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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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治三年六月二十,深夜。
京師正陽門東的兵部街,由南口來了一騎快馬,聽那轡鈴叮噹,便知多外省的折差到了。果然,那騎快馬,越過兵部衙門,直奔各省駐京提塘官的公所。到了門前,驀地裏把馬一勒,唏凚凚一聲長嘶,馬上那人被掀了下來,一頂三品亮藍頂子的紅纓涼帽,滾落在一邊,那人掙扎着爬起身,踉踉蹌蹌走了兩步,還未踏進門檻,一歪身又倒了下去,口中直吐白沫。
公所裏的人認得他,是江寧來的折差,姓何,是個把總。何把總原是曾九帥的親兵,打一次勝仗保升一次,積功升到三品的參將,但無缺可補,依舊只好當那在他做把總時就當起的折差。
一看這樣熱天,長途奔馳,人已昏倒,大家七手八腳把他抬了進去,一面撬牙關,把整瓶的“諸葛行軍散”往他嘴裏倒,一面把折包從他的汗水濕透了的背上卸下來。江蘇的提塘官,拆開包裹,照例看一看兵部所頒的“勘合”然後順手一揭,看到油紙包外的“傳票”不由得大吃一驚。
傳票上蓋着陝甘總督的紫大印,寫明是陝甘總督楊嶽斌、兵部侍郎彭玉麟、浙江巡撫曾國荃,會銜由江寧拜發。拜折的期是六月十六,卻又用核桃大的字特別批明:“八百里加緊飛奏,嚴限六月二十到京。”那提塘官趕緊取出一個銀表來看了看,長短針都指在洋字的十一上,只差幾分鐘,一夜午子時,便算違限,軍法從事,不是當耍的事!怪不得何把總不顧命地狂奔趕遞。
現在責任落到自己頭上了!一想到“八百里加緊”那五個字,提塘官猛然省悟,失聲喊道:“莫不是江寧克復了?”這一喊,驚動了別省的幾個提塘官,圍攏來一看,個個又驚又喜。驛遞是有一定規矩的,最緊急的用“六百里加緊”限於奏報督撫、將軍、學政,在任病故,以及失守或者光復城池,不得濫用。現在江寧軍次負責水師的楊、彭二人,以及攻城的曾九帥,聯銜會奏,可知不是出了什麼大將陣亡的意外。而且,破例用“八百里加緊”剋期到京,則不是江寧克復,不必如此嚴限。
“快遞進去吧!”有人説道:“江寧到此,兩千四百四十五里,三伏天氣,四天工夫趕到,簡直是玩兒命!可不能在你那裏耽誤了。”
“是,是!我馬上進宮去遞。”江蘇的提塘官拱拱手説:“這位何總爺,拜託各位照看。真虧他!”説完,他匆匆穿戴整齊,出門上馬,往西而去。
照規矩,緊急軍報遞外奏事處,轉內奏事處,徑上御前。這樣層層轉折,奏摺到安德海手裏,已經是清晨兩點鐘了。
“什麼?‘八百里加緊’!那兒聽見過這個名目,可不是新鮮事兒嗎?”見安德海有不信之意,內奏事處太監不能不正説明:“我也問過外奏事處,沒有錯兒!江蘇的提塘官親口説的,還説江寧來的折差,為了趕限期,累得力了,從馬上摔了下來,昏倒在那兒。”説得有憑有據,不由人不信,但安德海仍在沉着。天氣太熱,慈禧太后睡得晚,天微明,又得起身,準備召見軍機,也就只有這夜靜更深,稍微涼快的時候才能睡兩三個時辰。突然請駕,擾了她的好夢,説不定又得捱罵。
內奏事處的太監有些着急,他不肯接那個黃匣子,自己的責任未了,而這個延誤的責任,萬萬擔當不起,所以催促着説:“你把匣子接過去吧!”等把黃匣了出去,他又加了一句:“快往裏送,別耽誤了!”安德海正在不痛快,恰好發到他身上“耽誤不耽誤,是我的事兒!”他偏着頭把微爆的那雙金魚眼一瞪,神情象個潑辣的小媳婦“你管得着麼?”
“我告訴你的可是好話!這裏面説不定就是兩宮太后夜盼望的好消息。要耽誤了,你就不用打算要腦袋了!”安德海又驚又喜:“什麼?你説,這是江寧克復的捷報?”
“我可沒有這麼説。反正是頭等緊要的奏摺。”
“何必呢?”安德海馬上換了副前倨後恭的神,陪着笑説:“二哥,咱們哥兒倆還動真的嗎?有消息,透那麼一點半點過來,有好處,咱們二一添作五。”一則是不敢得罪安德海,再則也希望報喜獲賞,奏事處的太監,把據奏摺傳遞遲速的等次,判斷必是奏捷的道理,約略告訴了他。
“慢着!”安德海倒又細心了“怎麼不是兩江總督出面奏報?別是曾國藩出了缺了?”
