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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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你像個逃犯!”
“是像個逃犯,但我不是逃犯。”
“怎麼證明你不是逃犯?”
“你可以給你們市委書記、市長、公安局長、檢察長打電話,問他們知不知道一個名叫丁鈎兒的高級偵察員。”
“高級偵察員?”老革命嘻嘻地笑着説:“有你這熊樣的高級偵察員嗎?”
“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裏,”丁鈎兒説。他本來想自嘲一句,沒想到話一出口竟引起了絞心的痛苦,他不由自主地蹲在餛飩攤子前,用血跡斑斑的拳頭捶打着血跡斑斑的額頭,聲嘶力竭地喊首“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裏,栽在一個和侏儒睡覺的女人手裏…”老革命走過來,用冰涼的槍口戳戳丁鈎兒的脊樑,大聲説:“你給我滾起來!”丁鈎兒站起來,淚眼婆娑地看着老革命那顆烏黑的長頭,好像他鄉遇到了故,也像部下見到了首長,更像兒子重逢了親爹——他情衝動地抱住老革命的腿,哭着説:“老前輩,我窩囊啊,我竟栽在這樣一個女人手裏…”老革命抓住丁鈎兒的衣領,把他提拎起來,兩隻閃爍着鱗光的小眼,死死盯着他,約有半袋煙工夫,然後,啐了一口,從裏摸出手槍,扔在他面前,轉過身去,一聲不吭,搖搖晃晃地走了。黃大狗跟隨着他,同樣一聲不吭,狗上挑着一些水珠,亮晶晶的,宛若粒粒珍珠。
賣餛飩老頭把那顆金光閃閃的子彈放在他的槍旁,匆匆忙忙收拾了擔子,關掉瓦斯燈,擔起擔子,一聲不吭地走了。
丁鈎兒僵在黑暗中,目送着人影消逝。遠處有昏暗的燈光像鬼火一樣閃爍;頭上,法國梧桐的龐大樹冠,阻礙着千萬顆雨滴,沙沙沙一片響,人走燈滅,樹上的響聲被放大了許多倍。他六神無主地爬起來,沒忘記摸起槍彈。空氣又冷又,周身疼痛難捱,置身陌生市井,彷彿末來臨。
老革命那兩隻惡狠狠的眼睛裏,隱藏着恨鐵不成鋼的意思,丁鈎兒產生了對他傾訴衷腸的願望。是什麼力量,在短短的時間內,把一個吃鋼絲屙彈簧的男子漢變成了一條丟魂落魄的癩皮狗?難道一個相貌平平的女司機會有這麼大的力量?不可能,把全部責任推到一個女人頭上是不公道的,這裏邊定有奧妙,而這個率狗夜巡的老人就是察所有奧妙的人,他那顆長長的頭顱裏,積蓄着豐富的智慧。丁鈎兒決定去找老革命。
丁鈎兒挪動着僵硬的腿腳,朝着老人與狗逝去的方向。他聽到遙遠裏有夜行列車通過鐵橋的聲音,鋼鐵撞擊,鏗鏗鏘鏘,增添着夜的深沉與神秘。道路起伏,一個大下坡,他蹲着哧溜下去。抬頭看到一盞路燈,照着一堆碎磚頭,磚頭上白茫茫,似乎蒙上了一層霜。又走了幾步,一個古老的大門口出現在側面。門樓垛子上,亮着一盞電燈,照着花格子大鐵門,照着掛在門樓垛子上的白漆木牌,照着牌上的紅漆大字:酒國市烈士陵園。他撲上去抓住門的鐵,像囚犯一樣,鐵粘手,揭掉了手上的皮。黃大狗咆哮着撲上來,他沒有退縮。老革命沙啞、高亢的嗓門在門垛子後邊響起,震懾住大黃狗不叫不跳垂頭擺尾巴。老革命閃出身來,獵槍挎在肩上,大衣上的黃銅釦子威風凜凜。
“你想幹什麼?”他嚴厲地問。
丁鈎兒溜着鼻子,用哭腔説:“老前輩,我真的是省裏派來的偵察員。”
“你來幹什麼?”
