如此反説!”華小姐道:“姐姐不必虛謙,妹子是真心服善!”尹荇煙道:“賤妾蒙小姐推誠,怎敢浮言?”華小姐道:“惟美愛美,惟才憐才!姐姐與小妹諒有同心,今雖遊戲,天實作緣,何不借此花燭結為姊妹?異相逐于飛,豈非英皇再見耶?”尹荇煙道:“小姐高論殊足快心,但恐賤妝瑣瑣,不堪追隨。”華小姐見話已投機,滿心歡喜,就在燈下重梳雲鬢、再整閨妝,與尹荇煙並坐,真是一雙仙子。華小姐又叫點起明燭、焚起好香,要與尹荇煙結盟。各問年紀,俱是十七歲,華小姐只大半月,敍定為姐。二人對拜了四拜起來,個個歡喜。

華小姐道:“我們既為姊妹,父親應該請見。”遂自來見父親,將前事細細説了一遍。又將合巹詩送與父親看,道:“這尹荇煙才美俱在孩兒之上,實實輕他不得,孩兒已與他結為姊妹,父親不妨一見。”華嶽遂將合巹詩細看,看到尾一句,大笑道:“他就疑你是美人。此女不獨才高,這雙眼亦可謂俊慧矣!你與他結為姊妹不差。”因同女兒走進房來。尹荇煙請華嶽上坐,端端拜了四拜。

華嶽燈下觀尹荇煙娉娉如玉,舉止端祥,絕不似小家行徑,十分歡喜,正好與孩兒作對。華小姐道:“妹妹既已來,決無送回之理,還是通知父母,還是付新郎?”華嶽道:“只此付新郎也覺容易,通知父母定漏風聲,莫若且藏隱府中,待他尋覓慌張,也可我娶而不告之氣!況闈在邇,倘得志龍門,那時我自有處。”大家都笑,以為有理。到次,悄悄搬回府中。華嶽吩咐家人隱瞞,不許多嘴,故無一人知道。

且不説兩小姐回府,較詩論文,親愛玩耍。卻説尹老官自送了女兒出門,到了三朝七,要買禮來看看,卻又自愧菲薄,怕羞不敢來。央及張老兒道:“你只作賣花,可替我到呂衙看看我女兒好麼?倘遇巧,你説我要買幾個盒兒來看看不妨麼?”張老兒道:“使得,使得!我明就替你去。”到次,果挑了一擔花兒,竟到呂衙來賣。剛剛撞着司馬玄送客出來。客去了,司馬玄看見張老兒就點點頭,叫他到面前説道:“你前隔壁那寫扇子的尹姑娘,是我定他為親了,你可知道麼?”張老兒笑嘻嘻説道:“相公原來不老實,這段姻緣雖説是呂老爺為媒,還是我花老兒説起的。相公今已娶了來家,不叫我吃喜酒,倒還要説這反關門的話兒來哄我。”司馬玄道:“虧是虧你,喜酒自然相請!那曾娶來?不要取笑!且問你,尹姑娘近在家好麼?”張老兒道:“相公不要瞞我,我不是來討酒吃,我是尹老官央我來看看姑娘。他説前三朝七要買禮來,恐怕鄉下人沒甚好東西送來,恐惹呂老爺笑話,故叫我今只作賣花,來探問一聲。”司馬玄見張老兒説話像個真的,因着驚道:“這話是真麼?”張老兒笑道:“燈籠、火把、鼓樂、人夫在村中鬧了一,那個不知道?相公親自抬轎來娶的,反問我真也不真?”司馬玄道:“是幾時?”張老兒道:“前月十三娶來的。”司馬玄聽見説得言言有據,驚了一身冷汗,忙扯了花老兒到廳上來,就叫人請呂老爺出來。呂柯出來道:“吾兄何事這等驚慌?”司馬玄道:“不好了!

