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展孝心計議觀元宵傅公府墨經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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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人一進公府大門都驚怔了,站住了腳看時,從大門到議事廳長長一條卵石甬道兩邊靈幡白幔挽杖全部撤到了二門口,白汪汪雪海似的紙花,飄零在寒風中瑟瑟抖動。四百多男丁都是麻衣孝帽分在甬道兩邊。老的靠牆站着,年輕的夾道立,懸大刀,釘子似站着目不斜視。議事廳前,兩排人手裏都桁着水火,也都立得筆直。紀昀正不知所以,身後王吉保跨前一步,小聲對福康安道:“老太太都知道了,這是讓爺挑選隨從的。”福康安略一點頭,王吉保大喝一聲:“飲差大臣——我們福四爺回府!”紀昀被他這一聲震得身上靈一抖,沒有回過神來,門一個家人“叭叭”跨了兩步,一個拜兒打下去,朗聲道:“奴才胡克敬給爺叩安!”滿院長隨聽這一聲,忽越忽落齊刷刷單膝跪地,大聲道:“給四爺請安!”聲音震得樹上寒鴉呱呱叫着衝飛而起要進位公爵夫人了…想着,在旁向棠兒一揖説道:“夫人請節哀,萬千珍重!福四公爺當殿請纓,上賜天恩,下昭祖德,墨絰從戎,為國討賊,那是忠孝兩全的人中之傑!傅公地下有知,斷然不至於有所責怪的。”
“我也不責怪。”棠兒説道。她身子看着虛弱,話語聽着卻異常硬氣“這也是他父親的遺願。我雖疼他,像鷹,該飛的時候得舍他去飛!兒子,你起來聽我説:朝廷封你這封你那,你有點小功勞小才氣是真的。可還算不得自己錚的;就算你打下了山東的賊,我看也是點小意思,我還要請旨,要你去烏里雅蘇台當將軍,請旨你去兆惠海蘭察那兒打大仗,一刀一槍拼出來報效皇上,才對得起你阿瑪。”
“額娘!”
“所有家丁都在前院了。”棠兒還是一動不動看着兒子,口氣卻斬釘截鐵:“任你挑任你選,銀子任你取。總之你要給我爭口氣出來!”她放緩了口氣,對紀昀道:“曉嵐公,你是傅恆老朋友了,一向我們當你自家人,都不大回避的,往後還是不要見外。請你到先夫靈前坐一會兒,康兒到前院去去就來,回來讓隆兒、靈兒陪着,三杯水酒代我給康兒送行,成不?”
“成,遵夫人的命!”
“這裏除了四,所有女人無分尊卑,都到後庭。”棠兒又道:“福康安不走,女人一律不準到前院去。康兒先去,辦完事回來再見你父親一面,連夜就走吧!”
“是,額娘,兒子去了!”福康安看了母親一眼,轉身大步出了花廳內院。王吉保和胡克敬都釘子似地站在月門口,見他們過來,齊齊單臂抬起,行了一個軍禮。王吉保道:“回公爺,兵部已經把鳥銃、火槍還有火藥送到了。”
“賞過銀子沒有?”
