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卷女秀才移花接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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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曰;萬里橋邊薛校書,枇杷窗下閉門居。
掃眉才子知多少,管領風總不如。
這四句詩,乃唐人贈蜀中女薛濤之作。這個薛濤乃是女中才子,南康王韋皋做西川節度使時,曾表奏他做軍中校書,故人多稱為薛校書。所往來的,是高千里、元微之、杜牧之一班兒名。又將浣花溪水造成小箋,名曰“薛濤箋”詞人墨客得了此箋,猶如拱璧。真正名重一時,芳百世。
國朝洪武年間,有廣東廣州人田洙,字孟沂,隨父田百祿到成都赴教官之任。那孟沂生得風標致,又兼才學過人,書、畫、琴、棋之類無不通曉。學中諸生與嬉遊,愛同骨。過了一年,百祿要遣他回家。孟沂的母親心裏捨不得他去,又且寒官冷暑,盤費難處。百祿與學中幾個秀才商量,要在地方上尋一個館與兒子坐坐,一來可以早晚讀書,二來得些館資,可為歸計。這些秀才巴不得留住他,訪得附郭一個大姓張氏,要請一館賓。眾人遂將孟沂力薦於張氏,張氏送了館約,約定明年正月元宵後到館。至期,學中許多有名的少年朋友一同送孟沂到張家來。連百祿也自送去。張家主人曾為運使,家道饒裕。見是老廣文帶了許多時髦到家,甚為喜歡。開筵相待,酒罷各散,孟沂就在館中宿歇。
到了二月花朝,孟沂要歸省父母。主人送他節儀二兩,孟沂藏在袖子裏了,步行回去。偶然一個去處,望見桃花盛開,一路走去看,境甚幽僻。孟沂心裏喜歡,佇立少頃,觀玩景緻。忽見桃林中一個美人掩映花下,孟沂曉得是良人家,不敢顧盼,徑自走過,未免帶些賣俏身子,拖下袖來,袖中之銀,不覺落地。美人看見,便叫隨侍的丫鬟拾將起來,送還孟沂。孟沂笑受,致謝而別。
明,孟沂有意打那邊經過,只見美人與丫鬟仍立在門首。孟沂望着門前走去,丫鬟指道:“昨遺金的郎君來了。”美人略略斂身,避入門內。孟沂見了丫鬟,敍述道:“昨多蒙娘子美情,拾還遺金,今特來造謝。”美人聽得,叫丫鬟請入內廳相見。孟沂喜出望外,急整衣冠,望門內而進,美人早已着至廳上,相見禮畢。美人先開口道:“郎君莫非是張運使宅上西賓麼?”孟沂道:“然也。昨因館中回家,道經於此,偶遺少物,得遇夫人盛情,命尊姬拾還,實為。”美人道:“張氏一家親戚,彼西賓即我西賓。還金小事,何足為謝?”孟沂道:“問夫人高門姓氏,與敝東何親?”美人道:“寒家姓平,成都舊族也。妾乃文孝坊薛氏女,嫁與平氏子康,不幸早卒,妾獨孀居於此。與郎君賢東乃鄉鄰姻婭,郎君即是通家了。”孟沂見説是孀居,不敢久留,兩杯茶罷,起身告退。美人道:“郎君便在寒舍過了晚去,若賢東曉得郎君到此,妾不能久留款待,覺得沒趣了。”即吩咐快辦酒饌,不多時,設着兩席,與孟沂相對而坐。坐中殷勤勸酬,笑語之間,美人多帶些謔話頭。孟沂認道是張氏至戚,雖然心裏技癢難熬,還拘拘束束,不敢十分放肆。美人道:“聞得郎君倜儻俊才,何乃作儒生酸態?妾雖不,頗解詠。今遇知音,不敢愛醜,當一郎君賞鑑文墨,唱和詞章。郎君不以為鄙,妾之幸也。”遂教丫鬟取出唐賢遺墨與孟沂看。孟沂從頭細閲,多是唐人真跡手翰詩詞,惟元稹、杜牧、高駢的最多,墨跡如新。孟沂愛玩不忍釋手,道:“此希世之寶也。夫人情鍾此類,真是千古鈞人了。”美人謙謝。兩個談話有味不覺夜已二鼓,孟沂辭酒不飲,美人延入寢室,自薦枕蓆道:“妾獨處已久,今見郎君高雅,不能無情,願得奉陪。”孟沂道:“不敢請耳,固所願也。”兩個解衣就枕,魚水歡情,極其繾綣。枕邊切切叮嚀道:“慎勿輕言。若賢東知道,彼此名節喪盡了。”次,將一個卧獅玉鎮紙贈與孟沂,送至門外道:“無事就來走走,勿學薄倖人!”孟沂道:“這個何勞吩咐。”孟沂到館,哄主人道:“老母想念,必要小生歸家宿歇,小生不敢違命留此。從今早來館中,夜歸家裏便了。”主人信了謊話,道:“任從尊便。”自此,孟沂在張家,只推家裏去宿,家裏又在館中宿,竟夜夜到美人處宿了。整有半年,並沒有一個人知道。
