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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是三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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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吹!”老林四説不出話來,他看着女兒,嘴動了動——你為什麼生在我家裏呢?他似乎是説。

“死,爸爸,咱們死在一塊兒!”她看着那些洋錢説,恨不能把那些銀塊子都看碎了,看到底誰——人還是錢——更有力量。

老林四閉上了眼。

李先生微笑着,一塊一塊的慢慢往起拿那些洋錢,微微的有點錚錚的響聲。

他拿到十塊錢上,老林四忽然睜開眼了,不知什麼地方來的力量“拿來!”他的兩隻手按在錢上。

“拿來!”他要李先生手中的那十塊。

老林四就那麼趴着,好象死了過去。待了好久,他抬起點頭來:“姑娘,你找活路吧,只當你沒有過這個爸爸。”

“你賣了女兒?”她問。連半個眼淚也沒有。

老林四沒作聲。

“好吧,我都聽爸爸的。”

“我不是你爸爸。”老林四還按着那些錢。

李先生非常的痛快,頗想誇獎他們父女一頓,可是隻説了一句:“十月初二娶。”林姑娘並不覺得有什麼可羞的,早晚也得這個樣,不要賣給人販子就是好事。她看不出面前有什麼光明,只覺得命象更釘死了些;好歹,命是釘在了個不可知的地方。那裏必是黑的,和家裏一樣,可是已經被那五十塊白花花的洋錢給釘在那裏,也就無法。那些洋錢是父親的棺材與自己將來的黑

馬大哥在關帝廟附近的大雜院裏租定了一間小北屋,門上貼了喜字。打發了一頂紅轎把林姑娘運了來。林姑娘沒有可落淚的,也沒有可興奮的。她坐在炕上,看見個木瓜腦袋的人。她知道她變成木瓜太太,她的命釘在了木瓜上。她不喜歡這個木瓜,也説不上討厭他來,她的命本來不是她自己的,她與父親的棺材一共才值五十塊錢。

木瓜的口裏有很大的酒味。她忍受着;男人都喝酒,她知道。她記得父親喝醉了曾打過媽媽。木瓜的眉立着,她不怕;木瓜並不十分厲害,她也不喜歡。她只知道這個天上掉下來的木瓜和她有些關係,也許是好,也許是歹。她承認了這點關係,不大願想關係的好歹。她在固定的關係上覺得生命的渺茫。

馬大哥可是覺得很有勁。扛了十幾年的槍桿,現在才抓到一件比槍桿還活軟可愛的東西。槍彈滿天飛的光景,和這間小屋裏的暖氣,絕對的不同。木瓜旁邊有個會呼的,會服從他的,活東西。他不再想和盟弟共享這個福氣,這必須是個人的,不然便丟失了一切。他不能把生命剛放在肥美的土裏,又拔出來;種豆子也不能這麼辦!

第二天早晨,他不想起來,不願再見孫老弟。他盤算着以前不會想到的事。他要把終身的事畫出一條線來,這條線是與她那一條並行的。因為並行,這兩條線的前進有許多複雜的叉與變化,好象打秋時擺陣式那樣。他是頭道防線,她是第二道,將來會有第三道,營壘必定一天比一天穩固。不能再見盟弟。

但是他不能不上關帝廟去,雖然極難堪。由北小屋到廟裏去,是由打秋改成遊戲,是由高唱軍歌改成打哈哈湊趣,已經畫好了的線,一到關帝廟便塗抹淨盡。然而不能不去,朋友們的話不能説了不算。這樣的話本不應當説,後悔似乎是太晚了。或者還不太晚,假如盟弟能讓步呢?

盟弟沒有讓步的表示!孫老弟的態度還是拿這事當個笑話看。既然是笑話似的約定好,怎能翻臉不承認呢?是誰更要緊呢,朋友還是那個娘們?不能決定。眼前什麼也沒有了。只剩下晚上得睡在關帝廟,叫盟弟去住那間小北屋。這不是換防,是退卻,是把營地讓給敵人!馬大哥在廟裏懊睡了一下半天。

晚上,孫佔元朝着有喜字的小屋去了。

屋門快到了,他身上的輕鬆勁兒不知怎的自己銷滅了。他站住了,覺得不舒服。這不同逛窯子一樣。天下沒有這樣的事。他想起馬大哥,馬大哥昨天夜裏成了親。她應當是馬大嫂。他不能進去!