“照老公爺的例,每人賞了八兩銀子。”福康安點點頭不再説話,帶着紀昀徑往議事廳前的月台上站定。胡克敬便指揮家人,行伍走隊般齊集過來,頃刻之間已列出一個二百多人的方隊,都直立在院中樹下聽命。紀昀看時,後邊持水火的那羣人沒動,所有剩餘的約一百六七十人都站在東廂前階上,大的年紀有六七十歲,小的也有四十歲之下,有的架着雙枴,有的由人扶着,都是肅然正容,盯着月台。腳步聲止,院裏頓時靜了下來。紀昀見福康安向台前邁了一步,便半側身站在一邊,聽他發話。
“獨生子站出來——到左邊!”福康安喊道。
隊列動了一下,二十多個青年默不言聲出列,站到了東邊。
“跟我阿瑪到緬甸去的——站右邊!”福康安又喊:“或有在緬甸戰死、受傷兄弟的,也過去,到右邊!”他揚了揚右臂。
隊伍又是一動,這次站出來不到四十個人。
“有內疾、隱疾,身子骨軟弱無力的,出列——到後邊!”人們一陣左顧石盼,卻沒有人出列。
“沒有多餘的話。”福康安氣宇軒昂,半仰着臉,右手劈空一劃,朗聲説道:“有個叫林清的,帶兩千亂民上龜蒙頂扯旗放炮造反。我面君請旨,去剿滅這羣土匪。那裏的官軍自然要聽我調度。但我帶的人要組敢死隊,由我親率攻打,給綠營兵瞧瞧怎麼打仗!所以,稍稍膽小的不能跟我,身子骨稍稍不結實的不能跟我。”他突的一揚聲:“有這樣的站出來,不以怕死論處!”沒有人動。靜了片刻,有人在隊後攘臂大叫:“四爺,沒有孬種!您挑吧!”
“是…哦,是葛逢陽。”福康安隔着人向後看,向紀昀不無顯示地一點頭,説道:“老葛頭的老生子兒,是我的家生子兒奴才——你哥子現在在哪裏?”
“回四爺,在貴州當按察使!”
“你也想保出個道台來?”
“是,四爺。”
“好小子!”福康安下階,幾步走到那個頭小夥子跟前,相了相他身量,突地猝不及防,揮掌“啪啪”就是兩記清脆的耳光,接着又是一拳,重重打在葛逢陽肩胛上!葛逢陽身受了兩掌,身子被他得一個趔趄,眾人愕然間已又站定了身子,亮嗓子大叫:“四爺,夠份子不夠?”紀昀沒見過福康安還有這手做派,目瞪口呆瞧着。福康安已選定了葛逢陽,用手拍拍他肩頭説道:“遇變不驚!身子骨也還結實,你算頭一個——到府外頭招呼餵馬——雞蛋、黃豆拌料,聽明白了?”
“扎!”葛逢陽愣頭愣腦行禮跑了去。福康安這才開始在隊裏選人,卻沒有再打人,只是審量身材氣,偶爾也推一把試試力量。選中的都到前階下站定,都是一副趾高氣揚神氣,顧盼自雄地看着餘下的。勘勘地選了二十多個,連胡克敬都挑了進去。王吉保還在一旁傻站,見福康安轉過來,詫異地向前一步,問道:“四爺怎麼…沒我?”
“你呀…留在家裏吧。”福康安目光柔和地看着有點驚怔的王吉保,説道:“你爺爺跟太老爺出兵放馬,你爹跟了老爺,在金川擋炮,打得身上七十多個鉛丸子,已經殘廢了。你不出徵我也照料你。你原就是千總,已經和兵部吏部説好,票擬參將銜實授遊擊。家裏老人要照看,你也讓些功勞給別人…”王吉保似乎沒聽見福康安這些話,依舊懵懵着喃喃自語:“怎麼會沒有我?這可真是奇怪…爺會挑不中我王吉保?”福康安正為難,東邊隊列出來兩個人,一個老年人白髮蒼蒼,是個瘸腿,卻攙着一箇中年人過來。中年人傷殘得厲害,一隻眼瞎了,兩條枴杖支着一條腿,一隻胳膊沒了,空袖子斜吊着,瞎眼的左半邊臉幾乎就是一個疤,暗紅閃亮,煞是嚇人——紀昀都認識,一個是傅府老管家老王頭,和王吉保的父親王小七。
爺兒兩個相扶將着,枴杖敲地,篤篤作響,過來到福康安面前站定了,老人顫巍巍的,凝視着福康安,許久才道:“少主子,太老爺、老公爺待我一家恩重如山,吉保怎麼可以不去呢?老爺要在,能不讓他去麼?