“調查一樁重大案件。”
“什麼重大案件?”
“酒國市一些滅絕人的幹部烹食嬰兒案件!”
“我斃了他們!”老革命怒吼着。
“老革命別發火,讓我進去慢慢説。”老革命打開大門上的一扇小門,説:“鑽進來吧!”丁鈎兒猶豫了一下,因為他看到小門的邊角上,掛着一縷縷黃的細。
“你想不想進來?”丁鈎兒一哈鑽了進來。
“你們這些飯桶,哪裏能比得上我的狗?”跟隨着老革命,丁鈎兒進了大門左側的傳達室。他想起了市郊羅山煤礦的傳達室,羅山煤礦守門人那一頭狗似的亂髮在他的腦海裏浮現着。
傳達室裏燈光明亮,牆壁雪白,一鋪火炕佔去了房間一半。炕頭上立着一堵與坑同寬的牆,牆外壘着一個灶,灶上支着一口鍋。灶裏着松木劈柴,火光很旺,松脂味很香。
老革命摘下獵槍掛在牆上,掉大衣扔在炕上,手,説:“燒劈柴,睡火炕,這是我的特殊化,”他看着丁鈎兒問“我革命幾十年,拳大的疤落了七八個,搞這點特殊化應該不應該?”丁鈎兒沉浸在融融暖意裏,睡意朦朧地説:“應該,太應該了。”
“可是那狗養的雜種俞科長硬要把松木劈柴換成槐木劈柴!老子革命一輩子,雞巴頭子都讓鬼子的機槍打掉了,斷子絕孫了,燒點松木劈柴算什麼?老子八十歲了,盡着燒還能燒幾棵松樹?我説,你就是天王老子下凡也擋不住我燒松木劈柴!”老頭子越説越動,雙臂揮舞起來,嘴角冒出泡沫“你剛才説什麼來着?他們吃嬰兒?吃人?野獸!是誰?老子明天就去斃了他!先斬後奏,大不了再給我個處分,老子這輩子殺了幾百號子人,老子專殺壞人,叛徒,反革命,侵略者,到老了再殺幾個吃人野獸!”丁鈎兒身上奇癢,衣服冒着水汽,水汽裏包含着濃重的灰垢味。他回答老革命的問話:“我正在調查這件事。”
“調查個!”老革命説“拉出去斃了就行了,調查個!”
“老前輩,現在是法制健全的時代,沒有確鑿的證據,怎能隨便斃人?”
“那你快去調查,還蹲在這裏幹什麼?你的階級覺悟哪裏去了?你的工作熱情哪裏去了?敵人在吃人,你卻在這裏烤火!我看你是個託派!是個布洛喬亞!是個帝國主義的走狗!”丁鈎兒被老革命一頓痛罵,如同狗血淋頭,朦朧睡意盡消,中熱翻滾。他大咧咧地剝下衣服,赤條條一,腳下穿着破鞋,蹲在灶前,撥撥火,添幾油汪汪的松木劈柴進去,焦香的白煙衝進鼻腔,打一個舒服的啊啾,用劈柴架起衣服就着灶火烘烤,衣服嗞嗞響,像臭驢皮一樣。火烤着皮,有痛有癢,着撓着,越越撓越舒服。
“你他媽的是不是生了疥?”老革命説“老子當年睡稻草窩長了疥,全排都長了疥,那個癢啊,撓,抓,血淋淋的皮了,還是癢,鑽心拱肺地癢,喪失了戰鬥力,非戰鬥減員,八班副馬山想了個辦法,買大葱,買大蒜,石頭砸得稀巴爛,加上鹽,加上醋,一把一把抓着往身上糊,辣辣的,麻麻的,長爪子撓狗蛋,説不出有多舒坦!那麼多的疥,竟給狗的治好。偏方治大病,病了公費治療,老子把腦袋掛在褲帶上鬧革命,公費治療理應該…”丁鈎兒從老革命的話裏聽出了辛酸與牢騷,聽出了一部艱難困苦的革命史。