”指着花老兒道:“他説尹荇煙前月十三我們娶來了。”呂柯道:“那有此事!莫非尹家別有緣故,將女兒藏過,故説此話?”張老兒看見二人驚訝,方知真不曾娶,也着起忙來道:“那幾百人娶進城來,瞞得那一個?難道呂老爺與司馬相公就沒有一個人看見?”那呂柯道:“這怎麼不待我媒人來,就輕易嫁女出門?”張老道:“説老爺朝中有事。老爺雖不曾來,司馬相公卻是來的。”司馬玄道:“這話我只是不信,我須親到紅菟村一訪便知。”張老兒道:“相公若不信,就同我去。”呂柯道:“今遲了,明去罷。”司馬玄那裏等得?立叫家人轡馬,連飯也不吃,就上馬要行。張老兒還要賣花,司馬玄催得慌,就將花擔兒寄在呂衙,空身跟着司馬玄走。

回來先到尹家報知此事,慌得兩個老夫婦只是哭。隨後司馬玄下馬,四下訪問,眾口一詞,司馬玄見是真,便軟做一團,半步也走不動。

不一時,村中知道此事,以為奇聞,都到尹家來看。尹老官請司馬玄到家,説道:“相公前親自坐在轎中,怎生賴得?”司馬玄道:“我何曾來?定被他人假了。”尹老官道:“相公既不曾來,這首催妝詩,明明相公坐在轎中寫的,難道也是假的?”司馬玄道:“催妝詩在那裏?”尹老官道:“現貼在壁上哩!”司馬玄道:“可拿來我看!”尹老官道:“女兒總是相公娶去,就進去看也無妨。”遂領了司馬玄到“浣古軒”來,只見那催妝詩果貼在壁上。司馬玄讀了一遍,心下慌道:“這段姻緣無望了!此事若是絝-人盜娶,或者尹荇煙才女不肯相從,必定透消息,還好追尋。你看催妝之詩,俊雅風勝我百倍,且百兩相,自然貴介,尹荇煙豈不遂心?怎肯復為我書生動念?這段姻緣當付之夢矣!”就起身要回來,因出門遲,到此留戀,天晚了,尹老官就留他過夜。司馬玄黃昏無事,在“浣古軒”中與“無夢閣”上細尋他遺蹤去跡,就是一花一草,片紙隻字,無不香豔幽俏、蕩人心魂、動人想象。司馬玄此時意亂,那能就枕?

卻説司馬玄相思了一夜,到次早辭別了尹老夫,回衙與呂柯商議,要出紙筆各處追求。呂柯道:“此人既有這等作用盜娶而去,自是富貴人家,豈無金屋隱藏,那能漏?若出紙筆,不但無用,反昭人耳,自傳與華老知道,只怕已失者不可復得,而將得者反又失矣!吾兄不可不思!”司馬玄想了一會,默然無語。呂柯道:“以小弟愚見,闈近矣,莫若待兄看花之後,先成了華老師之姻,再細細搜求,亦未為遲。”司馬玄無可奈何,只得依允。

過了些時,闈御筆親點探花,十分榮耀。呂柯見他中了,方才放下一樁心事。司馬玄也不等公務稍暇,就央呂柯與華嶽説親。呂柯笑道:“這不消仁兄吩咐,想也再遲不得了。”因撿個好子,穿了吉服,用大紅名帖恭恭敬敬來見華嶽。華嶽接見道:“賢契為何今如此鄭重?”呂柯道:“非為別事,就是敝友司馬玄向蒙老師許結絲蘿,原約闈得意便可乘龍。司馬玄今幸探花仙府,不負老師鑑拔,特浼門生敬報斧柯,以完前議。故門生薰沐以請,敢求老師金喏!”華嶽道:“此言前固有之,但怪司馬玄負盟,已婚尹氏。老夫幾要言,因賢契作伐,不好多言。今以一第之榮,又煩賢契,莫非要以小星之義奚落小女麼?”呂柯見説出尹氏,打着心病。又見華老詞嚴厲,急得滿臉通紅,坐立不安,連連離席打恭道:“尹氏之説,系一時訛傳,並無實跡。司馬玄自從老師有約,至今尚在門生處獨自下榻,可問而知。若中饋有人,而再作此罔想,則不獨司馬玄有罪,門生亦不得謝過矣!”華嶽道:“此事既無實跡,老夫也不苦苦追究。但有此一番訛傳,則老夫信此訛傳,將小女又許他人,這也怪不得老夫失信了!”呂柯道:“老師台鼎門楣,豈患無人攀仰?但以師妹仙才,無非選奇才以諧佳偶。況司馬玄之才已蒙青眼,今又走馬風,恐一時無兩。老師奈何以一言之誤,而舍長就短,無乃過傷於耶?”華嶽笑道:“以天地之大,豈獨生司馬一才?賢契何見之小也!”呂柯道:“據老師台諭,則新選東牀過於司馬矣?”華嶽道:“雖未必過,亦未必不及。賢契異自當知之,老夫焉能謬誇?”呂柯不敢再言,只得諾諾而退。