孟沂與美人賞花、玩月、酌酒、詩,曲盡人間之樂。兩人每每你唱我和,做成聯句,如落花二十四韻,月夜五十韻,鬥巧爭妍,真成敵手。詩句太多,恐看官每厭聽,不能盡述。
只將他兩人四時迴文詩表白一遍。美人詩道:花朵幾枝柔傍砌,柳絲千縷細搖風。
霞明半嶺西斜,月上孤村一樹松。()涼回翠簟冰人冷,齒沁清泉夏月寒。
香篆嫋風清縷縷,紙窗明月白團團。(夏)蘆雪覆汀秋水白,柳風凋樹晚山蒼。
孤幃客夢驚空館,獨雁徵書寄遠鄉。(秋)天凍雨寒朝閉户,雪飛風冷夜關城。
鮮紅炭火圍爐暖,淺碧茶甌注茗清。(冬)這首詩怎麼叫做“迴文”?因是順讀完了,倒讀轉去,皆可通得。最難得這樣渾成,非是高手不能。美人一揮而就,孟沂也和他四首道:芳樹吐花紅過雨,入簾飛絮白驚風。
黃添曉青舒柳,粉落晴香雪覆松。()瓜浮甕水涼消暑,藕迭盤冰翠嚼寒。
斜石近階穿筍密,小池舒葉出荷團。(夏)殘石絢紅霜葉出,薄煙寒樹晚林蒼。
鸞書寄恨羞封淚,蝶夢驚愁怕念鄉。(秋)風捲雪篷寒罷釣,月輝霜柝冷敲城。
濃香酒泛霞懷滿,淡影梅橫紙帳清。(冬)孟沂和罷,美人甚喜。真是才子佳人,情味相投,樂不可言。
卻是好物不堅牢,自有散場時節。一,張運使偶過學中,對老廣文田百祿説道:“令郎每夜歸家,不勝奔走之勞。
何不仍留寒舍住宿,豈不為便?”百祿道:“自開館後,一向只在公家。只因老前有疾,曾留得數,這幾時並不曾來家宿歇,怎麼如此説?”張運使曉得內中必有蹺蹊,恐礙着孟沂,不敢盡言而別。是晚,孟沂告歸。張運使不説破他,只叫館僕尾着他去。到得半路,忽然不見。館僕趕去追尋,竟無下落。回來對家主説了。運使道:“他少年放逸,必然花柳人家去了。”館僕道:“這條路中,何曾有什麼館?”運使道:“你還到他衙中問問看。”館僕道:“天晚了,怕關了城門,出來不得。”運使道:“就在田家宿了,明早晨來回我不妨。”到了天明,館僕回話,説是不曾回衙。運使道:“這等,那裏去了?”正疑怪間,孟沂恰到。運使問道:“先生,昨宵宿於何處?”孟沂道:“家間。”運使道:“豈有此理,學生昨叫人跟隨先生回去,因半路上不見了先生,小僕直到學中去問,先生不曾到宅,怎如此説?”孟沂道:“半路上遇到一個朋友處講話,直到天黑回家,故此盛僕來時,問不着。”館僕道:“小人昨夜宿在相公家了,方才回來的,田老爹見説了,甚是驚慌,要自來尋問。相公如何還説着在家的話?”孟沂支吾不來,顏盡變。運使道:“先生若有別故,當以實説。”孟沂聽得,遮掩不過,只得把遇着平家薛氏的話説了一遍,道:“此乃令親相留,非小生敢作此無行之事。”運使道:“我家何嘗有親戚在此地方?況親戚中也無平姓者。必是鬼祟。今後先生自愛,不可去了。”孟沂口裏應承,心裏那裏信他。傍晚又到美人家裏去,備對美人説形跡已之意。美人道:“我已先知道了。郎君不必怨悔,亦是冥數盡了。”遂與孟沂痛飲,極盡歡情。到了天明,哭對孟沂道:“從此永別矣!”將出灑墨玉筆管一枝,送與孟沂道:“此唐物也。郎君慎藏在身,以為記念。”揮淚而別。
