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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少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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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呆住了。媽媽尖叫一聲撲過來,痛哭失聲。子俊護在我面前,敵意地望着父親,本能地攥緊了拳。而父親,同樣呆住了。

我們久久地對恃。

媽媽哭了,我沒有。我看着父親,重重點頭:“好!很好!這就是愛的代價是嗎?因為你愛賀乘龍,所以你就可以令媽媽傷心,令女兒蒙羞。如果我不祝福你,你就會動用武力。從小到大,你從沒有打過我,今天是第一次。父親打女兒,天經地義。可是父親為了一個外來的女人打女兒,你不覺得羞恥嗎?如果你覺得這樣做是為了捍衞你所謂的愛情,做得很漂亮很偉大,那麼,你就去慶祝吧!帶着你的女人,就着你子和女兒的眼淚開香檳去吧!如果你連父都沒有了,你還奢談什麼愛情?!”

“阿錦,別説了。”媽媽哭着“別再説了,你們吃過飯就回上海吧。我和你爸爸已經決定了,這幾天就要辦手續。你不要再管了。”

“好,我走,我現在就走!”我仇恨地看着爸爸“既然我不能阻止,但是也不會祝福。如果你離開媽媽,請恕我以後再也不會承認你這個爸爸!”我沒有吃那頓媽媽含淚整治的家宴,那樣的飯吃進肚子裏,一定會得胃病的。

我和沈曹在月亮升起前趕回了上海。

沈曹在路上買了些快餐食品,陪我回到住處:“本來想請你好好吃一頓的,但是估計你反正吃不下。不過,好歹隨便吃幾口吧,傷心填不飽肚子。”我點點頭,拿起一隻漢堡,食不知味。

沈曹苦勸:“上一代的事,讓他們自己去做決定吧,做兒女的,原本不該太乾涉父母的恩怨。”

“可是那不是普通的恩怨,是要離婚呀。”我有些不耐煩“你沒聽到嗎?我爸爸説他愛上了別的女人,我怎麼能置之不理呢?”

“為什麼不能置之不理?”沈曹不以為然“我不明白你為什麼要反對你父親同賀乘龍在一起?即使是父親,他也沒有責任要為你負責一輩子。也有權力選擇自己的愛情和生活。你沒有理由要求他終生只愛你們一家人。”我看着他。這一刻比任何一刻,我都清楚地意識到他其實是一個外國人,不錯他是生着黑頭髮黃皮膚,並且説一口標準的普通話,可他仍然是一個外國人,不僅是國籍,還有意識。

也許這不是他的錯,或者説這並不是錯,但是無奈我不能認同他的意見,我是一箇中國的女兒,是我媽媽的女兒,我不能冷靜地看着媽媽的眼淚説爸爸有權追求他自己的愛情。

我沉下臉,反地説:“你先回去吧。我想自己呆一會兒。”沈曹也不高興起來:“錦盒,理智點,不要為了你父母的事影響我們的情。”

“但是我身體裏着他們的血,這是無法改變的。你本不會明白這種血緣至親的情!”

“我當然不明白!我是個棄兒!”沈曹怒起來“你不必提醒我這一點,我是沒人要也沒人味的孤兒,沒有親生父母,不懂血緣情,你不必諷刺我!”我的心沉下去。完了,我又碰觸到了他最不可碰觸的隱痛,起他莫明其妙的自尊和自卑了。

但是這種時候,我自己已經傷痕累累,難道還有餘力幫他傷口不成?

沈曹沈曹,我知道我自己是愛着他的,也知道他愛我至真,可是為什麼,我們總是要在對方最需要安的時候不能相濡以沫,反而要在傷口上撒鹽?

我煩惱地説:“我們不要吵架好不好?讓我一個人靜一靜好不好?”

“對不起,是我打擾了你。”沈曹站起來便走,沒忘了輕輕關門。

他是一個紳士。一個孤兒出身的外國紳士。我們的背景與教育相差十萬八千里。雖然在藝術領域和上我們可以達到驚人的一致,可是一回到生活中的點滴受,柴米油鹽的人間煩惱上來,我們就完全成了兩種人。

現在我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長久地徘徊於他和子俊之間了,他們兩個一個是天一個是地,而我,我在天地之間,是個貪婪的小女人。子俊前天來電話説已經到了崗仁波齊,就要翻越神山了,並説下了神山會給我打電話,可是到現在都還沒有跟我聯絡。他到底翻過神山了沒有呢?

這十年來,他和我的家人廝混慣,早以半子身份出入自如。對於家庭破裂所帶給我的痛苦震撼,他一定會同身受。在這種時候,我多想和他商討一下我父母的事情。即使不能有所幫助,至少也可以彼此安哦。

可是為什麼,就連他也沒有消息了呢?

反正睡不着,於是翻出《太太萬歲》來,一夜看了三遍,天也就慢慢地亮了。

窗子開着,懷舊的氣息隨着夜風清涼無休止地湧進來,漸漸充滿了屋子,是一種介於木樨和皂角之間的味道。

這是張愛玲編劇的第一部片子,當時的反響相當大。片中的太太機智活潑,任勞任怨,既有中國勞動婦女特有的委曲求全,又有上海女子特有的明世故,她幫助丈夫騙父親的錢,又幫他躲過‮婦情‬的勒索,為他做盡了一切可以做的事,但是她最終選擇離開他。

我覺得傷心,我媽媽也為父親付出了一輩子,如今也終於決定同他分開。為什麼?

既然決定離開一個人,為什麼還要堅持再為他做最後一件事。這樣的瀟灑,究竟是因為不愛還是太愛?

有人説過,世上無故事,所有的傳奇都不過是略微變化的重複。

我母親重複了張愛玲筆下的太太。我在重複誰?

天快亮的時候,終於有了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