“曾國藩在安慶,又不在江寧。再説,曾國藩出缺,該江蘇巡撫李鴻章奏報,與陝甘總督楊嶽斌何干哪?”
“對,對!一點都不錯。”於是,內奏事處的太監,由西二長街出月華門回去。安德海命小太監依舊關好敷華門,繞着四壁繪滿了紅樓夢故事的迴廊,到了長宮後殿,喚起坐更的太監,輕輕叩了兩下門。
等宮女開了門,安德海低聲説道:“得要請駕,有緊要奏摺非馬上回明不可。”那宮女也是面有難,但安德海已是長宮的首領太監,正管着她,他的話就是命令,不敢不依,只好硬着頭皮去喚醒了慈禧太后。
“跟主子回話,安德海説有緊要奏摺,叫奴才來請駕。”
“人呢?”慈禧太后剛問得一聲,安德海便在外面大聲答道:“奴才有天大喜事,跟主子回奏。”一聽這話,慈禧太后睡意全消,卻不作表示,先吩咐:“拿冰茶來喝!”等宮女把一盞出自太醫院特擬的方子,用祛暑清火、補中益氣的藥材,加上蜂香料所調製的冰鎮藥茶捧了來,她好整以暇地啜飲着。其實她急於想知道那個好消息,卻有意作自我的剋制,臨大事必須鎮靜沉着,她此刻正在磨練着自己。
喝完了冰茶,由宮女伺候着洗了臉,她才吩咐:“傳小安子!”安德海應召進入寢殿,望着坐在梳妝枱前的慈禧太后,把個黃匣子高舉過頂,直地跪了下去,低着頭説道:“主子大喜!江寧克復了!”
“你怎麼知道?”冷冷的一句話,把安德海問得一愣,好在他會隨機應變,笑嘻嘻地答道:“主子洪福齊天,奴才猜也猜到了。”
“猜得不對,掌你的嘴。打開吧!”於是安德海打開黃匣,取出奏摺,拆除油紙。夾板上一條黃絲繩挽着,結成一個龍頭,只輕輕一扯,就鬆了開來,從夾板中取出黃紙包封,裏面是三黃一白四道奏摺。
黃的是照例的請安折,兩宮太后和皇帝每人一份,慈禧太后丟在一邊,只看白摺子。看不到兩行,嘴角便有笑意了。
安德海便悄悄退了出去,輕輕拍了兩下手掌,等召來所有的太監、宮女,才又重新進屋,一跪上奏:“請主子升座,奴才們給主子叩賀大喜!”慈禧太后沒有理他,只這樣吩咐:“你到‘那邊’去看看,如果醒了,就説請在養心殿見面。”
“喳!”
“還有,派人通知值班的軍機章京,去告訴六爺,説江寧有消息來了!”安德海答應着飛奔而去。慈安太后住在東六宮的鐘粹宮,繞道坤寧宮折入東一長街,第一座宮殿就是,原叫他看一看,他卻叩開了宮門,自作主張告訴那裏的總管太監,説有緊要奏摺,請慈安太后駕臨養心殿見面。
兩三年來一直如此,凡事以“西邊”為主“東邊”成了聽召。慈安太后不敢怠慢,但梳洗穿戴,也得好一會工夫,及至到了養心殿,天已明,皇帝已上書房,慈禧太后也等了一會了。
先在西暖閣見過了禮,慈禧太后很平靜地説:“我念江寧來的奏摺你聽。”接着朗聲唸了其中最要緊的一段:“十五李臣典地道告成,十六午刻發火,衝開二十餘丈,當經朱洪章、劉連捷、伍維壽、張詩、熊登武、陳壽武、蕭孚泗、彭毓橘、蕭慶衍,率各大隊從倒口搶入城內。悍賊數千死護倒口,排列逆眾數萬,舍死抗拒。經朱洪章、劉連捷,從中路大呼衝殺,奮不顧身,鏖戰三時之久,賊乃大潰…。”唸到這裏,慈安太后打斷她的話,急急問道:“妹妹,是奏報江寧克復了嗎?”
“才克復了外城。不過外城一破,想來內城一定也破了。”這是應該高興的絕大喜事,但慈安太后深深地嘆了口氣,忽然傷了,卻又不肯讓眼淚落,只拿着一塊繡花絹帕,不住眼睛、擦鼻子。這個舉動,把伺候的太監們,得驚疑不定,但誰也不敢去探問。站得遠些的便竊竊私議,長宮傳來的消息不確,江寧來的奏摺,怕不是什麼好事,否則“東邊”何以傷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