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卷宋四公大鬧禁魂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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錢如水去還來,恤寡周貧莫吝財。
試覽石家金谷地,於今荊棘昔樓台。
話説晉朝有一人,姓石名崇,字季輪。當時未發跡時,專一在大江中,駕一小船,只用弓箭魚為生。
忽一,至三更,有人扣船言曰:“季輪救吾則個!”石崇聽得,隨即推蓬,探頭看時,只見月滿天,照着水面;月光之下,水面上立着一個老年之人。石崇問老人:“有何事故,夜間相懇?”老人又言:“相救則個!”石崇當時就令老人上船,問有何緣故。老人答曰:“吾非人也,吾乃上江老龍王。年老力衰,今被下江小龍欺我年老,與吾鬥敵,累輸與他,老拙無安身之地。又約我明大戰,戰時又要輸與他。今特來求季輪:明午時彎弓在江面上,江中兩個大魚相戰,前走者是我,後跟者乃是小龍。但望君借一臂之力,可將後趕大魚一箭,壞了小龍命,老拙自當厚報重恩。”石崇聽罷,謹領其命。那老人相別而回,湧身一跳,入水而去。
石崇至明午時,備下弓箭。果然將傍午時,只見大江水面上,有二大魚追趕將來。石崇扣上弓箭,望着後面大魚,風地一箭,正中那大魚腹上。但見滿江紅水,其大魚死於江上。此時風俱息,並無他事。夜至三更,又見老人扣船來謝道:“蒙君大恩,今得安跡。來午時,你可將船泊於蔣山腳下南岸第七株楊柳樹下相候,當有重報。”言罷而去。
石崇明依言,將船去蔣山腳下楊柳樹邊相候。只見水面上有鬼使三人出,把船推將去。不多時,船回,滿載金銀珠寶等物。又見老人出水,與石崇曰:“如君再要珍珠寶貝,可將空船來此相候取物。”相別而去。
這石崇每每將船於柳樹下等,便是一船珍寶,因致敵國之富。將寶玩買囑權貴,累升至太尉之職,真是富貴兩全。遂買一所大宅於城中,宅後造金谷園,園中亭台樓館。用六斛大明珠,買得一妾,名曰綠珠,又置偏房姨待婢,朝歡暮樂,極其富貴。結識朝臣國戚,宅中有十里錦帳,天上人間,無比奢華。
忽一排筵,獨請國舅王愷,這人姐姐是當朝皇后。石崇與王愷飲酒半酣,石崇喚綠珠出來勸酒,端的十分美貌。王愷一見綠珠,喜不自勝,便有瀅之意。石崇相待宴罷,王愷謝了自回,心中思慕綠珠之,不能夠得會。王愷常與石崇鬥寶,王愷寶物,不及石崇,因此陰懷毒心,要害石崇。每每受石崇厚待,無因為之。
忽一,皇后宣王愷入內御宴。王愷見了姐姐,就淚,告言:“城中有一財主富室,家財鉅萬,寶貝奇珍,富不可盡。
每每請弟設宴鬥寶,百不及他一二。姐姐可憐與弟爭口氣,於內庫內挪借奇寶,賽他則個。”皇后見弟如此説,遂召掌內庫的太監,內庫中借他鎮庫之寶,乃是一株大珊瑚樹,長三尺八寸。不曾啓奏天子,令人打抬往王愷之宅。王愷謝了姐姐,便回府用蜀錦做重罩罩了。翌,廣設珍羞美饌,使人移在金谷園中,請石崇會宴,先令人打抬珊瑚樹去園上開空閒閣子裏安了。王愷與石崇飲酒半酣,王愷道:“我有一寶,可請一觀,勿笑為幸。”石崇教去了錦袱,看着微笑,用杖一擊,打為粉碎。王愷大驚,叫苦連天道:“此是朝廷內庫中鎮庫之寶,自你賽我不過,心懷妒恨,將來打碎了,如何是好?”石崇大笑道:“國舅休慮,此亦未為至寶。”石崇請王愷到後園中看珊瑚樹,大小三十株,有長至七八尺者。內一株一般三尺八寸,遂取來賠王愷填庫,更取一株長大的送與王愷。王愷羞慚而退,自思國中之寶,敵不得他過,遂乃生計嫉妒。