…
吉保過來扶你爹,我給少主子下跪…”説着,吭吭地咳。
“別…別!”福康安淚水奪眶而出,聲音也顫得厲害,見吉保過來,爹撒着手遠遠虛扶着,説道:“攙你爺你爹回去…放心,我帶吉保去就是了!”看着祖孫三人緩緩退下,福康安倏地轉身上月台,説道:“奴才像奴才,我這主子更要像主子!仗有的打的,這是皇上給我的話,你們賣命升官就有的是機緣!”他揮手大喝:“還是老規矩:跟我去的,家屬月例加雙倍!傷殘的陣亡的出奴籍、按軍功撫卹之外,賞銀子賞地賞房宅!一一我們傅家奴才,要打出總督、巡撫,打出一斗三升芝麻官!”人羣中發出一陣輕微的鼓譟歡呼聲,人人眼中熠熠放光,興奮得捋胳膊挽袖子,磨拳擦掌,連沒有挑中的人也都一身躁漲,跺腳掄臂,躍躍試。接着福康安命眾人孝服,頭上一蒙黑紗。葛逢陽帶人抬了兩個大木箱,三十一支鳥銃都是剛剛啓封,烏黑鋥亮的烤藍放着幽明的光,連黃油也不擦就裝備下去…福康安自己也換了裝,頭上一頂金龍二層國公朝冠,嵌着四顆東珠,四爪團龍蟒袍裹着英武的身軀,外罩石青馬褂,間束一條四塊玉板鑲貓睛石玄帶子,懸着明黃蘇御賜倭刀——是乾隆早就賞過他的。最出眼的是間還斜挎了一支帶輪子的鑲金鳥銃,長只有二尺左右,還有一串鋼子彈,黃蛇一樣隨帶盤着。這物件別説長隨們,連紀昀也是頭一回開眼。噼哩啪啦一陣刀劍碰撞聲響過,重新列隊,滿院裏已變得殺氣騰騰。福康安馬刺踩地嘰叮作響,向紀昀略一點頭,臉板得鐵青,大聲道:“請紀大人訓示!”
“我只説幾句。”紀昀向前站了一步,不知怎的,在這羣“虎狼兵”面前他有點心怵,但很快就平靜下來。
“哀兵必祥!傅公英靈在天,看見小公爺如此神武忠義,看見家人如此爭氣,必定佑護你們!自古將相無種,功名自個掙。傅公一世英名,靠你們承緒發揚,小公爺文武雙全戰無不勝,一定會帶着你們打出威風!”他話音一落,福康安帶頭,滿院響起嘩嘩掌聲。
乾隆皇帝此刻在養心殿召見黃天霸。他沒有坐東暖閣,端肅衣冠在正殿須彌座上批奏摺,見黃天霸戰兢兢進來,伸出一個指頭點了點下面椅子,説了句:“朕批完這件再説話。”黃天霸覲見乾隆,從來都是隨班朝見,一聲招呼上去,一個手勢肅然退下,在養心殿單獨召見還是頭一回。他的神肅穆裏帶着惶惑,矜持中又有幾分受寵若驚,竭力鎮定自己,站在一片金碧輝煌的殿心,似乎有點不知所措,猶豫了頃刻,無聲跪了下去,眼睛不時用餘光掠一眼專心致志秉筆疾書的乾隆。直到乾隆放下硃筆,深深叩下頭,不抑不揚喝道:“我主萬歲萬萬歲!”
“起來吧。”乾隆隨隨便便説道:“賞你那邊椅上坐了——上茶!”這才認真打量這位江湖奇人。只見他猿臂豹背,長方臉上五綹美髯掩着一張闊口,雖然五十多歲的人了,一雙眼閃爍爍仍是光瀅瀅,兩道劍眉直向鬢邊刺去,似乎仍舊一身錚錚勁力用不完。雖然坐着,渾身拿捏得讓人看着替他擔心——股挨椅邊只有半寸,身子又硬又直着,雙手據膝不動——這樣“坐”法,換了誰也準鬧個仰八叉。乾隆笑道:“你這樣坐不受用,既然賞座,就不妨大大方方坐了,恭敬不在這上頭。”
“回萬歲爺,奴才這麼着坐慣了。”黃天霸認真地説道:“奴才武林鏢行人家,入門就是這份坐功。徒弟們見奴才是這樣,奴才見皇上更不敢真坐!”