他原想對老頭兒傾訴衷腸,竟變成了老頭兒對他發不滿。他到失望,明白了這世界上誰也救不了誰的道理,人人都有煩心事,説出來不充飢不解渴。他抖抖衣服,幹泥巴,打打,穿在身上,熱乎乎的衣服燙着皮,舒服到雲彩眼裏去了。體沉浸在舒坦裏,神的痛苦又緩緩生長,赤的女司機與雞駝背羅圈腿的小侏儒同牀共枕的情形清晰地出現在眼前,生動如畫,如同他曾從鑰匙孔裏窺視過一樣。越想越生動,越想越豐富。女司機膚金黃,如同一條滾滾的母泥鰍,身上生着粘膜,滑溜溜、膩滋滋,散發着淡淡的腥味;餘一尺像一隻癲蛤蟆,滿身疥疙瘩,用四隻生蹼的爪子抓撓着她,一片片的泡沫,一陣陣甕聲甕氣的蛤蟆叫…他的心臟像風中的樹葉一樣哆嗦着,他想撕開膛,把心臟挖出來砸在她的臉上…子婊子婊臭子婊!他彷彿看到——確鑿地看到威嚴如大理石雕像的偵察員丁鈎兒用穿着大皮鞋的腳端開了白的房門,一張大牀——只有一張牀出現在面前,牀上驚呆了女司機和餘一尺——他像癲蛤蟆一樣翻到牀下——肚皮上佈滿深紅的醜陋斑點——站在牆角上瑟瑟發抖——雞、駝背、羅圈腿或者x腿,大得不成比例的頭,白的眼球,彎彎曲曲的鼻樑,沒有嘴的嘴,稀疏的黃板牙,嘴像一個黑,噴出化膿般的惡臭,兩扇又大又薄像豆腐皮一樣乾巴搐半透明的黃耳朵,兩條黑猩猩的胳膊——前肢——幾乎觸到地面,身上生着亂糟糟的綠,變形的多趾的腳,還有那黑不溜秋的驢生殖器——你怎麼能跟這樣一個醜八怪睡覺?偵察員大聲地、不由自主地吼叫着——你説什麼?你他媽的説什麼?老革命丘大爺胡胡塗塗地問——大黃狗聳動着頸上的嗚嗚發威——她驚叫一聲,手忙腳亂地拉起被單子矇住了身體,像電影裏常見的那樣——她的身體在被單下哆嗦——就在那一瞬間他看到了那悉極了的體…那豐滿的…結實的…芳香的…猶如萬箭穿心,空前的悲壯——他的眼睛裏閃爍着藍的光芒,臉鐵青,線條僵硬,冷冷一笑,寒徹肌膚——舉起手槍,食指在扳機護圈裏,輕輕一搖,手槍瀟灑轉動,然後,瞄準,啪!一聲槍響,餘一尺身後的大鏡子迸然炸裂,亮晶晶的玻璃碎片嘩啦啦地響着落在地上——餘一尺癱在地上——偵察員槍入套,一語不發,轉回身——絕對不回頭——大踏步地走出一尺酒店——原諒我吧!原諒我吧!她哀嚎着裹着被單跪在地上——絕對不回頭——走在酒國市陽光燦爛的大街上,街道兩側站滿了人,都用崇敬中含着幾分畏懼的目光盯着他,有男人,女人,老頭,老太太,那位老太太酷似自己的母親,眼睛裏含着淚光,翕動着蒼老的嘴,説:孩子,我的孩子——一個身穿潔白長裙,披散着金黃長髮的姑娘,分撥着擋在她面前的重重疊疊的人羣,眼睛裏含着晶瑩的淚花,濃密的睫翻卷着,高聳的脯劇烈地起伏着,息着分撥着層層疊疊層出不窮的人羣喊叫着帶着嬌滴滴的哭腔喊叫着:丁鈎兒——丁鈎兒——丁鈎兒沒有回頭,連眼珠也沒有轉動一下,邁着堅定的、落地有聲的步伐,着太陽走去,着萬道霞光走去,走去,最後,與那輪鮮紅的太陽融為一體…老革命堅硬的大手按住了丁鈎兒的肩膀。與太陽融為一體的偵察員打了一個哆嗦,好不容易清醒過來。他的心還在怦怦亂跳,眼裏夾着悲壯英勇的淚水。
