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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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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李鴻章百假滿,已在朝旨一再催促之下,由合肥回到天津,由朝鮮內亂引起的中涉,以及由越南引起的中法涉,都要聽他的意見。李鴻章認為備戰議和,只能顧到一面,兩面為敵,力所不逮,同時他亦不相信劉永福能有什麼大作為,徒然拖累官軍,陷入不了之局,所以對越事主和。因此,唐景崧的行期,也就緩了下來。

其時法國的駐華公使寶海,瞭解中國已決定了暗中支持劉永福牽制法軍的策略。這個策略可進可退,可收可放,可大可小,而法軍勞師遠征,緩急之際,調度相當困難,是處在很不利的地位,所以見機而作,特地由上海到天津,跟李鴻章會談,表示先不談對越南的宗主權與保護權,不妨僅商邊界與通商。

李鴻章是一向不反對通商的,邊界分劃亦不妨慢慢談判,所以很快地跟寶海達成了初步協議:中國撤退在北圻的軍隊,法國不侵犯越南的主權,中法兩國共保越南獨立,中國准許法國經由紅河跟雲南通商。

協議的內容,分別請示本國政府。中國方面,毫無異議,法國方面的態度卻頗為曖昧,據説法國海軍對寶海與李鴻章的涉頗為不滿,決定增兵越南。不久,巴黎的政局發生了極大的變化,新任內閣總理茹費理和外部長沙美拉庫,不但推翻了成議,而且就象中國當年崇厚使俄辱國那樣,將寶海撤任,作為懲罰。

於是整個局勢又變成劍拔弩張了。一方面是越南的刑部尚書,到天津訪昭李鴻章乞援,一方面是雲南藩司唐炯出鎮南關部署防務。這時,唐景崧亦已秘密入越,先到北圻山西,會見越南“統督軍務大臣,東閣大學士”黃佐炎。他是越南的駙馬,但統馭無方,隱匿了劉永福的戰功,所以彼此不和。

唐景崧此行的主要任務,就是替他們化解嫌隙。

由於唐景崧的斡旋,越南再度重用劉永福,將他的黑旗軍由保勝調駐山西前線。接着唐景崧跟劉永福見了面,促膝深談,為他籌劃了上中下三策。

上策是勸劉永福據保勝十州,傳撤而定北圻各省,然後請命中國,假以名號。這是成王稱霸之業,劉永福自陳力薄不勝,願聞中策。

“中策是提全師進擊河內法軍,中國一定助以兵餉,可成大功。”唐景崧接着又説:“如果坐守保勝,事敗而投中國,則是下策。”

“下策我所不取。”劉永福慨然答道:“我聽唐先生的中策。”於是劉永福秘密進鎮南關,與雲南提督黃桂蘭取得了聯繫。同時,一面由岑毓英出奏,一面由唐景崧密函李鴻藻,朝旨發十萬兩銀子犒賞黑旗軍,劉永福亦捐了個遊擊的銜頭,正式做了大清朝的武官。