“這是曲不離口拳不離身啊!”乾隆也就不再強他,換了話題問道:“聽説你和高恆是連襟?有沒有的事?”黃天霸身上顫了一下,忙欠欠身哈回道:“回萬歲爺,高恆和奴才無親,不過這話事出有因。當年為六十五萬兩皇綱被劫,是奴才和高恆共同押運,山東和一枝花手,高恆和奴才同辦一差。奴才內人馬氏的姐姐和高恆有染。高恆犯罪伏刑後,是奴才收屍,馬氏姐姐由奴才贖出來削髮為尼——有這些過從,怨不的大人們疑心。皇上既下問,奴才不敢有半分欺飾。”乾隆凝視黃天霸移時,徐徐説道:“你是個志誠人,這些朕都知道。沒有干係——濁者自濁,清者自清麼!就為高恆收屍,有人説你與他狼狽為一丘之貉。朕説黃天霸不同別的官,他有他的義氣道理。他在綠林替朝廷辦了多少事!你們辦得來?他現是伯爵,將來辦差立功,侯爵公爵也指望得——説這些話你別心裏去。有朕在,沒人能害你。”黃天霸一生功業幾乎都是附着在劉統勳父子身上,劉統勳猝然故去,劉墉雖受乾隆信任,但官位一直不夠顯赫。他一個鏢行出身的偵緝捕快,一路封到伯爵,文官瞧不起,武官不服氣失卻靠山,立時就有四邊沒着落的味道,聽來多少閒言碎語,不但自己了,還得約束門人徒弟忍了。聽乾隆這麼一席話,滿肚子委屈、無奈,彆扭頓時一化為淚,悲酸湧心,不可自制,要矜持何能矜持?就椅中身子一軟,伏跪在地,已是哽得渾身搐,痛切説道:“奴才的心天知道,天子也知道!奴才這就知足…萬歲爺這麼着呵護周全,奴才還有一把子氣力,只可拼了命報效就是了…”乾隆示意蘇拉太監扶起他來,擰乾巾讓他拭淚坐定,待黃天霸平靜下來才説道:“朕告訴你,不要這麼氣短情長。劉墉進軍機大臣的旨意已經下了,你還聽他的差遣——這就有差使給你。只是聽説你的徒弟們傷殘很多,又怕你辦不下來。”黃天霸像一隻聽到主人號令的獵犬,立刻又坐正了身子,目光炯炯盯着乾隆,説道:“他們那都是病,哪裏就嬌慣得不能辦差了呢?奴才下頭十三個徒弟,拿一枝花死了一個,大徒弟中風,又是個斷腿,還有個小徒弟跟了十五爺去,其餘的都用得。萬歲爺差遣,水裏火裏,不能有半點含糊的!”
“哦,就是那個‘人子’,也是你徒弟。”乾隆一笑即收,神氣又變嚴重,説道:“這就是一件差使。十五阿哥現在山東平邑一帶。那縣裏已經亂了,恐怕有些意外,福康安這就出兵征剿,又怕聯絡不上。朕的意思要有人去護侍十五阿哥。既然如此,差使就給你了。”
“奴才親自去,萬歲放心,只有奴才死的,傷不了十五爺半汗!”黃天霸慨然説道:“徒弟們都去!”