回到衙中,細細説與司馬玄,不勝悔恨道:“尹家之事,我向就不願仁兄為之。兄執意卻行,小弟又不敢違拗,今兩美俱失,失之奈何?”司馬玄道:“此雖小弟妄動,但以荇煙之才,而兩番唱和,弟雖木石,焉能恝然?再不料華老之盟又有此變!”二人默對半晌。司馬玄又説道:“姻緣不成,這也罷了,但所選之人,其才何等奇拔?私心尚有不服。”呂柯道:“這不難,我明請與一較,看他如何?”司馬玄道:“如此便好!”呂柯到次,果又來見華嶽,説道:“敝友司馬玄蒙老師理諭,自應避舍,但聞新婿高才,願一領教,不識老師肯賜一見否?”華嶽笑道:“想是司馬兄疑我為虛言,實無其人。若不一會,便道我峻拒不情。也罷,就會一會也不妨!但須講過,此生稟賦素弱,懶於言語,應酬止可一揖,就要垂簾分坐。”呂柯道:“只求一面,至於各席,自從其便,悉聽老師之命!”華嶽道:“既是這等説,不須遲延,就明書房草酌,屈賢契與司馬兄早臨。”呂柯歡喜,應喏辭出。回衙與司馬玄説知,大家等候不提。

卻説華嶽進內與二小姐商議道:“司馬玄被我在呂柯面前説道另有佳婿,奚落了幾句,他忿忿不服,今又央呂柯來,要與新婿較才。我待説明就理,擇了吉,將你二人同嫁與他,完了一樁美事。但他新中探花,恃才矜美,旁若無人,莫若再叫荇煙扮作新婿,再遊戲一場,使他心折,那時才不敢輕視我宰相門楣。”華小姐笑道:“才人風韻事無所不可,但妹妹嬌柔女子,雖扮男妝,亦不好與他二人相對盤桓。”華嶽道:“我已言過,只一揖就分簾隔坐。”二小姐同應道:“如此方好。”華嶽一面吩咐明備酒,又吩咐前窗一席,後窗垂簾,又設一席。

到次,華嶽發帖請呂翰林、司馬探花二人午刻一敍。二人聞請,到午欣然而來。華嶽入書房,敍坐已定,司馬玄便請新婿相見。

華嶽道:“昨已告過,此生畏飲,兼且不耐煩劇,容杯-少伸,當令拜謁。”須臾三人就席,酣飲多時,司馬玄告止。華嶽一面令人撤去,一面叫請新婿出來。不多時,許多家人、侍妾擁着一位少年書生,翩翩而來,司馬玄與呂柯定睛一看,正是:望去一泓秋水,行來兩袖青煙,雪膚瓊貌宛然仙。莫言花見笑,燕子也爭憐。

那新婿走進書房,讓呂柯、司馬玄居左,只躬身一揖,也不出半言,即退入後窗簾內而坐。司馬玄看見新婿風年少,楚楚司人,將他初來詣考一片驕矜不服之氣,先消了八九。暗想道:“有此佳婿,何能及我?”因目視呂柯,起身辭出。

華嶽留下道:“既蒙光臨,還要求教。”説不了,早已兩副筆硯詩箋,俟候的端端正正,一副送在司馬玄席前,一副送入簾內。華嶽對呂翰林説道:“論起來,小婿後生小子,怎好與翰苑名公爭衡文墨?但援引後進,實是詞場美事,故令他-顏請教,老夫與近思亦可樂觀其盛。”呂柯道:“藝苑爭驅,古今盛事,老師有命於蒼兄,不防捉筆。但不知還是何人命題?”司馬玄此時已心折氣短,不作鉅鹿之想,然既已到此,只得拈筆説道:“晚生過時梅蕊,焉敢與桃李爭?既承台命,勉強寫意,以博一笑,也不消命題了!”因寫道:今朝天拂御煙,昨霄歸院撤金蓮。

如何咫尺天台路,一片雲橫不許前?

後寫“司馬玄有漫題索和”寫完送與華嶽道:“偶爾懷,詞多過,老太師勿罪!”華嶽看了,稱讚不已。心下想道:“我一時高興,倚着荇煙有才,指望和一妙詩壓倒司馬玄,誰知司馬玄才高若此,卻教荇煙如何又能出奇?倘和韻不佳,未免倒自取其笑。”然事已到此,無能改言。賞玩畢,只得叫人送入簾內,詩雖送入,心下只是鶻鶻突突。還未半盞茶時候,早已送出詩來,放在席上,大家相爭而看。只見上寫道:河洲荇菜已無煙,又想華峯頂上蓮。

玉蕊瓊姿應不少,安能盡到探花前?

