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佛心釋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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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閣?”
“是啊。當時,奉行們都伏倒在地,當着他們的面,太閣拉着我的手説,無論是立秀賴還是廢秀賴,全仰仗大納言了…大納言我求你了,我求你了大納言…當時太閣冰冷的手,還有那聲音,現在依然清晰地留在我腦海裏。因此,我如今要做的,就是把幼主託付給內府大人,否則,寢食難安啊。利家想直接趕奔貴府。”聽了利家之言,家康心口一熱:利家已下了必死之心,他不懼被家康家臣刺殺而死,也不懼病情發作,不治而亡。看來利家在世的時間,的確不會很長了。
“既然這樣,我先回一步,準備些薄酒,聊表心意。”家康強忍淚水,對加藤、細川、淺野三人道“三位一路隨行,辛苦了。請打起神,繼續守護好大納言。”家康剛剛離去,碼頭邊就一前一後來了兩乘轎子。其中一乘,不用説是印着梅花紋的前田家的轎子,另一乘則是印着葵紋的家康的轎子。
德山五兵衞慌忙把德川府的轎子攔下“內府已經回去,你們也請回吧。”一名武士恭恭敬敬,單腿跪地道:“我等奉內府命令,前來接大納言…小人是負責這一帶安全的神原式部大輔家臣伊藤忠兵衞,請大納言放心上轎。”五兵衞臉上頓現困惑之。他一時難以決定該讓利家乘坐哪乘轎子。這裏已是德川地盤,乘坐對方前來接的轎子,或許更有利些,可萬一敵人直接把轎子劫走怎辦?
加藤清正笑着從旁了一句:“難得貴方好意,就坐人家安排的轎子吧。”接着,他轉向伊藤忠兵衞等人:“你們辛苦了。按照北政所夫人的命令,由我和細川大人、淺野大人護轎,希望你把我的意思轉達給眾位。”
“遵命!”德山五兵衞還想説些什麼,但終於未能説出來,便轉身向利家稟報。
村井豐後和奧村伊予忙去攙扶利家,被推開了,只見利家昂首闊步走近轎子,看了看葵紋,使勁點點頭,坐了進去。
氣氛依然緊張,微弱的陽光照在河岸上,一陣陣風吹拂着鉛的河面。
天氣依然寒冷,前方向島昀風景出奇地荒涼。
利家鑽進轎子之後,才眺望起外邊的風景來。他不免有些後悔了:在我有生之年,恐怕再也不會踏上這塊土地了,為何竟這般頑固,連自己的府邸都不去看一下?倒不為別的,只想到自己的茶室裏,靜靜地品上一碗茶。自己已把一切都獻給了秀賴…
其實利家對此行並不抱太大奢望。家康能親自出,他已十分滿足。
轎子徑直到了德川府邸大門前。門口,井伊直政和本多正信早就表情僵硬地拜倒在地。利家十分清楚,他們必和前田家臣一樣,對主公決斷甚是不滿。
利家輕輕點了點頭“內府有如此好的家臣,真是令人羨慕啊!”客套過後,他便跟在直政身後進了門。清正、忠興和幸長三人緊隨其後,寸步不離。
利家走向大書院時,表情不輕鬆起來。離開大坂時,他想,萬一家康桀驁不馴,他就毫不猶豫刺向對方。可現在,即使家康再有不妥之處,他也想一笑置之。自己的想法究竟是何時、為何發生了改變,他不知,但他確實已十分放鬆:一切自有天定,想怎説就怎説。若覺得不妥,就一笑了之…
利家一到大書院,家康便了出來。更讓利家吃驚的是,幾間房都已打通,在歇腳間,三個人恭恭敬敬拜伏在地,旁邊放着藥箱,一看便知是醫士。外間則擺滿膳食,很明顯,那是特意為加藤、淺野、細川三人準備的。