“你他媽的發什麼魔症?”老革命鄙夷地問。
偵察員慌忙用衣袖沾掉眼裏的淚花,不好意思地乾笑了幾聲。
經過一番洶湧澎湃的幻想,他到鬱悶的膛有了些許縫隙,但勞累過度的腦袋卻有些沉重,耳朵眼裏有蜂飛行般嗡嗡聲。
“我看你個狗的是冒了!”老革命説“瞧你那個臉,紅得像個猴腚一樣!”老革命轉身,從炕裏摸出一個白瓷紅標籤的酒瓶子,晃晃,説:“老子給你治治冒,喝酒,滅菌,殺毒。酒是良藥,包治百病。當年老子四渡赤水,兩次路過茅台鎮,老子發瘧疾掉隊,跳到酒窖裏去藏着,白匪在外邊打槍,嚇得我直哆嗦,喝酒吧,壓壓驚,咕咕咚咚,一口氣喝了三大碗,心也定了,膽也壯了,也不哆嗦了,摸起一子,衝出酒窖,打死兩個白匪,搶了一支鋼槍,追上了澤東的隊伍。那時候,澤東、朱德、周恩來、王稼祥,都喝過茅台酒。澤東一喝茅台,滿腦子神機妙算,要不,那麼幾個兵,早給人家滅了。茅台酒為中國革命立過大功。你以為選茅台酒做國酒是胡亂選的?是紀念!老子革命一輩子,喝點茅台理應該。俞科長那鬼崽子想斷了我的茅台,用什麼‘紅鬃野馬’來頂替,他個熊!”老革命把酒倒在一個遍體傷疤的搪瓷缸子裏,仰脖灌下一大口,説:“你也鬧一口,這是正宗茅台,不摻一滴假。”看到丁鈎兒淚汪汪的眼睛,他輕蔑地説“不敢喝?只有叛徒、內才不敢喝酒,他們怕酒後吐真言,了秘密。你是叛徒嗎?你是內嗎?不是,不是為什麼不敢喝酒?”他又是仰脖一大口,酒經咽喉時發出呼嚕嚕的聲響“你不喝,老子還不捨得給你喝呢!你以為老子點茅台容易嗎?老子被那個托洛茨基分子俞科長卡得死死的,落地鳳凰不如立起來,身體快速長大,長大到一米高便停止增長,他知道這是酒的魂——茅台酒的魂,站在牆角,對着偵察員微笑。他跳起來去捕捉他,腦袋卻重重地撞在牆上。
在天旋地轉的美妙覺裏,他到一隻冰涼的大手抓住了自己的頭髮。他猜到了手的主人。他隨着頭皮的痛楚站立起來,他到自己的身體像一團凌亂地摺疊在地上的豬大腸——冰涼滑膩滿是皺摺發着腥臭氣息令人噁心——一折一折地被神直了,並且他知道只要老革命一鬆手,這堆豬大腸就會淋漓盡致地滑落在地。
那隻大手轉了一下,使他面對着老革命修長黝黑的臉龐,適才曾使他動萬分的慈祥微笑已被化石般的冷酷代替,在老革命的臉上,他受到了階級矛盾和階級鬥爭的冷酷無情。你這個狗孃養的反革命,老子給你酒喝,你卻頂老子的卵蛋!你還不如一條狗,狗喝了我的酒還會對我搖搖尾巴呢!老革命的唾沫星子噴進他的眼睛,辣得他眼球疼痛難忍,張嘴哭叫起來,與此同時,有兩隻肥厚的大爪子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他的脖子被狗嘴頂住,狗嘴上的堅硬鬍鬚扎着他的脖頸,使他不由自主的、像遇到危險的鱉一樣把脖子搐進去,他覺到狗嘴裏噴出的熱烘烘的氣息,嗅到了狗嘴裏的酸溜溜的腐臭味道,自己是一彎彎曲曲的豬大腸的覺突然重現,青白的恐怖襲上心頭。狗吃豬大腸,哧溜哧溜響,像小孩吃粉絲一樣。他恐怖地嚎叫起來,眼前隨即一片漆黑。
