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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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想打我,可找不着,一打我就跑。”於北蓓聽清了我的話,好笑地望着我“會出什麼事?我早出事了,還等到你們這兒再出事?”她不屑地瞟了我一眼,把煙蒂扔到地板上用腳碾滅,抬頭又白了我一眼。
我慚愧地低下頭。她忽然怒容滿面。吃飯的時候,她對我很冷淡,不停地和別人説笑,玩笑開得比昨天晚上更加骨,使得一屋人興奮異常,開心的鬨笑聲幾乎掀翻屋頂。她上氣不接下氣地笑,一邊用筷子把菜盤裏的肥挑捺出來,扔進我盤裏,我把那些肥又一片片夾到桌上,很快便堆起了白花花、油汪汪的一坨。
下午,我們沒煙了,大家掏兜湊夠了一包煙錢差我去買,那些錢只夠買一包“光榮”或是“海河”的。於北蓓拿過自己的軍用挎包,摸出一張紅的五元錢讓我買兩包好的。
在院門口,我碰見了許遜的媽媽,這使我很懊惱。這女人在院裏正直得出了名。對待我們這些孩子就像美國南方的好基督徒對待黑人,經常把我們叫住,當眾訓斥一頓。雖然她兒子和我們一樣壞,可這並不妨礙她的正直。我敢斷定她十有八九會把上學時間在院裏看見我這件事告訴我父親,從中不難得出我逃學的結論。
這個娘們大概一輩子沒吃過虧。
我買煙回來,他們正在屋裏鬼鬼祟祟地商議什麼,一見我推門進來,於北蓓忽然大叫一聲,笑着向我撲過來,沒等我鬧清怎麼回事,她已經一把摟住了我,在我的右臉蛋上結結實實親了一口。
大家忽拉圍上來,看着我的右臉笑説:“不行,沒有印兒。”這時我才發現於北蓓手裏拿着一管口紅,她本來準備塗得厚厚的,給我臉上蓋個清楚的章,正塗了一半,我便回來了,破壞了他們的計劃,這是高晉的主意。
實際上,這一戳記已經毫釐不地深刻地印在我臉上。
在其後的一週內,她的雙相當真實地留在我的臉頰上,我覺我的右臉被她那一吻染了,腫得很高,沉甸甸的頗具份量。這是猝不及防的有力一擊。那天下午我一直暈乎乎的,思維混亂,語無倫次。但就在那種情形下,我仍小心翼翼地保持着分寸,不使別人看出我心情的動,如同一個醉酒的人更堅定地提醒自己保持理智。我以一種超乎眾人之上的無恥勁頭議論這一吻,似乎每天都有一個姑娘吻我,而我對此早就習以為常。他們仍舊嘲笑我,説我看於北蓓的眼睛都直了,説我愛上她了。於北蓓也走上前盯着我的眼睛問是麼?
我用力推開了她,她着説我把她搡疼了。在別人的聳勇下,她再次上前要親我一口,我打着她的胳膊把她別轉過身去,抓住她另一隻揮舞掙扎的手,將她兩臂反剪在身後,迫使其彎低頭,快樂地尖聲大笑,直到她疼得齔牙咧嘴都快急了才鬆開她。她怒不可遏地衝上來要我,在別人的勸阻下才沒有真動手,着疼痛的胳膊恨罵不休,別人也都説我開玩笑犬沒輕重。後來她又轉怒為喜,去親許遜和汪若海,我坐在一邊着煙看着他們調笑,心中充滿恥辱和羞憤。
那天晚上,我對父親的盤詰表現得相當無禮,他一開口我便坦率地承認了今天沒去上課。這似乎使他失望,他大概期待我對此進行一番花言巧語的狡辯,他便可以痛快淋淳地揭我,從而增強震懾效用。
在發生瞭如此嚴重的事件之後,我他媽才不關心逃學會有什麼後果呢!
“我已經承認了,你打我一頓得了。”我不耐煩地對他説。
我對那次皮之苦毫無印象,只記得夜裏醒來,很久不能入睡,滿懷對那一吻的甜回憶和對於北蓓的深深着戀。
第二天,我還是老老實到學校去了。這是我的一個習;當受到壓力時我本能地選擇妥協和順從,寧肯採取陽奉陰違的手段也不身站出來説不!因我為從沒被人説服過。所以也懶得去尋求別人的理解。人都是頑固不化和自以為是的,相安無事的惟一辦法就是欺騙。
如果説過去我對上學只是厭倦,現在則完全是厭惡了。老師充滿信心灌輸給我們的知識是那麼膚淺和空,好像在我們的一生中真有多重要的作用似的。我覺得這個課堂完全不適合我,連坐在這兒聽講的姿態都顯得那麼幼稚。
我在課堂裏無聊地坐了一上午,認為已經給了教師和家長足夠的面子,中午一放學,我便偷偷揹着書包溜走了,路過那棟灰樓時,我只稍稍想了一下那個令我神魂顛倒的照片中的姑娘。
我在王府井南口找到了他們,他們在“中國照相館”門前的樹蔭下的護路欄杆上坐成一排,一邊吃雪糕一邊盯着過路的姑娘。那時王府井南口的路邊天天麇集着一夥夥穿軍衣的年輕人,成羣結夥地追逐少女,或是乾脆無所事事地待著,互相結,一些嚴重的集體鬥毆事件也時常發生在那裏。