後寫“伊無人有漫題奉和”華嶽看見詩意字字敲打司馬,喜出望外,又不好自贊,只是捻着幾白鬚欣欣而笑。

呂柯初看見司馬之詩滿心快暢,以為定不能屬和,及見了和詩,驚得啞口無言,只是點頭咂嘴。

司馬玄在案上看了,又拿在手中細看,竟看得呆了,如木人一般,半晌無語。

華嶽見司馬玄如此光景,不覺失笑道:“探花看詩沉,莫非嫌他詩太唐突麼?”司馬玄見問,方斂容答道:“晚生怎敢?”華嶽道:“既不嫌唐突,為何沉不語?”司馬玄道:“令婿佳章詞微意婉,字字中晚生之隱,讀之有觸,故不默默傷耳!”華嶽道:“原來如此!吾聞詩可以興、可以怨,此詩既能動探花,則此子之才亦有可觀,學生不為過誇矣!”因吩咐家人道:“新相公不耐久坐,可請便罷。”家人傳語,那新人早從簾內走出一拱,竟隨着許多家人、侍妾入內去了。司馬玄看見少年美貌、寫作風,已自滿心氣苦,今又珠圍翠繞,已為入幕之賓,更覺萬分難堪,又不敢現於詞,只是痴痴默坐。

須臾換席,又送上酒來,司馬玄勉強而飲,只是不歡。華嶽道:“探花極高懷,今為何作此不樂之態?中想應有故,不妨明言。學生或可為探花解憂。”司馬玄道:“事已不諧,晚生不妨直説。晚生才雖譾劣,而篤閨輪,指望博一桃夭之子以樂關睢。故隻身入京,作四海求凰之想。幸以一言之合,蒙老太師許以好逑,可謂平生之願遂矣。不憶反側三年,而雀巢鳩奪,能無怏怏?”華嶽道:“此乃學生得罪,且不必言。

只説長安之大,豈再無一人以當探花之意?”司馬玄道:“晚生實不相瞞,此事想老太師亦已風聞,晚生實曾因買花訪得一才女,姓尹名荇煙,其人未見,其才實彷彿老太師閨中之秀。晚生既蒙老太師許盟,本不該他求。因想才難,自古嘆之,況閨秀之才,又難之難者,恐-梅有詠,失身村野,故越禮行權,行為聘定。”華嶽道:“既聘了,為何不娶?”司馬玄道:“曠不可待而不待,故曰行權;娶而可待而不待,則為越禮。晚生指望闈僥倖,先完老太師之盟,而次第及之,庶幾兩全。誰知變生不測,荇煙已為大力強暴負之而去,如明月蘆花矣;及晚生望到而今甫能一第,而老太師又惑於聞風,以為晚生薄倖,而赤繩他系,使晚生進不能吹秦台之簫,退又不能載浣紗之伴,兩美俱失,而隻身如故-徨自失,非敢於大人前作不樂態也!適觀伊兄佳韻,所謂‘荇無煙’‘峯頂蓮’,字字實傷我心故耳!”説罷,神悽然,幾於下淚。華嶽道:“探花所説聘而不娶,先待小女完姻,這是探花一片好心,而學生誤認之罪也!學生之罪,容當再請。且説尹荇煙,探花曾知蹤跡否?”司馬玄道:“若大長安,朱門無限,何處去尋消問息?”華嶽道:“探花雖未曾訪,我學生倒替探花訪得些消息在此,小女既失奉巾櫛,我學生追求尹荇煙以謝過,不識探花之意以為何如?”司馬玄道:“此固老太師天地之垂仁,但晚生既已兩致其情,定當兩全其約,得由雙得,失則雙失。若失一不悲,得一則喜,則前為負心,後為苟合矣!