那邊張運使料先生晚間必去,叫人看着,果不在館。運使道:“先生這事必要做出來,這是我們做主人的干係,不可不對他父親説知。”遂步至學中,把孟沂之事備細説與百祿知道,百祿大怒,遂叫了學中一個門子,同着張家館僕,到館中喚孟沂回來。孟沂方別了美人,回到張家,想念道:“他説永別之言,只是怕風聲敗,我便耐守幾時再去走動,或者還可相會。”正躊躇間,父命已至,只得跟着回去。百祿一見,喝道:“你書倒不讀,夜夜在那裏遊蕩?”孟沂看見張運使一同在家了,便無言可對。百祿見他不説,就拿起一條柱杖劈頭打去,道:“還不實告!”孟沂無奈,只得把相遇之事,及錄成聯句一本與所送鎮紙、筆管兩物多將來,道:“如此佳人,不容不動心,不必罪兒了。”百祿取來逐件一看,看那玉是幾百年出土之物,管上有篆刻“渤海高氏清玩”六個字。又揭開詩來,從頭細閲,不覺心服。對張運使道:“物既稀奇,詩又俊逸,豈尋常之怪!我每可同了不肖子親到那地方去查一查蹤跡看。”遂三人同出城來,將近桃林,孟沂道:“此間是了。”進前一看,孟沂驚道:“怎生屋宇俱無了。”百祿與運使齊抬頭一看,只見水碧山青,桃株茂盛。荊棘之中,有冢累然。張運使點頭道:“是了,是了。此地相傳是唐薛濤之墓,後人因鄭谷詩有‘小桃花繞薛濤墳’之句,所以種桃百株,為時遊賞之所。賢郎所遇,必是薛濤也。”百祿道:“怎見得?”張運使道:“他説所嫁是平氏子康,分明是平康巷了。又説文孝坊,城中並無此坊,‘文孝’乃是‘教’字,分明是教坊了。平康巷教坊乃是唐時女所居。今雲‘薛氏’不是薛濤是誰?且筆上有‘高氏’字,乃是西川節度使高駢,駢在蜀時,濤最蒙寵待,二物是其所賜無疑。濤死已久,其靈猶如此,此事當心窮究了。”百祿曉得運使之言甚確,恐怕兒子還要着,打發他迴歸廣東。後來孟沂中了進士,常對人説,便將二玉物為證。雖然想念,再不相遇了,至今傳有《田洙遇薛濤》故事。
小子為何説這一段鬼話?只因蜀中女子從來號稱多才,如文君、昭君,多是蜀中所生,皆有文才。所以薛濤一個女,生前詩名不減當時詞客,死後猶且詩興然。這也是山川的秀氣,唐人詩有云:錦江膩滑峨眉秀,幻出文君與薛濤。
誠為千古佳話。至於黃崇嘏女扮為男,做了相府掾屬,今世傳有《女狀元》,本也是蜀中故事。可見蜀女多才,自古為然。至今兩川風俗,女人自小從師上學,與男人一般讀書。還有試考進癢做青衿弟子,若在別處,豈非大段奇事?而今説着一家子的事,委曲奇吒,最是好聽。
從來女子守閨房,幾見裙釵入學堂?
文武習成男子業,婚姻也只自商量。
話説四川成都府綿竹縣有一個武官,姓聞名確,乃是衞中世襲指揮。因中過武舉兩榜,累官至參將,就鎮守彼處地方。家中富厚,賦豪奢。夫人已故,房中有一班姬妾,多會吹彈歌舞。有一子,也是妾生,未滿三週;有一女兒,年十七歲,名曰蜚蛾,丰姿絕世,卻是將門將種,自小習得一身武藝,最善騎,真能百步穿楊,模樣雖是娉婷,志氣賽過男子。他起初因見父親是個武出身,受那外人指目,只説是個武弁人家,必須得個子弟,在黌門出入,方能結斯文士夫,不受人的欺侮。爭奈兄弟尚小,等他長大不得,所以一向妝做男子,到學堂讀書。外邊走動,只是個少年學生,到了家中內房,方還女扮。如此數年,果然學得滿腹文章,博通經史,這也是蜀中做慣的事。遇着提學到來,他就報了名,改為勝傑。説是勝過豪傑男人之意,表字俊卿,一般的入了隊去考童生。一考就進了學,做了秀才。他男扮久了,人多認他做聞參將的小舍人。一進了學,多來賀喜。府縣送到家,參將也只是將錯就錯,一面歡喜開宴。蓋是武官人家,秀才乃極難得的。從此參將與官府往來,添了個幫手,有好些氣。為此內外大小,卻像忘記他是女兒一般的,凡事盡是他支持過去。