“不能都去。”乾隆説道:“正月十五臨近,李侍堯要在京師破案。有你去朕就放心。料有你在,就沒人能傷朕的兒子。”有這樣一句話,黃天霸已是十二分滿足了。他篤定地沉片刻,説道:“奴才帶梁富雲去,他在山東人頭,先號令綠林裏頭留意,不許殺人,我再從容尋找。”
“這個由你。去了先見見劉墉,有什麼計議白他密奏朕知道。”乾隆想想無可吩咐,半晌説道:“你下去吧。”看着黃天霸卻步退出殿去,乾隆不勝疲倦地吁了一口氣,皺眉站起身來,見窗外天已經黯談,小太監抱着蠟燭正往各房分發。叫過王八恥道:“這會兒福康安只怕就要上路了。你騎馬再到傅府傳旨,福康安和劉墉各賞一襲猞猁猴絲絨披風,要明黃掛麪兒的一一再到皇后宮去,她今兒個陪了老佛爺一天,勞乏了,朕今兒翻陳氏的牌子,就不過去了。”説着,王廉便過來給乾隆加了披肩,幾個太監夾護着乾隆徑往陳氏住的建福宮而來。
建福宮在養心殿的西北方向,和皇后正居儲秀宮平齊隔院,中間只有個鹹福宮。鹹福宮是順治廢皇后博爾濟吉特氏所屬,沾了這層晦氣,建福宮這一片都被視為“冷宮”連太監、宮女都繞着走,更不用説后妃、嬪御這些貴人,是內城西半最荒僻的地方。因鹹福宮荒置數十年,宮門長年封鎖,宮內野蒿亂草叢生,狐獾狸鼠出沒,還出過蛇,傷過太監,夜間時聞狐鬼啾啾,天一擦黑便人跡斷絕。陳氏在乾隆眾多嬪妃裏位置中等“聖眷”算是好的,和顒琰母親魏佳氏也不差上下,偏是格恬淡灑,從不和人爭房。別人都急着趕熱灶窩,擠着往坤寧宮、鍾粹宮、儲秀宮偏院廂房裏住,她卻選了這塊清淨地兒一一抱了這個“不爭”的宗旨,且又隨分和氣,格兒開朗,滿宮裏燕妒鴛忌,此喜彼怒,只她得了人緣兒。一行人穿過一帶陰沉沉暗幽幽的巷道,後頭幾個太監一路嚇得不敢回頭,緊跟着一步不拉進了建福宮大門才算定住了心。乾隆卻似興致頗好,見守門太監要進去稟報,笑着一擺手,獨自進了殿門。
這是兩明一暗三間小殿,已經掌起了燈。外殿北牆下一座大木榻上盤膝坐着陳氏和烏雅氏,四隻纖手在聚耀燈下翻繩兒,玩得聚會神,竟都不留意乾隆進來。恰烏雅氏翻出個新花樣來,四指挑着八紅絨線,繩兩頭粘成兩股,中間還挽起一個紅結。烏雅氏見陳氏面難,顰口兒笑道:“這叫‘二龍戲珠’。”努着嘴指指中間的“珠”説道:“二八一十六,中間這紅珠子是十六條線攢起來的,單用手拈不起來——用小指挑起結上頭兩,用牙咬定了,其餘兩手八指各自勾開,反掌向外拉,它就開了。”陳氏笑道:“這會子已經看暈了眼,哪是哪的頭緒都分不清,哪裏用牙咬?手指頭又該勾哪呢?”烏雅氏笑道:“聽皇后娘娘説,您還是咱們‘開一把抓’呢——來,把繩兒套過您手上,我來開!”陳氏答應着遞手過去,半空裏忽然停住了——她看見了站在榻前的乾隆、就榻上雙膝跪起,呆愣愣笑道:“主子來了!”