不知過了多久,自以為被狗嚇瞎了眼睛的偵察員眼前又出現了一線光明,那光明漸漸擴展着,宛若太陽從層雲中往外掙扎,最後僻啪一聲響,烈士陵園傳達室的一切景物猛地雞。虎落平川遭犬欺!”酒香洋溢,引着丁鈎兒的慾望;情澎湃盪,正是飲酒的大好時光。他一伸手把老革命手裏的搪瓷缸子奪下來,嘴含住缸子沿,一憋氣了個底朝天,片刻後,肚子裏倒海翻江,眼前盛開了朵朵粉紅的蓮花,在飄嫋在薄霧中煥發着發人深省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光芒,那就是茅台的神。一時間他到世界變得極端美好,包括天,包括地,包括樹木,包括喜馬拉雅山頂上的皚皚白雪。老革命嘻嘻地笑着,把搪瓷缸子奪過去,往缸子裏倒酒,酒湧出瓶口時發出“卟咚卟咚”的聲響,得他耳膜轟鳴,口腔裏湧出唾。他看到老革命的面孔變得那般慈祥,慈祥得難以形諸語言。他伸出手,他聽到自己伸着手説:給我,我還要喝。老革命在他面前跳躍着——那麼靈巧地跳躍着,説:不給你喝,老子點酒也不容易。我要喝,他吼着,我要喝,你把我的饞蟲勾出來了,為什麼又不給我喝?老革命把缸子觸到嘴邊,灌下去,很猛烈。他惱怒地撲上去,抓住了那缸子也抓住了老頭子硬邦邦的手指。他聽到了牙齒碰撞缸子沿的聲音,覺到潤滑的、涼森森的酒濡濕了手上的皮膚。在搶奪缸子的過程中他逐漸生長起惱怒的情緒,膝蓋回憶起格鬥的技巧,它彎曲着,頂在敵手的小腹上。他聽到老革命哎喲了一聲。缸子便到了手中。他迫不及待地把缸子裏的酒倒進喉嚨,意猶未盡,他尋找酒瓶。酒瓶子橫躺在地上,彷彿一箇中彈犧牲的美少年。他心中悲痛絕,好像是自己失手把這少年打死一樣。他想彎把那膚雪白、帶鮮紅的酒瓶撿起來——把那美麗的少年扶起來——卻莫名其妙地跪在了地上。而那美少年卻連打了幾滾,在牆角那兒空靈剔透地站撲進了他的雙眼。他看到老革命正在燈下擦拭雙筒獵槍,他擦的那樣專注、認真、一絲不苟,宛若一個爹在為獨生兒子洗澡。虎紋大狗安詳地趴在灶火旁,長長的嘴巴擱在松木劈柴上,雙眼盯着灶中香氣撲鼻的、金黃的火苗,顯得格外深沉,像一個大學裏的哲學教授。它在想什麼呢?偵察員被狗深刻思考的姿態住了,狗痴痴地望着灶火,他痴痴地望着狗,漸漸地,狗腦中的輝煌畫面——他終生沒看見過的畫面——在他的腦中緩緩地出現了,那麼奇特那麼動人心絃,伴隨着雲般的音樂。他被深深地動了,鼻子像被人重重地搗了一拳,又酸又麻,兩行熱淚,不知不覺地掛在了腮上。