等回到越南,劉永福率領他的黑旗軍,進駐河內省所屬的懷德府,而法軍在海軍上校李威利指揮之下,已連陷河陽、廣安、寧平等省,進黑旗軍,形成短兵相接之勢。

劉永福此時真是豪氣如虹,不等法軍有所動作,先下戰書,約期十以後開戰。這是四月初三的事,十天以後便是四月十三。到了那天,黑旗軍果然展開攻擊,在懷德府的紙橋地方,與法軍遭遇,劉永福一馬當先,麾軍猛擊,陣斬李威利,法軍退入河內,憑城固守。唐景崧替劉永福以越南三宣總督的名義,寫了一道檄文“佈告四海”於是遠近響應,抗法的義師有二十餘萬人之多,越南國王封劉永福為“義良男爵”朝廷得此捷報,自然興奮。清議主戰,慷慨昂,慈禧太后接納了李鴻藻的建議,依照清一派早已申明的主張,下了一道上諭:“前有旨,諭令李鴻章即回北洋大臣署任。現聞法人在越,勢更披倡;越南孱弱之邦,蠶食不已,難以圖存。該國列在藩封,不能不為保護;且滇,粵各省,壤地相接,倘藩籬一撤,後患何可勝言?疊經諭令曾國荃等,妥籌備禦;惟此事縱緩急,必須相機因應,亟須有威望素著,通達事變之大臣,前往籌辦,乃可振軍威而顧大局。三省防軍,進止亦得有所稟承,着派李鴻章迅速前往廣東,督辦越南事宜。所有廣東、廣西、雲南防軍,均歸節制。應調何路兵勇前往,着該大臣妥籌具奏。金革毋避,古有明訓,李鴻章公忠體國,定能仰副朝廷倚任之重,星馳前往,相度機宜,妥為籌辦。着將起程期及籌辦情形,迅即奏聞,以紓廑系。將此由六百里密諭知之。”這時天津到上海的電報已通“六百里”密諭,片刻即達。李鴻章回籍葬親,假滿北上,正路過上海,住在天后宮行轅,接到電旨,大吃一驚。上海消息靈通,法國因為李威利兵敗陣亡,舉國大憤,政府已派兵艦四艘,陸軍三千,增援越,預備大舉報復,同時提出了“北圻軍費預算”據李鴻章得到的消息,説是不限數目。而他,深知滇粵邊境的防軍,有名無實,此番受命節制三省軍務,名義好聽,其實無拳無勇,貿然而去,一世勳名,豈不付之水?

因此,他逗留在上海,不肯北上,一方面敷衍,一方面寫信給張佩綸,對軍機頗為不滿,大為牢騷,説是“若以鄙人素尚知兵,則白頭戍邊,未免以珠彈雀。樞府調度如此輕率,殊為寒心。”最後公然表示:“鄙人為局外浮言所困,行止未能自決,仍候中旨遵辦。局外論事,事後論人,大都務從苛刻,孤忠耿耿,只自喻耳。”言外之意,預備抗命不從。

對法涉,朝廷所倚重的是兩個人,一個是李鴻章,一個是曾紀澤。曾侯在巴黎,與法國政府相處得不好,加以涉棘手,所以俄皇加冕,他以兼任出使俄國欽差大臣的身分,到彼得堡覲賀後,就不肯再回巴黎。在彼者已不可恃,在此者又有倦勤之意,李鴻藻接到張佩綸的報告,相當焦急,跟恭王、寶鋆、翁同和商量的結果,只有先安撫了李鴻章再説。

於是仍舊授意張佩綸出面,上了一個“制敵安邊,先謀將帥”的奏摺:“一、請召重臣以顧北洋。李鴻章經營廣,命駐上海;為該大臣計,金革無避,駐粵尤宜。臣上年亦嘗言之,今情勢小異矣!朝鮮之亂未已,本之釁宜防,法人即力不能窺伺津沽,而間諜揚聲,在所必有;訛傳一警,復令回駐天津,人心易搖,軍鋒轉弛,非至計也。方今皇太后聖體初安,皇上秋方富,而恭親王亦甫銷病假,宜節勤勞;畿輔本之地,願籌萬全,竊謂兵利器,均在天津,李鴻章逍遙上海何益?該大臣持服已及期年,若援胡林翼例,飭署直隸總督,辦理法越事宜,事權既專,措置亦較周矣。

二、請起宿將以壯軍威。李鴻章署直督之議,如蒙採納,則曾國荃在粵久病,調度乖方,自應開去署缺,命張樹聲仍回本任。伏念兩粵吏治、餉源、防務,在在均待經營。張樹聲實任粵督,當必能殫竭慮,以副委任;而粵東處各國互市之衝,水陸兩提督,皆系署任,宜有大將輔之,以壯聲威。前直隸提督劉銘傳,淮軍名將,卓著戰功,應懇恩令劉銘傳襄辦法越事宜,兼統兩粵官軍,或駐瓊崖,以窺西貢;或出南寧,以至越邊。洋槍隊,始自銘傳,粵東地方集兵購器,尤屬易易,應飭今募足萬人,迅成勁旅,以赴機宜。”直隸和兩廣,都是封疆中的第一等要缺,慈禧太后亦不能據張佩綸一個輕飄飄的奏摺,貿然調動,不過對他建議起用劉銘傳,卻認為是個好主意。但劉銘傳功成名就,家資豪富,在合肥家鄉大起園林,正在享福,是不是肯起而效命,難説得很。所以召見軍機,指示先徵詢李鴻章的意見,至於對李鴻章的出處,竟不提起,張佩綸的摺子也留中了。