“朕看你們多時了,好一幅《美人燈下開圖》!”乾隆笑道:“這個二龍戲珠果然繁複難開。來,繩兒套朕指頭上,你來翻開看。”説着伸過手去。烏雅氏便也半跪起伸手過來,小心翼翼把套在四指上的繩套兒往乾隆手上遞送。無奈乾隆的手比她大了足一倍,又有意無意往她手面上摩蹭,烏雅氏面熱心跳,手哆嗦着左右套不上。陳氏笑着幫忙取繩兒套指,忙了半頓飯時辰才將“二龍戲珠”換到乾隆手上,兩個婦人已是忙得鼻尖上浸出細汗來。
接着便是開,乾隆手大,八股繩套上才看出來,中間線只餘了四寸長短,又要手勾又要口咬,烏雅氏直是個“掩面羞澀”形容兒,連手帶頭被乾隆“掬”在捧裏開那。烏雅氏好容易將線頭咬在口裏,雙手向外扯線時,忽然覺得乾隆手指頭在上按了一下“咯”地一笑,扯開,中間只剩了兩線擰成一條,烏雅氏左右掌前各纏結出兩個“紅疙瘩”來——已是散了。
“這是甚麼?這是二珠戲龍!——虧你説嘴…”乾隆鼓掌大笑“還傻乎乎含着繩兒作甚?你們兩個這麼貼面跪在朕跟前,真是逗人!”二人這才笑着下炕。陳氏命人端炕桌擺果子上茶。烏雅氏嬌嗔道:“主子的龍手太大了麼…”乾隆本來已經住笑,聽見“龍手”二字,又復大笑説道:“你自己吹了牛,怪朕麼?”陳氏道:“那年傅六爺府選家丁,有個十一二歲的頭小子應招。福康安嫌他身子單薄,隔過去了不要。那小子指着幾個家人説:‘四爺,他們帶繩子、槓子、刀,是要殺豬麼?殺豬要五個人?我獨個兒就辦了!’説着奪過一槓子一把刀,兩手背抄着到豬圈裏。福康安也就跟上了。那小子指着一頭大肥豬説:‘就這畜牲成不?’見康兒點頭,不言聲過去,冷丁的一槓子揚起打下去,那豬哼也沒來及哼一聲就四蹄翻過來。這小子接着一刀攮進豬脖子裏,直沒到刀,連打帶殺一眨眼工夫就了賬了…”她説得繪形繪,乾隆和烏雅氏都聽入了神。烏雅氏剛要問“後來呢”陳氏又道:“那小子一臉神氣,放開刀瞧着康兒,雙手卡説:‘四爺,怎麼樣,夠份子麼?我——’話沒説完,那豬‘哞兒——’一聲長嚎,四蹄子‘兀’地撐起身子,脖子底下帶個刀,忽地躥出豬圈,一邊兒叫一邊亂鑽亂跑,把王吉保也拱了個仰八叉。滿院子長隨掂槓子攆,一路都是豬血,淋得地下都是——原來這孩子就是屠户家出來的,鄉里的豬小,傅家這豬足有三百斤,照他老法子這麼着殺,自然是不中用…不過他自家吹牛,康兒還是賞識他,到底還是收用了…”陳氏説着便笑,烏雅氏笑得捂口兒:“殺個豬也叫主兒説得一波三揚,主兒真好剛口!大正月裏説得血乎乎的,也不怕主子忌諱…”乾隆笑道:“這有什麼忌諱?殺豬(朱)朕才不忌諱呢,多少姓朱的朕都殺了。明朝錢塘江鬧朱龍婆①,皇上姓朱,奏摺子裏不敢講‘殺朱龍婆’,只好説殺‘黿’(元)。下旨叫‘狠狠地殺黿’,下頭髮兵把黿殺得乾乾淨淨,朱龍婆卻安然無恙,該吃人還吃人,該咬牲畜還咬牲畜,竟是鬧個不了…”①朱龍婆:亦作豬龍婆,疑即鱷魚。
説笑一會兒三人升榻,陳、烏二人在旁服侍乾隆進晚點。乾隆因問烏雅氏:“你府裏去的外官多,外頭有些什麼傳言?好的反的,隨便兒説給朕聽。”
“王爺病得懨懨的,我也不能見外人,聽不見什麼話。”烏雅氏道“有些命婦進來給我請安,説起傅六爺的病,有些個話…”她看了看乾隆,慢慢嚼着杏仁,似乎不在意的樣子,接着又道“説皇后夢了,六爺要再有個長短,這就是傅家大運消了…眼見於中上來,和珅、劉墉噌噌兒往上躥,這又是一茬人物兒,可不是風水輪子轉?”乾隆心裏一動,豎起了耳朵:他沒聽見過這話,也沒想過這事,不期自然的,外人已經説出來了——見烏雅氏看自己,掩飾着一笑道:“不妨事的,朕不追問也不計較,你只管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