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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阿芙蓉的誘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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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貌和學識都讓她不能夠再忍受黃家行屍走的隔絕生活,她不要再看到那成堆的鏽跡斑斕散發着黴味兒的古董,不要看到那個來自八大胡同極力遮掩也仍舊掩不去一身風塵氣的三姨太,更不要再看到那些不知什麼動物骨頭做成的骰子和沉重的樟木牌桌。她要揮散那朦朧不清的煙霧,要打碎那些半明不暗的煙燈,要衝破那種懶散陳舊的秩序,可是她採取的手段,卻只是和丈夫一樣,比拼着砸杯子,砸傢俱,結果砸碎的,只有自己已經瀕臨破裂的婚姻和兒女童年的幻想。

那簡直是一個受到詛咒的噩夢,只有結束,沒有醒來。

太陽轟隆隆地滾下山去,黃昏一點點地臨近了。

書上的文字漸不清晰。連黃裳的聲音也漸次朦朧起來。

“晴雯道:‘二爺送手帕子來給姑娘。’黛玉聽了,心中發悶,‘做什麼送手帕子給我?’因問:‘這帕子是誰送他的?必是上好的,叫他留着送別人罷,我這會子不用這個。’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舊的。’林黛玉聽了,越發悶住,着實細心搜求,思忖一時,方大悟過來,連忙説:‘放下,去罷。’晴雯聽了,只得放下,身回去,一路盤算,不解何意。”這是已經跳讀到《紅樓夢》第三十四回寶玉贈帕。黃帝不解:“寶玉為什麼要送舊手帕給林姑娘?”

“帕子是用來給林妹妹擦眼淚的。”

“為什麼要送給林妹妹擦眼淚?”

“那是他的心意。”

“什麼心意?”

“安林姑娘,讓她不要哭。”

“林姑娘為什麼要哭?”

“女孩子的眼淚總是多的,因為心事多。”

“什麼心事?”黃裳看着弟弟。八歲的女孩子和七歲的男孩,在心智上簡直有天壤之隔。

她不再回答,也答不明白。好在黃帝也並不執著追問。姐弟倆就靜靜地在樹下對坐,好像天地之間,只有這一小片樹蔭才是他們的庇護,才最安全可信。

晚霞還沒有褪盡,然而星子已經迫不及待地從雲層後一點點探出頭來,月亮也有了一個淺淺的影子,可是沒有光,好像那不是真正的月亮,而只是月亮的殼。或者,是月亮還在梳妝,而月影子只是不分明的銅鏡,未待打磨。等月亮梳洗好了,轉過頭來,才可以真正看到她的光華。

許久,仍然是黃帝先打破沉默:“該亮燈了。”負責各房燈火的小廝已經站在燈燭下等候,但是管家還沒有喊號子,他們照例是不可以擅自行動的。

黃帝很喜歡看燈火齊明的一剎那,彷彿世界在忽然間就換了另一個樣子,燈的開關一閃一合,就可以把黑夜重新變成白晝,這是顛倒乾坤的一項壯舉,黃帝每晚最愛的遊戲。

好容易看到管家胖胖的身體終於出現在大廳的門口了,黃帝立刻跑過去,牽着管家的衣角,背,和着他的聲音一式一樣地高喊:“各、房、掌、燈——”那是十分輝煌的一幕。彷彿聲音本身具有某種魔力,未待落地,各房各院的燈忽然就齊刷刷地亮了,有明晃晃白得耀眼的電汽燈,也有宅門口懸着的寫着“黃”字的大紅綢布燈籠,同時花園草地上也東一簇西一組亮起幽幽的小燈泡,如同綠野仙蹤裏的童話世界。

黃帝笑起來,意猶未盡,又圍着花園跑着喊了好幾遍“各房掌燈”直到嗆咳起來,才回到姐姐身旁站住。只有在這種時候,他才真正像一個七歲的男孩子,有着小男孩特有的淘氣與稚氣,除此以外,因為長年生病的緣故,他被大人要求着要安靜守禮,温聲慢語,整個就是一個瓷娃娃,輕拿輕放,慢條斯理。

緊隨着亮燈之後的連鎖反應,是另一件有關民生的更緊要的大事,黃帝毫不遲疑地想起來:“姐,我餓了。”黃裳這時早已把自己挪到燈光明亮的甬道口,繼續看《紅樓夢》,聽到問話,抬起眼不經意地説:“林媽等下會來找你的。”林媽是弟弟的保姆,一個小腳伶仃的皖北鄉下女人,這會兒正一聲不出地貼在廚房牆上聽壁腳。姐姐黃裳的保姆崔媽坐在她旁邊捏糰子,她略有點耳背,總是漏掉關鍵的句子,忍不住不時小聲地問:“説什麼呢?那位主兒説什麼呢?”從她豎起的三個指頭可以知道“那位主兒”指的是三姨太賽嫦娥。

林媽向後搖一搖頭,示意崔媽放低聲些,一邊撇着嘴説:“還不是説那些?説二老爺娶她進門時答應過這個那個的,賴着不肯走唄。”

“嘖嘖!太太聽着這些可不要氣死?”