這樣的情勢,顯得相當棘手,李鴻藻和張佩綸頗為焦急,因為李鴻章的意思,非常明白,要他到兩廣督師,是件辦不到的事。僵持的結果,必定貽誤時機,壞了大局,無論如何先要為李鴻章爭到迴天津這一點,以後才好商量。

這層看法透給恭王,他表示無可無不可。恭王這一陣的心境壞透了,本人多病,長子載澂長了一身“楊梅大瘡”已不能起牀。

因此,恭王雖剛過五十,卻是一副老境頹唐的樣子。經常請假,或者竟不入宮,有事多在府中辦,也懶得用心,公事能推則推,不能推亦無非草草責。這些情形,慈禧太后早有知聞,只為體諒他的處境,追念他二十多年的功勞,格外優容,從未責備,但心裏當然是有所不滿的。

為了李鴻章的出處,是件大事,慈禧太后覺得一定先要問一問恭王,因而張佩綸的奏摺一直留中,直到恭王上朝的那一天,才提出來商議。

“李鴻章回直隸,張樹聲回兩廣,我看都可以。不過,曾國荃呢?”慈禧太后説:“總得替他找個地方。”

“是!”恭王答應一聲,卻無下文。

“你説呢?”慈禧太后催問着“總不能憑空給他刷了下來啊!”

“曾國荃身子不好。”恭王慢答道:“得給他找個清閒的地方,如今國家多事,那兒也不清閒。”

“話是不錯。”慈禧太后直截了當地答道:“辦法呢?你就説怎麼安置曾國荃好了。”

“臣的意思,先內召到京,再説。”慈禧太后非常失望,這樣催,竟不出他一句痛快話,只好提出她自己的看法:“這跟下棋一樣,先要定下退守還是進取的宗旨,才好下子,李鴻章該到那裏先要打定是和是戰的主意。如今既有劉永福能用,唐炯、徐延旭也都説能打仗,曾紀澤打回來的電報,也説不宜對法國讓步,再加上越南是心向着中國,這不都是能打的樣子嗎?”

“不能打!”恭王大搖其頭“請皇太后別輕信外面的遊詞浮議!説法國的軍隊勝不了劉永福,未免拿法國看得太輕,劉永福看得太重。至於徐延旭,剛到廣西,還不知道怎麼樣。唐炯是前湖北巡撫唐訓方的兒子,是個絝絝。臣聽人説,唐炯出鎮南關,還帶着廚子,這還不去説它,最荒唐的是,唐炯嫌越南的水不好,專派驛馬到昆明運泉水去喝。這種人,怎麼能打仗?”

“有這樣的事?”慈禧太后有點不信“有些言過其實的話,也聽不得那許多。”恭王碰了個軟釘子,不再作聲。寶鋆也是贊成李鴻章回任的,便即重申前請,不過他看出慈禧太后有不惜一戰之意,所以不敢主張議和,只這樣説道:“北洋是重鎮,將來不管是戰是和,朝廷發號施令,第一個先下給北洋,實在少不得李鴻章。”

“既如此説,讓李鴻章先回天津,接了北洋大臣再説。”

“聖諭極是。”寶鋆急忙答道“為今之計,一面嚴飭各省佈置防務,一面該趕快催李鴻章到京。如能化干戈為玉,自然最好。不然,軍務全盤調度,到底也還是要靠李鴻章。”慈禧太后點點頭,轉臉看着恭王問道:“總理衙門,你看要添人不要?”話雖如此,照各方面的情形看起來,卻是戰多於和的模樣。法國公使寶海奉調回國,調派駐公使特利古,以特使身分來華,在上海與李鴻章會談,態度相當強硬,否認越南是中國的屬邦。同時表示,法國政府決定對越南用兵,即使因此與中國失和,亦所不惜。同時李鴻章又接到消息,法國國會通過北圻戰費五百萬法郎,海軍由孤拔率領,已開往越南,而中國西南邊防的力量甚薄,雖有廣東水師提督吳全美,統帶兵輪,在瓊州海面巡防,但決非法國海軍之敵,所以急電總理衙門,不可輕易言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