由於隔扇全都撤了下來,廳裏的佈置一覽無餘。利家的褥墊和家康的坐席早就準備好,連扶幾和手爐也備好了。
看到這些,利家再也笑不出來了。他知,安排三名醫士自是因為自己的病情,而在外間招待為自己護駕的三人,則充分顯示家康的坦蕩。看慣了秀吉的奢華,家康的這種場面簡直過於糙簡單,甚至讓人覺得這和內府的地位完全不符,讓人產生清正廉潔之。
“原本以為大人明來訪,諸事簡慢,請大納言諒解。”
“哪裏哪裏,倒是給內府添麻煩了。”二人視線相觸,同時笑了,就在剛才,在碼頭上初會時,氣氛絕非如此。利象坐下,立刻向家康施禮,然後倚在扶几上“內府,為了天下,為了幼主,最近以來的爭吵,就都忘了吧。”
“這全怪我。”家康朗地笑笑“關於婚事,家康的確考量不周。我早就料到大納言會蒞臨寒舍。”
“那就好,那就好。”利家臉上帶笑,端正身子道“我就相信,內府已經想開了。今,我想和內府談談太閣的遺言。內府對太閣遺言如何理解,懇請賜教。”家康直直盯住利家。利家究竟是以怎樣的心思來談太閣遺言?這一點不清楚,整個問題便難以回答。沉片刻,他一本正經小聲道:“南無阿彌陀佛。”這種回答太離奇了,就連家康也覺荒謬:自己怎能如此漠視對方情,裝聾作啞,讓人一頭霧水?
“南無阿彌陀佛?”利家果然不解地睜大眼。
“這只是我對生活的一點心得。這句佛號中,寄託着我的一個心願,我的想法若有過錯,還請上蒼原諒。同時,我也到一種被寬宏的安心。在佛陀的慧眼看來,所有人都是可憐的,都是煩惱的兒女。”
“唔。”利家低了一聲“當然,太閣也不例外…內府是不是這個意思?”家康並沒回答,單是從杯盤上取過酒杯“為了讓大納言放心,我先品嚐一下。”
“唔。這也是你的佛心…”
“若不合大人口味,還請見諒。家康自以為一直在遵太閣遺志行事,可似還是犯下了過錯,為此深內疚。”説着,他從侍女手中接過酒壺“來,為了釋去前嫌,乾一杯。”利家似乎還在考慮什麼,但他還是快地接過了酒杯。正在這時,有馬法印和利家寵臣神谷信濃守在鳥居新太郎的引領下來了。利家吃了一驚,問神穀道:“你怎生到這裏來了?”
“是內府大人允許我跟在大人身邊的。”就連神谷信濃守都像在做夢“而且,內府連大人的廚子鯉冢也招來了,現已在廚下忙活。”
“哦?”一瞬間,利家只覺渾身無力。
如此心準備,家康絕不僅僅是把利家作為大納言來接待。無論是把神谷信濃守招來,還是把悉利家口味的庖廚喚來,都只能理解為他對正在病中的利家的關心體貼。家康果非等閒之輩,乃令人敬畏之人!
此時利家再也無力向家康發問,更別説申斥了。家康剛才的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嚴正地向利家表明了自己的心思。若繼續詰問下去,家康只會斬釘截鐵回答一句:“只有天下太平,才是太閣真意!”到時,丟醜的反倒是利家自己。
家康裝作沒看見利家的狼狽,神態自若地親手拿了一個酒杯,遞給神谷信濃。
太閣臨終前的願望,完全是一個病糊塗了的老人之言。利家現在對秀賴的憐憫,恐也一樣。若有可能,利家真想從家康口中得知還政於秀賴的確切期之後,再回去。
利家想説:“等到幼主十五歲,就請把天下還給他。”可若家康反問:“萬一秀賴沒有這個才能,如何是好?”利家定會無言以對,招致世人嘲笑他利家:怎會犯下如此愚蠢可悲的錯誤?
利家只覺家康的一句“南無阿彌陀佛”帶着千鈞重量向他心頭壓下來。人的一生,難道歸結於這句佛號?即使太閣也不例外。太閣生前成就了偉業,逝後不照樣無能為力?