一,王愷朝於天子,奏道:“城中有一富豪之家,姓石名崇,官居太尉,家中敵國之富。奢華受用,雖我王不能及他快樂。若不早除,恐生不測。”天子准奏,口傳聖旨,便差駕上人去捉拿太尉石崇下獄,將石崇應有家資,皆沒入官。王愷心中只要圖謀綠珠為妾,使兵圍繞其宅奪之,綠珠自思道:“丈夫被他誣害命,不知存亡。今強要奪我,怎肯隨他?雖死不受其辱!”言訖,遂於金谷園中墜樓而死,深可憫哉。王愷聞之,大怒,將石崇戮於市曹。石崇臨受刑時嘆曰:“汝輩利吾家財耳。”劊子曰:“你既知財多害已,何不早散之?”石崇無言可答,頸受刑。
胡曾先生有詩曰:一自佳人墜玉樓,晉家宮闕古今愁。
惟餘金谷園中樹,已向斜陽嘆白頭。
方才説石崇因富得禍,是誇財炫,遇了王愷國舅這個對頭。如今再説一個富家,安分守己,並不惹事生非;只為一點慳吝未除,但出非常大事,變做一段有笑聲的小説。這富家姓甚名誰?聽我道來:“這富家姓張名富,家住東京開封府,積祖開質庫,有名喚做張員外。這員外有件病,要去那:蝨子背上怞筋,鷺鷥腿上割股,古佛臉上剝金,黑豆皮上刮漆,痰唾留着點燈,捋松將來炒菜。
這個員外平發下四要條大願:一願衣裳不破,二願吃食不消,三願拾得物事,四願夜夢鬼。
是個一文不使的真苦人。他還地上拾得一文錢,把來磨做鏡兒,捍做磬兒,掐做鋸兒,叫聲“我兒”做個嘴兒,放入篋兒。人見他一文不使,起他一個異名,喚做“魂”張員外。
當是中前後,員外自入去裏面,白湯泡冷飯吃點心,兩個主管在門前數現錢。只見一個漢,混身赤膊,一身錦片也似文字,下面白絹-拽扎着,手把着個笊籬,覷着張員外家裏,唱個大喏了教化,口裏道:“持繩把索,為客周全。”主客見員外不在門前,把兩文撇在他笊籬裏。張員外恰在水瓜心布簾後望見,走將出來道:“好也,主管!你做甚麼,把兩文撇與他?一兩文,千便兩貫。”大步向前,趕上捉笊籬的,打一奪,把他一笊籬錢都傾在錢堆裏,卻教眾當直打他一頓。路行人看見也不忿。那捉笊籬的哥哥吃打了,又不敢和他爭,在門前指着了罵。只見一個人叫道:“哥哥,你來,我與你同説句話。”捉笊籬的回過頭來,看那個人,卻是獄家院子打扮一個老兒。兩上唱個喏,老兒道:“哥哥,這魂張員外,不近道理,不要共他爭。我與你二兩銀子,你一文價賣生蘿蔔,也是經紀人。”捉笊籬的得了銀子,唱喏自去,不在話下。
那老兒是鄭州奉寧軍人,姓宋,排行第四,人叫他做宋四公,是小番子閒漢。宋四公夜至三更前後,向金梁橋上四文錢買兩隻焦酸餡,揣在懷裏,走到魂張的外門前。路上沒一個人行,月又黑,宋四公取出蹊蹺作怪的動使,一掛掛在屋檐上,從上面打一盤盤在屋上,從天井裏一跳跳將下去。
兩邊是廊屋,去側首見一碗燈。聽着裏面時,只聽得有個婦女聲道:“你看三哥恁麼早晚,兀自未來。”宋四公道:“我理會得了,這婦女必是約人在此私通。”看那婦女時,生得:黑絲絲的發兒,白瑩瑩的額兒,翠彎彎的眉兒,溜度度的眼兒,正隆隆的鼻兒,紅豔豔的腮兒,香噴噴的口兒,平坦坦的兒,白堆堆的兒,玉纖纖的手兒,細嫋嫋的兒,弓彎彎的腳兒。
那婦女被宋四公把兩隻衫袖掩了面,走將上來。婦女道:“三哥,做什麼遮了臉子嚇我?”被宋四公向前一-,-在裏,取出刀來道:“悄悄地!高則聲,便殺了你!”那婦女顫做一團道:“告公公,饒奴命。”宋四公道:“小娘子,我來這裏做不是,我問你則個,他這裏到上庫有多少關閉?”婦女道:“公公出得奴房,十來步有個陷馬坑,兩隻惡狗,過了,便有五個防土庫的,在那裏吃酒賭錢,一家當一更,便是土庫。入得那土庫,一個紙人手裏託着個銀球,底下做着關捩子,踏着關捩子,銀球在地下,有條合溜,直滾到員外牀前,驚覺,教人捉了你。”宋四公道:“卻是恁地。小娘子,背後來的是你兀誰?”婦女不知是計,回頭過去,被宋四公一刀,從肩間上劈將下去,見道血光倒了。那婦女被宋四公殺了。