況晚生賦命涼薄,似與婚好無緣,行將請告以歸,徜徉山水,再不徒向朱門覓句矣!”華嶽聽了,因對呂柯説道:“探花説‘得則雙得,失則雙失’,若小女不諧,並荇煙亦不復望,則是為小女一人,倒誤了探花終身了。這等看起來,探花事事皆有情有義,倒是我學生多疑,有始無終了,卻怎麼處?近思有甚計較麼?”呂柯道:“事在兩難,門生亦無計較,還望老師用情!”華嶽笑道:“要我用情,除非原將小女嫁與探花方妙。”呂柯道:“如此固妙,但老師置新婿於何地?”華嶽笑道:“這也不難,就將新婿改換女妝,充做荇煙,同嫁與探花,你道何如?”説罷,哈哈大笑。呂柯與司馬玄聽了,俱各大驚大喜道:“老太師深心妙用,遊戲出入,門生輩愚蒙,何能仰測?尚望老太師明明見教!”華嶽道:“要學生明説也不難,探花與近思須要開懷痛飲,飲得半酣,方好作遊戲之客,談遊戲之事。若半杯不飲,愁眉相對,我學生説也無興。”此時司馬玄見説話有因,不覺神情喜發,伏席懇請道:“晚生此際寸腸如裂,雖玉不能下嚥,老太師倘有一線機緣,見教分明,則晚生願以此身作漏可也!”華嶽笑道:“既是這等,探花與近思試猜一猜,你道尹荇煙是誰人娶了?”司馬玄道:“如何猜得着?”華嶽道:“就是小女娶了。”司馬玄笑道:“老太師取笑!怎麼令愛娶他?”華嶽道:“探花不要笑,且説小女許與何人?”司馬玄道:“自然是方才相會的伊兄了!”華嶽道:“那裏甚麼伊兄,小女許的就是尹荇煙!”司馬玄與呂柯同説道:“老太師遊戲入於三昧,一時難解,使人求教之心愈急。”華嶽笑道:“學生這等説,探花又不解;學生那等説,近思又不解。如今沒奈何,只得要實説了。學生待罪卿,禮義自我而出,小女既許嫁探花,焉有負盟之事?只因探花納聘荇煙,學生因與小女商量,以為探花愛才甚切,探花既聘荇煙,則荇煙之才必有過於小女者。小女初心不服,意與之一較,而不能致之以來,故萬不得已而行權,將小女改扮男妝,假充探花娶之以歸,豈非荇煙是小女娶了?”司馬玄與呂柯聽了,不覺大笑道:“老太師與令愛小姐這等遊戲,真是文人韻事俱佔盡矣!且請問尹荇煙娶來,與令愛小姐相得否?”華嶽道:“小婦催妝一詩,荇煙心醉;荇煙合巹一詩,小女心服。二人彼此憐才,已結為姊妹,以待探化。”呂柯道:“老師與師妹既有此一段盛意,老師為何又有親婿之選?”華嶽道:“學生只道探花既聘荇煙,定忘小女,故稱小女別字,蓋故以此留難探花,消其不告而娶之罪耳!”呂柯道:“這等看來,都是老師作用,但不知老師於何處覓此少年才郎假充新婿?其才其美真可與子蒼並驅!”華嶽笑道:“因無處可覓,只得就教荇煙改扮男妝,假充新婿,學生所以説小女許的就是尹荇煙。”司馬玄與呂柯聽了詳細,不覺手舞足蹈,歡笑不已。司馬玄因想道:“原來就是荇煙,我説天地間那有這等少年才美書生?”因對呂柯道:“不是小弟在仁兄面前誇口,就是杏苑英雄三百,我司馬玄視若無人,尚自洋洋得意。今在老太師門楣之下,為此金屋二嬌比美,美不如;較才,才不及,短盡我司馬玄之氣,低盡我司馬玄之眉矣!”呂柯笑道:“仁兄莫怪小弟犯諱,小弟代仁兄再續一語,異銅雀深、二喬相併,只怕還要享盡司馬玄之福!”大家鼓掌稱快,歡飲多時,方才謝別。

,呂柯重申盟約,擇行聘,又擇成婚。

此時司馬玄已遷新第,於後廷兩邊設兩間卧房。到了正,一邊是探花娶親,一邊是宰相嫁女,又是翰林為媒,來往其間,莫非是百車盈門,説不盡那笙簫鼓樂之盛。

娶了過來,司馬玄見華峯蓮、尹荇煙二小姐如嬙、西子,二小姐見司馬玄風年少,如子建、潘安,彼此愛慕。到了花朝月夕,閨中韻事無所不為,不減河洲之雎鳥。此皆司馬玄一念之仁,舍自己之功名,成就呂柯之夫婦,故天即假呂柯之手,竊華小姐之詩,作尹荇煙之伐,宛轉以成其夫婦。

豈非蒼天報施不也!

後來華嶽翁婿無間,呂柯朋友有終,尹老、花老俱沾其惠。在京為官數年,方攜二美還鄉,與父母完聚。可謂千古佳人才子風配合矣!有詩為證:七篇文字贈他人,完得他人夫婦輪。

誰道天心不相負,巧聯二美結姻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