不久,豐盛的菜餚川不息地端了上來。望着眼前的這些菜,利家漸漸絕望了:秀賴只能聽天由命了。若説還能做些什麼,只有一件,那便是和太閣臨終前一樣,於逝前拉着家康的手哭。利家尚保持着一絲冷靜,還不至於糊塗到那個地步。當然,他可以起而推之,只是一旦如此,秀賴便無立足之地了…
有馬法印的加入,使席間頓時熱鬧了起來。吃到第五杯時,利家覺得微微有些頭暈,便放下筷子。
“大人,若您覺不適…”神谷信濃守慌忙湊上來。
利家冷冷搖頭,轉向家康。在他眼裏,家康從未如今這般高大,其身影直如大山。利家誠心道:“今的款待,利家沒齒難忘。”
“大納言客氣了。大人遠道而來,家康也是終生難忘啊。”
“那麼…”利家像是顧忌在外間用膳的加藤、細川、淺野三人,壓低了聲音“利家特意從大坂趕來,受如此厚遇,真是不勝。臨別之際,有一個請求。”
“大人何需如此拘禮,有事只管説。”
“不為別的,就是從前澱夫人曾經提起讓內府搬到向島。為了幼主,就請內府搬過去吧。”
“為了幼主?”家康不解。其實對於府邸的狹小和位置的不佳,府中人早就怨聲載道。只是顧忌到五奉行和其餘四大老,家康才一忍再忍。
“一切都應為了幼主才是啊。我的意思是,一旦內府發生意外,幼主就成了一葉孤舟。故,請內府儘快搬遷,平時多加小心才是。”這完全是利家的肺腑之言,絲毫沒有偽裝之意。家康屏息凝神,直盯着利家。利家眼中的淚珠歷歷在目,他為何會在這種場合説此事?很快,家康心中疑惑便消。與當年病榻上的太閣把秀賴託付給利家一樣,現在利家又想把秀賴轉而託付給家康。他分明是在哀求:“秀賴就託付給你了!”
“一旦內府發生意外,那麼幼主便成了一葉孤舟…”此言何等悲壯真摯!這是真摯的友情,是利家對太閣的情義。
“至於奉行和那些老人們,利家會親自去一一説服。萬一內府發生意外,那便是擎天柱折。故,搬遷向島一事,請內府無論如何要答應。”家康心口頓時熱了許多。若無別人在場,他定會握住利家的手落淚。他正了正坐姿,一字一句道:“大納言的話,家康永記在心。既然大納言都這樣説了,家康不就搬過去。”
“你答應了?”
“南無阿彌陀佛。”
“好!太好了!這樣的話,這一趟伏見之行總算沒有白來。”利家舒了一口氣,端起酒杯。
家康向他深施一禮,道:“這樣一來,家康心裏也就有底了。關於葬禮一事,全託付給大人了。另,家康也有一事相求。”説話間,家康也警惕地瞥了一眼外間的加藤、細川、淺野三人:“既然大納言遠道而來,家康當然也應到大坂還禮才是。當然,回訪之事,在葬禮未結束之前,家康還是想盡力迴避,以免引發議論,還請大人見諒。”
“內府哪裏話?利家從未敢奢求內府回禮…”
“不,若不回禮,家康於心何安?只是,在太閣葬禮之前趕赴大坂,恐會引起非議。世人會誤認為,大納言和內府定是為了太閣葬禮,才故作姿態。這樣就對不住太閣了。因此,家康想待太閣葬禮順利完成之後,再回訪,還請大人理解。”家康聲音洪亮,清楚地傳到了外間清正和忠興耳內。
清正悄悄和忠興對視一眼,點頭不已。若家康不主動提出,他們二人就必須力諫了。
“真不愧是家康啊!”忠興喃喃自語道。幾乎滴酒未沾的清正也放鬆下來。
無論是裏間的酒席還是外間的酒席,酒菜依然在不停地上。負責接待清正等人的乃是井伊直政。他裝作未聽到家康之言,還在頻頻勸酒:“前田府上的廚子真是了不得啊。來來來,再多飲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