宋四公再出房門來,行十來步,沿西手走過陷馬坑,只聽得兩個狗子吠。宋四公懷中取出酸餡,着些個不按君臣作怪的藥,入在裏面,覷得近了,撇向狗子身邊去。狗子聞得又香又軟,做兩口吃了。先擺翻兩個狗子,又行過去。只聽得人喝麼麼六六,約莫也有五六人在那裏擲骰。宋四公懷中取出一個小罐兒,安些個作怪的藥在裏面,把塊撇火石,取些火燒着,噴鼻馨香。那五個人聞得道:“好香!員外家早晚兀自燒香。”只管聞來聞去,只見腳在下頭在上,一個倒了,又一個倒。看見那五個男女聞那香,一霎間都擺翻了。宋四公走到五人面前,見有半掇兒吃剩的酒,也有果菜之類,被宋四公把來吃了。只見五個人眼睜睜地,只是則聲不得。便走到土庫門前,見一具胳膊來大三簧鎖鎖着土庫門。宋四公懷裏取個鑰匙,名喚做“百事和合”不論大小細鎖都開得。把鑰匙一斗,鬥開了鎖,走入土庫裏面去,入得門,一個紙人手裏,託着個銀球。宋四公先拿了銀球,把腳踏過許多關捩子,覓了他五萬貫鎖贓物,都是上等金珠,包裹做一處。懷中取出一管筆來,把津唾潤教濕了,去壁上寫着四句言語,道:宋國逍遙漢,四海盡留名。
曾上太平鼎,到處有名聲。
寫了這四句言語在壁上,土庫也不關,取條路出那張員外門前去。宋四公思量道:“梁園雖好,不是久戀之家。”連更徹夜,走歸鄭州去。
且説張員外家,到得明天曉,五個男女甦醒,見土庫門開着,藥死兩個狗子,殺死一個婦女,走去復了員外。員外去使臣房裏寫下了狀,滕大尹差王七殿直王遵,看賊蹤由。
做公的看了壁上四句言語,數中一個老成的叫做週五郎周宣,説道:“告觀察,不是別人,是宋四。”觀察道:“如何見得?”週五郎周宣道:“‘宋國逍遙漢’,只做着上面個‘宋’字;‘四海盡留名’,只做着個‘四’字;‘曾上太平鼎’,只做着個‘曾’字;‘到處有名聲’,只做着個‘到’字。上面四字道:‘宋四曾到’。”王殿直道:“我久聞得做道路的,有個宋四公,是鄭州人氏,最高手段,今番一定是他了。”便教週五郎周宣,將帶一行做公的去鄭州幹辦宋四。
眾人路上離不得飢餐渴飲,夜住曉行。到鄭州問了宋四公家裏。門前開着一個小茶坊,眾人入去吃茶。一個老子上灶點茶。眾人道:“一道請四公出來吃茶。”老子道:“公公害些病未起在,等老子入去傳話。”老子走進去了。只聽得宋四公里面叫起來道:“我自頭風發,教你買三文粥來,你兀自不肯,每若干錢養你,討不得替心替力,要你何作?”刮刮地把那點茶老子打了幾下。只見點茶的老子,手把粥碗出來道:“眾上下少坐,宋四公教我買粥吃了,便來。”眾人等個意休不休,買粥的也不見回來,宋四公也竟不見出來。眾人不奈煩,入去他房裏看時,只見縛着一個老兒。眾人只道宋四公,來收他。那老兒説道:“老漢是宋公點茶的,恰才把碗去買粥的,正是宋四公。”眾人見説,吃了一驚,嘆口氣道:“真個是好手,我們看不仔細,卻被他瞞過了。”只得出門去趕,那裏趕得着?眾做公的只得四散,分頭各去,挨查緝獲,不在話下。
原來眾人吃茶時,宋四公在裏面,聽得是東京人聲音,悄地打一望,又像個幹辦公事的模樣,心上有些疑惑,故意叫罵埋怨,卻把點茶老兒的兒子衣服,打換穿着,低着頭,只做買粥,走將出來,因此眾人不疑。
卻説宋四公出得門來,自思量道:“我如今卻是去那裏好?
我有個師弟,是平江府人,姓趙名正,曾得他信道:“如今在謨縣。我不如去投奔他家也罷。”宋四公便改換服,妝做一個獄家院子打扮,把一把扇子遮着臉,假做瞎眼,一路上慢騰騰地,取路要來謨縣。來到謨縣前,見個小酒店,但見:雲拂煙籠錦旆揚,太平時節舒長。
能添壯士英雄膽,會解佳人愁悶腸。
三尺曉垂楊柳岸,一竿斜刺杏花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