他同學朋友,一個叫做魏造,字撰之;一個叫做杜億,字子中。兩人多是出羣才學,英鋭少年,與聞俊卿意氣相投,學業相長,況且年紀差不多,魏撰之年十九,長聞俊卿兩歲,杜子中與聞俊卿同年,又是聞俊卿月生大些。三人就像一家兄弟一般,極是過得好,相約了同在學中一個齋舍裏讀書。兩個無心,只認做一伴的好朋友。聞俊卿卻有意要在兩個裏頭揀一個嫁他。兩個人比起來,又覺得杜子中同年所生,凡事彷彿些,模樣也是他標緻些,更為中意,比魏撰之分外説得投機。杜子中見俊卿意思又好,丰姿又妙,常對他道:“我與兄兩人可惜多做了男子,我若為女,必當嫁兄;兄若為女,我必當娶兄。”魏撰之聽得,便取笑道:“而今世界盛行男,久已顛倒陰陽,那見得兩男便嫁娶不得?”聞俊卿正道:“我輩俱是孔門子弟,以文藝相知,彼此愛重,豈不有趣?若想着瀅暱,便把面目放在何處?我輩堂堂男子,誰肯把身子做頑童乎?魏兄該罰東道便好。”魏撰之道:“適才聽得子中愛慕俊卿,恨不得身為女子,故爾取笑。若俊卿不愛此道,子中也就變不及身子了。”杜子中道:“我原是兩下的説話,今只説得一半,把我説得失便宜了。”魏撰之道:“三人這中,誰叫你小些,自然該吃虧些。”大家笑了一回。
俊卿歸家來,了男服,還是個女人。自家想道:“我久與男人做伴,已是不宜,豈可他舍此同學之人,另尋配偶不成?畢竟只在二人之內了。雖然杜生更覺可喜,魏兄也自不凡,不知後來還是那個結果好?姻緣還在那個身上?”心中委決不下。他家中一個小樓,可以四望。一個高興,趁步登樓。見一隻烏鴉,在樓窗前飛過,卻去住在百來步外一株高樹上,對着樓窗呀呀的叫。俊卿認得這株樹,乃是學中齋前之樹,心裏道:“叵耐這業畜叫得不好聽,我結果它去。”跑下來自己卧房中,取了弓箭,跑上樓來,那烏鴉還在那裏狠叫。俊卿道:“我借這業畜,卜我一件心事則個。”扯開弓,搭上箭,口裏輕輕道:“不要誤我!”颼的一響,箭到處,那邊烏鴉墜地。這邊望去看見,情知中箭了,急急下樓來,仍舊改了男妝,要到學中看那枝箭下落。
且説杜子中在齋前閒步,聽得鴉鳴正急,忽然撲的一響,掉下地來。走去看時,鴉頭上中了一箭,貫睛而死。子中拔了箭出來,道:“誰有此神手?恰恰貫着它頭腦。”仔細看那箭上,有兩行細字道:矢不虛發,發必應弦。
子中念道:“那人好誇口!”魏撰之所聽得,跳出來,急叫道:“拿與我看!”在杜子中手裏接了過去。正同着看時,忽然子中家裏有人來尋,子中掉着箭自去了。
魏撰之細看之時,八個字下邊還有“蜚蛾記”三個字,想道:“蜚蛾乃女人之號,難道女人中有此妙手?這也吒異。適才子中不看見這三個字,若見時,必然還要稱奇了。”沉間,早有聞俊卿走將來,看見魏撰之念了這枝箭,立在那裏。忙問道:“這枝箭是兄拾了麼?”撰之道:“箭自何來?兄卻如此盤問?”俊卿道:“箭上有字的麼?”撰之道:“因為有字,在此念想。”俊卿道:“念想些甚麼?”撰之道:“有‘蜚蛾記’三字。蜚蛾必是女人,故此想着,難道有這般善的女子不成?”俊卿搗個鬼道:“不敢欺兄,蜚蛾即是家姊。”撰之道:“令姊有如此巧藝,曾許聘那家了?”俊卿道:“未曾許人。”撰之道:“模樣如何?”俊卿道:“與小弟有些廝像。”撰之道:“這等,必是極美的了。俗語道:‘未看老婆,先看阿舅。’小弟尚未有室,吾兄與小弟做個撮合山何如?”俊卿道:“家下事多是小弟作主。老父面前,只消小弟一説,無有不依。只未知家姊心下如何?”撰之道:“令姊面前也在吾兄幫襯,通家之雅,料無推拒。”俊卿道:“小弟謹記在心。”撰之喜道:“得兄應承,便十有八九了。誰想姻緣卻在此枝箭上,小弟謹當寶此以為後驗。”便把來收拾在拜匣內了。取出羊脂玉鬧妝一個遞與俊卿道:“以此奉令姊,權答此箭,作個信物。”俊卿收來束在間。撰之道:“小弟作詩一首,道意於令姊何如?”俊卿道:“願聞。”撰之道:聞得羅敷未有夫,支機肯許問津無?
他年得如皋雉,珍重今朝僕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