到那兒去的年輕人,不論男女,清一地穿着軍裝。那時軍裝的時髦和富有身份是如今任何一種名牌的時裝所不可比擬的。也只有軍裝在人民普遍穿着藍咔嘰布或棉布制服的年代顯出了面料的顏的多樣化。國家曾為首批授予軍銜的將校軍官制作了褐黃、米黃、雪白和湖綠的咔嘰布、柞蠶絲以及馬褲呢、黃呢子的夏冬軍服,還有上等牛皮縫製的又瘦又尖的高皮靴。這些都是值得炫耀的。使我驚奇的是這些帶墊肩的威風凜凜的軍裝穿在那些少年身上是那麼合體,想來當時軍官們的身材都很矮小。這些穿着陸海空三軍五花八門的舊軍制服的男女少年們在十多年前黯淡的街頭十分醒目,個個自我覺良好,彼此懷有敬意,就像現在電影圈為自己人隆重獎時明星們華服盛妝聚集在一起一樣。於北蓓和他們在一起,同時在一起的還有另一夥人,她和兩夥人都很識,那夥人也帶着兩個女的,大家濁雜在一起説話。
她看到我很友好的笑,全然沒有昨不快的陰影。我也對她笑,我們像老朋友一樣聊天。
一個很水靈的單身小姑娘從我們面前經過,大家像看駛過去的“紅旗”車一樣盯着她看。高洋和那夥人中最漂亮的一個男孩,追上去一左一右跟着她嬉皮笑臉地和她搭訕。
小姑娘只是低頭加快腳步走了,一聲不吭。他們跟她走到新華書店大樓門前便掃興地回來了。
片刻,小姑娘又從原路回來了,猶猶豫豫似乎有點不再敢經過這裏。我們大家看着她笑,高晉對於北蓓説:“你去跟她搭話。”於北蓓跳下欄杆就向姑娘走去,在不遠處截住她和她説什麼,笑着回頭看我們。小姑娘臉紅了,看了我們一眼又膽怯地縮回目光。我想他一定會過馬路從銜對面走掉,可她始終站着不動。過了一會兒,她羞答答地跟着於北蓓向我們走了過來。
“發給你吧,你們倆聊聊。”於北蓓笑着對我説,把我從欄杆上推下來。我實在很喜歡小姑娘的嬌羞動人的神態,看年齡她比我還小,正是我在學校常常傾慕的校宣傳隊跳舞的那型女孩兒。我問她是哪兒的,她説是少年宮合唱團的,又問她的名字,來王府井買什麼東西。她羞得滿臉泛紅,眼神一個勁躲閃,卻始終面帶笑容。在她面前,我覺得自己很老練,可再往下就沒詞兒了,不知該説什麼,只是看着她傻笑。
她倒很快鎮定下來,不再害羞。另一夥中的一個胖乎乎的男孩口齒利地跟她攀談起來,兩句話就説得她開心地笑起來。我們一點沒注意街上的情況變化,等發現剛才還仨五成羣遍佈街頭的穿軍裝的男女少年忽然都不見了時,一個民警已經帶着七八個工人民兵把我們圍住了。
我們被帶“兒童電影院”那兒是民兵小分隊的據點。他們簡單搜查了我們的身上,然後讓我們解下鞋帶和褲帶,由兩個民兵把我們解往“東風市場派出所。”我們提着褲子趿着鞋,像一隊俘虜被着穿過熙熙攘攘的王府井大街,很多成年人駐步好奇地看我們。於北蓓雖然也提着褲子、趿着鞋模樣狼狽不堪,但神態象我們一樣堅強,不屈不撓,那個小姑娘則一路哭哭啼啼,萬分委屈,辮子不知何時都散開了。我真覺得她給我們這一行人丟份兒,很想回頭喝斥她。在派出所的四合院裏,我們被關進了三間通廈的北房裏,一個個被命令在地下蹲着面朝牆,不許説話。
屋裏已經繞牆一遭蹲滿了少男少女,剛才街上神氣直足的那一夥人大部分都到齊了。
民兵們還在不斷往屋裏解人,牆邊已經蹲不下了,新到的便在地當間一排排蹲下。再後來的就胡亂找個地方蹲下,面朝四面八方的都有。有的人蹲累了便悄悄替挪動雙腳,把雙手放到膝上撐住頭。我們低着頭互相瞅着悄悄笑。
有人放了一個,屋裏響起一片低低的笑聲。不少人抬起腦袋東張西望,受到看管民警的喝斥,像割倒的麥子紛紛低下去。就在這時,米蘭和另一個姑娘被帶了進來。我聽到門口的一個女民警惡聲惡氣地罵:“臭德,還塗口紅呢!”我回頭,正看到米蘭在我身後蹲下,女民警顯然罵的是她,我看到她紅着臉在笑,而她的嘴確實紅豔滴。
她比照片上要高大,後來當我們都站起來時證實了我這種覺:豐滿,更加紅潤,發育得像個白種女人,這使她看上去比我看的照片裏的她自己要大得多。
後來,我再三端詳她後,為她找到了一個恰當的比喻:她給人的受猶如西餐中的油、蕃茄汁摻在一起做成的那道濃湯的滋味。實在的,她可能不比照片上的那個形象更具純粹意義上的美更令人陶醉和遐想。有一瞬間我也懷疑她們僅是相象。但我看她的第二眼,這個活生生的、或者不妨説是熱騰騰的豔麗形象便徹底籠罩了我,猶如陽光使萬物呈現彩。
她的眼珠像兩顆輕盈的葡萄在眼波中浮起,這使她隨便看人一眼都是一種頗興趣的凝視和有所傾心的關注。
她在微笑,是朝蹲在另一邊偷向她遞眼的於北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