“都是老爺荒唐!要我説,那窯姐兒長得也不怎麼樣,早該攆出去了。進門這麼多年也生不下一男半女,就想跟太太爭?成天妖裏妖調的,讓人哪隻眼睛看得上?看那走路的樣子,就不像好東西。”林媽説着扭了兩扭,誇張地模仿着三姨太的水蛇

崔媽忍不住笑起來:“就是,比老爺新認的乾女兒白小姐差遠了,第一次見,我還以為是女學生呢。”

“什麼乾女兒,唬人呢,還不是…嘻嘻,聽説現在的上海小姐都時興打扮作女學生的樣子,説是客人給錢會格外大方。”

“嘖嘖,你這都是打哪兒聽來的?”

“還用打哪兒聽?老爺的那些客人,哪天來聊的不是這些?前兒個還商量着重辦花國選美呢,説要捧白小姐做大總統。”

“噓,這話可別讓太太聽見。”

“還怕聽見?早都人人盡知了。他們兩個坐馬車,白小姐戴着長穗子紗帽兒,老爺揮着個司迪克,繞着整個外灘招搖,生怕人看不見。聽説老爺還作了好多讚美那白小姐的詩發在報紙上,替她做宣傳呢。”

“喲,那不是同在北京捧戲子時一樣的?”

“你以為呢!也不要面孔!”

“不要面孔!”

“哼,有錢人的事!”

“有錢人!”只有在這種時候,林媽和崔媽是親密的,和諧的,志同道合的。主人的爭吵讓她們由衷地發出“有錢也不一定有幸福”的哲學慨,當她們這樣相對嘆着談着的時候,她們就成了兩個哲人,天地間最心平氣和寬容智慧的思想者。於是那些平間小零小碎的矛盾和嫌隙都消失無蹤了,她們空前地團結,肝膽相照,親密無間,而且自覺責任重大,簡直大到“天將降大任於斯人”因為那忙於爭吵的夫倆無暇再顧及到孩子,這照顧幼童的重任便只有落到她們的頭上,而她們,這兩個天下間最正義善良的俠之大者,責無旁貸,義不容辭。並且,從心底裏説,她們兩個都是從北京老宅帶過來的舊僕,打小兒看着姐弟倆長大的,對孩子的情也的確比趙依凡還要來得親切些。

通常總是崔媽先歸於正題:“就苦了孩子,可憐,真可憐哪!”她嘴裏説着的時候,手裏一忽兒也不停下:將煮放涼的一鍋糯米飯捏成一隻只小團,再把糜放進米團裏捏攏,等一下還要將這糯米糰子放在蛋汁裏滾過,再放進油鍋裏煎。這叫合肥丸子,是她的家鄉菜,黃裳最愛吃了。

林媽應着:“就是,弟弟該餓了。光知道自己吵,孩子也不管,要不是幸虧了我們,早晚把兒子餓死。”她是家中惟一男孩的保姆,自覺要比女孩的保姆地位尊貴,因此即使是在推心置腹的時候,亦不忘話裏話外時時提着“弟弟”兩個字,似乎這樣會加重自己的話的份量,顯得更加名正言順。

而那“幸虧了”她才沒有“餓死”的弟弟已經“啪噠啪噠”地從外面跑了進來,小聲要求着:“林媽,我餓了。”

“可憐,真可憐哪!”崔媽便又慨一遍。而林媽順手從她剛剛煮好的雞蛋碗裏取了一隻蛋遞給黃帝:“先拿這個吃着充充飢,飯一下下就好,告訴姐姐,今天咱們吃丸子。”黃帝思索一下,得寸進尺:“有松子糖吃嗎?”林媽也思索一下,豪氣地應承:“有,崔媽做丸子,我做松子糖。”所謂“松子糖”就是將松子仁舂成粉,攙入冰糖屑,做法無疑比糯米丸子簡單得多。黃府的規矩,二爺夫的飯和少爺小姐是分開開的,而少爺小姐的飯雖然同時開,卻是分別做,由她同崔媽各管各事,但是今天,這樣一個特殊的子,她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就是“聽壁腳”而崔媽,也認為這特殊子裏的特殊分工理所當然,對林媽的自説自話絲毫不以為忤,反而很有興致地,又叮囑弟弟一句:“是你姐姐最愛吃的合肥丸子呀,問她高興不?”弟弟滿足了,害羞地笑一笑,顛顛跑了出去,果真當成一件大事那樣報告給姐姐:“崔媽説,她今天給你做丸子,你高興吧?”姐姐盯着天邊一點點收斂消逝的晚霞和漸漸光明清潤起來的月亮,眼神嚴肅,隔了一會兒,忽然很莊重地,發誓一般地説:“將來長大了,我會對崔媽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