他不能不進去,怎知道事情就必定難堪呢?他進去了。

林姑娘呢——或者馬大嫂合適些——在炕沿上對着小煤油燈發楞呢。

他説什麼呢?

他能強xx她嗎?不能。這不是在前線上;現在他很清醒。他木在那裏。

把實話告訴她?他頭上出了汗。

可是他始終想不起磨回頭①就走,她到底“也”是他的,那一百二十塊錢有他的一半。

他坐下了。

她以為他是木瓜的朋友,説了句:“他還沒回來呢。”她一出聲,他立刻覺出她應該是他的。她不甚好看,可是到底是個女的。他有點恨馬大哥。象馬大哥那樣的朋友,軍營裏有的是;女的,,這是頭一回。他不能退讓。他知道他比馬大哥長得漂亮,比馬大哥會説話。成家立業應該是他的事,不是馬大哥的。他有心問問她到底愛誰,不好意思出口,他就那麼坐着,沒話可説。

坐得工夫很大了,她起了疑。

他越看她,越捨不得走。甚至於有時候想過去硬摟她一下;打破了羞臉,大概就容易辦了。可是他坐着沒動。不,不要她,她已經是破貨。還是得走。不,不能走;不能把便宜全讓給馬得勝;馬得勝已經佔了不小的便宜!

她看他老坐着不動,而且一個勁兒的看着她,她不由的臉上紅了。他確是比那個木瓜好看,體面,而且相當的規矩。同時,她也有點怕他,或者因為他好看。

她的臉紅了。他湊過來。他不能再思想,不能再管束自己。他的眼中冒了火。她是女的,女的,女的,沒工夫想別的了。他把事情全放在一邊,只剩下男與女;男與女,不管什麼夫與,不管什麼朋友與朋友。沒有將來,只有現在,現在他要施展出男子的威勢。她的臉紅得可愛!

她往炕裏邊退,臉白了。她對於木瓜,完全聽其自然,因為婚事本是為解決自己的三頓飯與爸爸的一口棺材;木瓜也好,鐵梨也好,她沒有自由。可是她沒預備下更進一步的隨遇而安。這個男的確是比木瓜順眼,但是她已經變成木瓜太太!

見她一躲,他痛快了。她設若坐着不動,他似乎沒法兒進攻。她動了,他好象抓着了點兒什麼,好象她有些該被人追擊的錯處。當軍隊乘勝追迫的時候,誰也不拿前面潰敗着的兵當作人看,孫佔元又嘗着了這個滋味。她已不是任何人,也不和任何人有什麼關係。她是使人心裏癢癢的一個東西,追!他也張開了口,這是個習慣,跑步的時候得喊一二三——四,追敵人得不乾不淨的卷着。一進攻,嘴自自然然的張開了:“不用躲,我也是——”説到這兒,他忽然的站定了,好象得了什麼暴病,眼看着棚。

他後悔了。為什麼事前不計議一下呢!?比如説,事前計議好:馬大哥纏她一天,到晚間九點來鍾吹了燈,假裝出去撒,乘機把我換進來,何必費這些事,為這些難呢?馬大哥大概不會沒想到這一層,哼,想到了可是不明告訴我,故意來叫我碰釘子。她既是成了馬大嫂,難道還能承認她是馬大嫂外兼孫大嫂?

她乘他這麼發楞的當兒,又湊到炕沿,想冷子跑出去。可是她沒法能身而不碰他一下。她既不敢碰他,又不敢老那麼不動。她正想主意,他忽然又醒過來,好象是。

“不用怕,我走。”他笑了。

“你是我們倆娶的,我上了當。我走。”她萬也沒想到這個。他真走了。她怎麼辦呢?他不會就這麼完了,木瓜也當然不肯撒手。假如他們倆全來了呢?去和父親要主意,他病病歪歪的還能有主意?找李先生去,有什麼憑據?她楞一會子,又在屋裏轉幾個小圈。離開這間小屋,上哪裏去?在這兒,他們倆要一同回來呢?轉了幾個圈,又在炕沿上楞着。

約摸着有十點多鐘了,院中住的賣柿子的已經回來了。

她更怕起來,他們不來便罷,要是來必定是一對兒!

她想出來:他們誰也不能退讓,誰也不能因此拚命。他們必會説好了。和和氣氣的,一齊來打破了羞臉,然後…她想到這裏,顧不得拿點什麼,站起就往外走,找爸爸去。她剛推開門,門口立着一對,一個頭象木瓜,一個肥頭大耳朵的。都着白牙向她笑,笑出很大的酒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