“瞧你那點出息!”老革命看了他一眼,説“我們播下虎狼種,收穫了一羣鼻涕蟲。”他抬起衣袖,擦乾眼淚,委屈地説:“老大爺,我栽在一個女人手裏…”老革命不滿地斜他一眼,穿上棉大衣,挎起獵槍,招呼一聲:“狗,咱們巡邏去,讓這個窩囊廢在這兒哭吧!”大狗懶洋洋地爬起來,充滿同情地盯着偵察員一眼,便尾隨着老革命,出了傳達室。裝在門背後的鐵絲彈簧把木板門響亮地彈回來,一股濕、寒冷的夜風撲進來,使他打了一個戰。他到孤獨和恐懼,喊一聲:“等等我。”拉開門,追上去。
門口的電燈使他們身側出現了模糊的暗影,凍雨依然下,也許是夜更深了的緣故,那窸窣之聲顯得愈加清晰、密集,宛如無數的小獸在那裏爬行。老革命向着陵園的深處走,向着陰森森的黑暗走。狗緊跟着老革命,他緊跟着狗。起初還能借着門口那盞電燈的光芒看清狹窄的、鵝卵石鋪成的道路兩側修剪成寶塔形狀的柏樹的大致輪廓,一會兒,沉重的黑暗便從四面八方包抄上來。他體會到了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的滋味。黑暗愈深,凍雨敲打樹枝的聲音便愈響亮,亂糟糟的,緊密的聲音讓他到心中煩亂而空虛,只是憑着聲音和氣味,他才覺到老革命和大黃狗的存在。黑暗其實是一種具有強大壓力的物質,能把人擠成薄餅。偵察員到恐懼,他嗅到了隱藏在青松翠柏之間的烈士墓的氣息。他到那些樹木都是一些不懷好意的黑大漢,抱着膀子站着,嘴角掛着冷笑,心裏轉着壞念頭,在它們身下,那些黃草枯立的墳頭上,坐着一些茸茸的英靈。恐懼使他酒意全消,他下意識地抓住了間的手槍,抓槍時到手上出了冷汗,有什麼東西怪怪地叫了一聲,通過黑暗中的翅膀扇動聲,他猜到叫者是一隻鳥,什麼鳥不知道,也許是貓頭鷹吧?老革命咳嗽了一聲,狗叫了一聲,這兩聲陽世間的聲音給了偵察員很大的安,他也誇張地咳嗽了一聲,連他自己也能聽出,這聲咳嗽帶着濃厚的虛張聲勢的味道。老革命一定在暗中嘲笑我,他想,連這條跟思想家一樣的走狗也會嘲笑我。他看到了狗眼放出的碧綠光芒,如果不知道這是一條狗,一定會錯認為這是一條狼。他無法自制地連連咳嗽起來,一道刺目的電光突然在他的眼上。他捂住眼睛,剛要張嘴説幾句反抗的話,電光突然轉移了方向,定定地照在一座白石頭鑿成的墓碑上。墓碑上的陰刻大字看樣子不久前重新油漆過,鮮紅的顏,令他觸目驚心。碑上的大字是什麼他沒有看清,他被紅照黑了眼。像亮時一樣突然地電光消逝,他眼前還有一些火星閃爍,腦子裏卻通紅一片,像傳達室裏那個燃燒着松木劈柴的灶膛。他聽到老革命在他面前沉重地呼着,凍雨落木的聲音突然隱退,一陣劇烈的、山崩地裂般的聲音在附近響起,震得他不由地跳了起來。他搞不清楚這是什麼東西爆炸,他也沒心思去考慮,關鍵的是,從電光照亮烈士墓碑那一刻,一股巨大的勇氣突然灌注進他的身體,像病酒一樣的嫉妒,像寡婦酒一樣的惡軟弱,像愛情灑一樣的輾轉反側、牽腸掛肚,通通排出體外,變成酸臭的汗、腥臊的。而英猛的、像奔馳在哥薩克草原上的一匹烈馬一樣的伏特加(vodka)變成了他,獷豪放、中有細、富有冒險神、富有刺、像狂歡的西班牙鬥牛士一樣的格涅克(cognac)變成了他。