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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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已打定了主意,決計不要恭親王到行在來。但是,他不願意批幾個字就了事,心想着該好好寫一段冠冕堂皇,情文並勝的話,一則好堵住朝野悠悠之口,再則也讓“老六”領略領略他的文采,他自知此刻能勝過他這個弟弟的,怕就只有這一點了!
“這是剛沏的。”麗妃把用一隻康熙五彩蓋碗盛着的新茶,捧到御前“昨兒個湖南進的君山茶。皇上嚐嚐!”
“嗯。”皇帝自己用碗蓋,慢慢把浮着的茶葉,濾到一邊,望着淡淡的茶氛出了一會神,忽然轉臉喊了聲:“蓮蓮!”
“蓮蓮”是麗妃的小名。她剛走向門前,要傳小太監去預備點心,聽得皇帝呼喚,趕緊答應一聲:“蓮蓮在!”
“你説,”皇帝等她走到御書案前,指着奏摺這樣問她:“老六要到熱河來看我的病,我應該怎麼跟他説?”
“這…,”麗妃陪笑道:“該皇上自己拿主意。我不敢説。”皇帝知道宮中曾經誡飭妃嬪,不得與聞政務,所以點點頭説:“不要緊,是我問你的,你説好了。皇后知道了也不會責備你。”這一説,麗妃不能不遵旨。她想了一會答道:“皇上看待六爺,原跟親兄弟一個樣,只怕六爺來了,談起從前,不免傷心,那就對聖體大不相宜了。如果六爺體諒皇上的心,還是在京城裏好好辦事,替皇上分憂,不來的好。反正秋涼總得迴鑾,也不過一轉眼的工夫!”一番婉轉陳奏,贏得龍顏大悦,連連輕擊書案,學着三國戲中劉備的科白笑道;“嗯,嗯,正合孤意!”看見皇帝得意忘形的神情,麗妃出袖中那方五福捧壽花樣的粉紅
手絹,握在嘴上,輕聲笑了。
於是皇帝欣然毫,略一沉
,用他那筆在《麻姑仙壇記》上下過功夫的顏字,在恭親王的摺子後面,振筆疾書:“朕與恭親王自去秋別後,倏經半截有餘,時思握手面談,稍
僅念。惟朕近
身體違和,咳嗽未止,紅痰尚有時而見,總宜靜攝,庶期火不上炎。朕與汝棣萼情聯,見面時回思往事,豈能無
於懷?實與病體未宜!況諸事妥協,尚無面諭之處,統俟今歲迴鑾後,再行詳細面陳。着不必赴行在!”寫到這裏,加“特諭”二字,便成結束。忽然想起奏摺內還有“夾片”檢起一看,果然。
奏摺內別敍一事,另紙書寫,稱為“夾片”恭親王折內,另附一片,是説留京辦事的軍機大臣文祥,亦奏謂赴行在面請聖安。此人出身“滿洲八大貴族”之一的瓜爾佳氏,能文能武,有見識,有才幹,留守在京,任勞任怨,極其得力,皇帝原想也勉他一番,但恨他是恭親王一黨,而且這半天也勞累了,懶得再費心思,所以草草又寫一筆:“文祥亦不必前來。特諭!”寫完重看一遍,自覺相當懇切,一時不能迴鑾的苦衷,應可邀得在京大小臣工的諒解。至於恭親王心裏作何想法?那就不去管他了!
這一夜,皇帝就由麗妃侍寢。如果在京城宮內,睡到寅卯之間,即須起身,傳過早膳,到天亮辰時,召見軍機,裁決庶政。政巡狩在外,辦事程序,不妨變通。而且皇帝痼疾纏綿,必須當心保養,所以總要到天明以後,太監方敢“請駕”從去年八月駕到熱河避暑山莊以後,這種情形,由來已非一
,但懿貴妃對於皇帝這一天的起居,特別注意,實際上她無時不在偵伺皇帝的動靜,這份差使,由她的太監安德海擔任。
這個被上上下下喚做“小安子”的安德海,是直隸南皮人,生成兔兒臉,水蛇,柔媚得象京城裏應召侍坐的小旦,同時又生成一張善於學舌的鸚鵡嘴,一顆狡詐多疑的狐狸心,對於刺探他人的隱私,特具本領,因此深得懿貴妃的寵信。在
城內,懿貴妃住“西六宮”的儲多宮,照規矩有十四名太監執役,其中帶頭的兩名“八品侍監”名為“首領”小安子以首領之一,獨為懿貴妃的心腹。
前一天晚上,小安子就把麗妃在御書房伺候筆墨的消息,在懿貴妃面前渲染了一番。但一到起更,宮門深鎖,消息中斷。已兩年未承雨的懿貴妃,看着麗妃的那方粉紅手絹,妒恨
加,幾乎一夜不能安枕。所以一早起身,等小安子來請安時,她第一句話就是:“去瞧瞧去!”到那裏“去”?
