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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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仍然沒能對子俊將分手説出口。
從常德公寓回來的路上,已經千百遍在心中計劃好所有要説的話,我想告訴子俊,我對不起他,不能和他履行婚約,我們的過往有過快樂也有過爭吵,然而將來我只會記得他的好;我想告訴他,愛一個人需要很多條件,除了時間和習慣外,最重要的是心靈相通,彼此,可是這麼多年來,我同子俊雖然無話不説,卻始終不能真正説到一起,他説的我不興趣,我説的他不能理解。但是沈曹,他和我之間,幾乎不需要過多的語言,只要一個眼神已經可以明白彼此所想。甚至,連一個眼神的暗示都不需要,因為我們本就是一種人,他就像我另一個自己,做每一件事説每一句話,都可以刺到我的心裏去;我要向子俊坦白,上次對他説過的那個理想,不是一件事,而是一個人,那個人就是沈曹。所以,我要請求他原諒,讓我們彼此做朋友…
然而當我回到家時,子俊已經在等我,滿面焦急,見面的第一句話就是:“蘇州來電話,你外婆病危,讓我們馬上回去!”徹夜焦灼。第二天一早,我們趕頭班車回了蘇州。
甚至沒顧得上給沈曹打一個電話。
一路上,我只覺自己在與時間爭跑,苦苦拉住死神的衣襟乞求:“等等我,給我一點時間,讓我追上你的腳步,讓我見見外婆。”在踏進醫院大門的一刻,恍惚聽到外婆的聲音:“是阿錦回來了嗎?”外婆住在306病室,我對這間醫院並不悉,可是幾乎不需要認證房號,便識途馬兒般一路奔進去,就彷彿有人在前面領着我似的。
然而手按在病房門柄上時,裏面忽然暴發出撕心裂腑的哭聲,我撞開房門,看見媽媽抱着外婆的身體哭得聲嘶力竭。我沒有走到前面去,我沒有動,沒有哭,腦子裏忽然變得空空的。從昨晚聽到外婆病危到現在,焦急和憂慮佔據了我整個的心,以至於我還沒有來得及應憂傷,一心一意,我想的只是要馬上見到她,我親愛的外婆,我那個搗着半大腳找到學校裏替我打抱不平的親親外婆,我兒時的避難所,我承受了來自她的大量疼愛可是還沒有來得及做出半分回報的外婆,哦外婆…
當晚,我來到外婆的家,為她守靈。
子俊好不容易説服爸媽回家休息,而由他留下來陪我。
案頭的香火明明滅滅,外婆的遺像在牆上對我微笑。我跪在墊子上,默默地着淚。
子俊將手握在我的肩上:“錦盒,你也睡一會兒吧。”
“可我有許多話要和外婆説。”
“對我説吧,對我説也是一樣。”子俊安我,一臉憐惜,我知道他是懷疑我傷心過度發神經。
但我堅持:“外婆聽得到。”我相信外婆聽得到。對於我可以穿越六十年光陰約會張愛玲來説,外婆超越生死與我做一夕之談,絕對不是囈語。靈魂是無拘礙的。體算什麼呢?
我不信外婆會不見我就離開。對相愛的人而言,生與死都是符號,愛與恨才是真諦。
子俊熬不住先睡了。我也漸漸朦朧。然而一種悉的氣息令我驀然清醒過來。是外婆!
她的身上特有的花水的香味,在這個時代的女人身上幾乎絕跡,只有老外婆才會堅持每天灑花水權充香水。記得我工作後,第一次領工資就專門買了一瓶名牌香水送給外婆,可是外婆打開蓋子聞了一下,立刻皺起眉頭説:“什麼味兒這麼怪?哪有花水的味兒香?”當時我覺得哭笑不得,而今卻明白,就像我執著於舊上海的風花雪月,外婆對花水的鐘愛,也是一種懷舊的執著吧?甚至,相比於我對可想不可及的舊上海的懷念而言,外婆的念舊則顯得更為切實真摯。
那個少年輕狂指責外婆聞香品味的我是多麼的淺薄無知哦!
“外婆,是您嗎?”我輕輕問,眼淚先於話語奪眶而出。
沒有回應。而隔壁傳來子俊輕輕的鼾聲。
但是我的心忽然靜下來,我知道,即使外婆不來見我,也必定知道我在想她。
我們彼此“知道”小時候,在我“呀呀”學語的辰光,渴了餓了困了癢了,不懂得表達,便一律用哭聲來抗議,常常搞得媽媽不勝其煩,抱怨我是個“哭夜郎”惟有外婆,只要一聽到我哭聲長短,立刻曉得箇中原由,急急把瓶布及時奉上,止我哭聲;反之,外婆偶有不開心的時候,或者疼病發作,幼小的我也必會安靜地伏在她膝下,大眼睛含着淚,眨巴眨巴地看着她,她便會衷心地笑出來,所有病痛煩惱蕩然消失。
自然,這一切都是我長大後由媽媽複述給我聽的。然而我總覺得,記憶深處,我其實並沒有忘記這些個細節,再小的孩子,既然有思想有情,就一定也會有記憶的吧?
從小到大,我和外婆幾十年心心相印,語言和生死都不能隔絕我們的往來。
花水味凝聚不散,氤氲了整整一夜。
那是外婆和我最後的告別。
清理外婆遺物時,媽媽給我一張照片,説:“你外婆臨走時,最掛記的就是你,口口聲聲説,她惟一的遺憾,就是沒能親眼看到你成家。”那張照片,是在我三歲的時候拍的,外婆牽着我的手,婆孫倆齊齊對準鏡頭笑,背景是一座尖頂的建築,好像是教堂,然而整座樓連窗子都被爬山虎的藤蔓捆綁得結實,彷彿抱着什麼巨大的秘密。
我拿着照片,反覆端詳,忽然發現這場景很悉,這是哪裏呢?
媽媽看到我發呆,嘆了一聲:“怎麼,認不出來了?這是上海呀,聖瑪利亞中學教堂。”
“聖瑪利亞中學?”我大驚,那不是張愛玲的母校?我去那裏做什麼?
“我小時候去過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