他吃一口紅辣椒,咬一口青葱,啃一口紫皮蒜,嚼一塊老幹姜,一瓶胡椒粉,猶如烈火烹油、鮮花簇錦,昂揚着神,如一撮在雞尾酒中的公雞,提着如同全興大麴一樣造型優美的“六九”式公安手槍,用葛拉帕渣(grappa)那樣的劣兇險的步態向前狂奔,似乎只是轉眼間的功夫,偵察員便返回一尺餐廳,踢開了一扇潔白如玉的房門,舉起手槍,對準女司機和坐在女司機膝上的一尺侏儒“啪啪”兩槍,打破了兩顆頭顱。這一系列動作像世界聞名的刀酒一樣,酒體強勁有力,甘甜與酸共寓一味,落喉順暢利落,宛若快刀斬亂麻。
二一斗兄:大函及大作《烹飪課》俱收悉。
關於去酒國採訪的事,我已跟領導初步地提了一下。我們領導不太願意讓我去,因為我是軍人,而且剛由上尉晉升為少校(減了兩顆星加了一條槓,還不如三星一槓的神氣,所以我並不得意),理應到連隊去跟戰士們同吃同住同練,寫出反映新時期軍人風貌的小説或“報告文學”到地方去採訪寫作,關係上不太順溜,儘管酒國這幾年轟轟烈烈,頗為引人注目。這事兒我不想罷休,我繼續努力爭取,冠冕堂皇的理由倒也多得很。
酒國的首屆猿酒節,一定是很有意思的一次盛會,到時觥籌錯,酒氣瀰漫,諸多頭重腳輕飄飄魔的酒徒隊裏,希望能出現我肥胖的身影。
我正在創作的長篇小説已到了最艱苦的階段,那個鬼頭鬼腦的高級偵察員處處跟我做對,我不知是讓他開槍自殺好還是索醉死好,在上一章裏,我又讓他喝醉了。因為創作的痛苦無法排解,我自己也喝醉了,沒有飄飄成仙之愉悦,卻飽覽了地獄裏的風景。風景那邊最差。
大作《烹飪課》是用了一晚上的時間讀完的(反覆讀了幾遍)。對你的小説,我越來越不知道該説什麼好。勉強地説幾句,可能又是以前説過的那些話的重複,什麼前後風格不一致了,什麼隨意太強了,什麼分寸把握得不好了,等等等等,所以我想與其老生常談一番,不如干脆閉嘴。但我還是遵囑把小説專程送去了《國民文學》,周寶他們不在,我寫了一個紙條,把稿子留在桌子上。能否發表,就看你的運氣了。但據我的經驗,這篇小説多半難以發表,你我雖未謀面,但也是老朋友了,所以直言不諱。
我堅信你能寫出既有較高的質量又能符合《國民文學》選稿標準的小説來,只不過是個時間的問題,早一點,或是晚一點。你千萬不要灰心喪氣。
前後算起來,你寄給我並由我代轉的稿子有六篇(《一尺英豪》在我這兒)了,如我能去酒國,當去《國民文學》把稿子替你取回來,到時帶給你,由郵局寄既不安全又麻煩,我每去郵局寄一次東西就緊張好幾天,那些坐櫃的先生女士們永遠繃着一張抓特務、搜炸彈的臉,讓你自己都到裝在紙袋裏的彷彿是些反革命傳單。
《酒國奇事錄》找不到就算了,這幾年這種稀奇古怪的書出了很多,多半是些胡編亂造的東西,沒有什麼價值。
即頌筆健!
莫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