“瞧”什麼?小安子自然知道。答應一聲,匆匆而去。等打聽回來,懿貴妃正進早膳,他幫着照料完了膳桌,悄悄靠後一站,什麼話也不説,倒象是受了什麼好大的委屈似地。
“怎麼啦?你!”懿貴妃微偏着臉問。
“奴才在替主子生氣。”
“替我?”懿貴妃沒有再説什麼,只拿手裏的金鑲牙筷,指着膳食上的一碟包子説:“這個,你拿下去吃吧!”小安子跪下來謝了賞,雙手捧着那碟包子,倒退數步,然後轉身走了出去。
懿貴妃慢慢用完早膳,喝了茶,照例要到廊上庭前去“繞彎兒”一繞繞到後園,只見紫白丁香,爛漫可愛,桃花灼灼,燦若雲霞,白石花壇上的幾本名種牡丹,將到盛開,尤其嬌豔。她深深驚異,三未到,不想花事已如此熱鬧了。
花兒熱鬧,人兒悄悄,滿眼芳菲,陡然挑動了寂寞心,二十七歲的懿貴妃,忽然想起兩句不知何時記下,也不知何人所作的詞,輕輕念道:“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唸了一遍又一遍,嘆口氣懶懶地移動腳步,回身一瞥,恰好看見小安子在迴廊上出現,知道他有話要説,便站住了等他。
“奴才剛打前邊來。皇上剛剛才傳漱口水!”小安子躬身低聲,秘密報告。
“這麼晚才起來嗎?”
“聽‘坐更’的人告訴奴才,皇上到三更天才歇下。嘰嘰咕咕,絮絮叨叨,跟麗妃整聊了半夜。”
“喔!”懿貴妃裝得不在意地問“那兒來這麼多話聊呀?”
“誰知道呢?據説,就聽見麗妃小聲兒的笑個沒完!”懿貴妃臉上頓時變了顏,但她不願讓小安子看到,微微冷笑一聲,走得遠遠的,對花悄立,不言不語。
“皇上也是!”小安子跟過來,在她身後以略帶埋怨的語氣説“怎麼不愛惜自己的身子呢!”不錯!懿貴妃在心裏想,這是句很冠冕正大的話,到那裏都能説的。於是,她從容地轉過身來,一面走,一面問:“什麼時候了?”跟在後面的小安子,趕緊從荷包裏掏出一隻打簧金錶來,只見短針和長針,指在外國字的八和三上,便朗聲答道:“辰正一刻。”
“哎喲!可稍微晚了一點兒!”這是説到中宮問安的時刻晚了些。她昨天下午就要見皇后有所陳訴了,因為皇后午睡未醒,不便驚擾。這時決定乘問安的機會要狠狠告麗妃一狀。所以特為把那方粉紅手絹帶着,好作為證據。就這時,又有個太監來密報,説皇帝起身不久,吐了兩口血。這是常有的事,但恰好説與皇后。
皇后比懿貴妃還小兩歲,圓圓的臉,永遠是一團喜氣,秉寬厚和平,頗得皇帝的敬重,更得妃嬪、太監和宮女的愛戴。因此,就是
明強幹的懿貴妃也不得不忌憚她幾分。但是比起麗妃、婉嬪、祺嬪、玫嬪、容貴人她們,懿貴妃已是非常驕恣的了。就象皇后每天梳洗,妃嬪都應該到中宮伺候,唯有懿貴妃不到。皇后也曲予優容,甚至當皇帝知悉其事,作不以為然的表示時,皇后還庇護着,説是懿貴妃要照看阿哥,所以免她循例伺候。
也因為如此,懿貴妃在忌憚以外,還對皇后存着敬愛之意,同時她也深明“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道理,要打擊宮內何人,就必須利用皇后統攝六宮的權威。所以在敬愛以外,又還用了些籠絡的權術。
一到中宮,只見其他妃嬪,包括麗妃在內,都已先在。這時懿貴妃才發覺自己失策了,應該早些來,無論如何要在麗妃之前,這樣,等麗妃遲到,立刻就可以借題發揮,甚至以次於皇后的貴妃地位,放下臉來申飭她幾句。豈不可以好好出口惡氣?
她心裏這樣想着,表面上聲不動,給皇后請了安,又跟所有的妃嬪見了禮。轉過臉向坐在炕上的皇后悄悄説道:“我有樣重要東西,要請皇后過目。”
“喔,是什麼?”懿貴妃故意毫無表情地呆了一會才説:“也不忙。等皇后什麼時候閒着,我再跟皇后回話。”皇后極老實,但也極聰明,若是別人如此説法,她一定信以為真,暫且丟下不管,而懿貴妃就不同了,深知她沉着厲害,説話行事,常有深意,這時必有極要緊的話,只可私下密談。
因此,皇后慢慢抬眼,把麗妃以下的幾個人,目視招呼遍了,才親切地説:“你們都散了吧!”於是妃嬪們依序跪安,退出中宮,各有本人名下的太監、宮女們簇擁着離去。宮規整肅,頓時聲息不聞,朝陽影裏,只有廊上掛着的一籠畫眉、一架鸚鵡,偶爾發出“撲撲”地搧翅膀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