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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邀恩幸舍粥濟窮民賄貪臣和府拆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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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要急。”和珅吃了一驚,飛速睨了乾隆二眼,皺起眉頭道:“慢慢説——是我們的人招惹是非了麼?我平怎麼告訴你們的?這是天子輦下皇城兒混飯差使,北京城裏衙門比樹林子密。要和各衙門和氣相處,怎麼有事就忘了?!”他話説完,格舒已透過了氣,只瞟了乾隆三人一眼,回道:“我們也不曉得順天府和人發的什麼火!一味儘讓着,他們一味緊,吃了槍藥似的都紅着眼。今兒上午雪起,我們來架粥棚。在土地廟南邊那塊空場上,還是這裏里長指的地方,又背風又向陽,天晴了來趁飯的一邊吃一邊能曬暖兒,雪天能進土地廟避避。説話他們也來人,看看沒言聲走了,方才他們又來,説順天府也要設棚施粥,這地方他們要佔。爺——米都下鍋了,已經快了。硬要我們立時遷走。我問他們遷哪?他們説‘遷玉皇廟北去!’我説‘玉皇廟北臨着海子,大北風連棵遮風的樹都沒有,海子冰面兒上怎麼支鍋?’來的人姓胡,他先開葷的,説‘憑你什麼雞巴衙門,就是六部三司在北京設棚,也要問問順天府!’我問他‘法源寺、大覺寺、聖安寺、妙應寺、大鐘寺設粥棚跟你們稟沒有?和尚們都行我們不成?’姓胡的人們叫他胡總爺,説我‘頂他’,剷起一鏟子雪就撂進了鍋裏。那兒等着吃飯的有二百多,他們都惱了,有個小夥子揪住姓胡的扇了一耳光。順天府的人就起鬨兒,説崇文門關税上的打人。這就動手要拿人,兩下里就打起來了。”説罷又一個大氣兒,和珅問道:“現在什麼情景兒?打傷了人沒有?”格舒道:“他們人少,吃粥的幾百人都和咱們一氣兒,一下子就都打翻了,倒是沒有傷人——現在那裏僵着,他們派人回衙門,説要來拿肇事造反的,我跑過來給您報信兒——這地步兒您瞧怎麼辦?”乾隆和劉墉聽着,心裏都已冒火:設粥濟貧是你順天府的本分職責,不但自己來晚,還刁難別人。這事從哪頭説都是順天府的人惹事生非,乾隆未及説話,和珅冷笑一聲説道:“你們那一套當我不知道?沒理還要強三分哩,佔了理還得了?你這一面之詞説得光鮮,料想當時説話做事也未必是你説的那般温存!”格舒急得兩眼瞪得銅鈴似的,赤臉暴筋指着後頭喊道:“和爺您去看看!就他那幾個人,二百人擁上去,他們都得死!是我們攔勸着,眾人才沒揍扁了狗們的!”他還要説,和坤擺着手道:“去吧去吧,我曉得了,我這就去。告訴他們,誰輕舉妄動,我準開銷了他,叫他哭天無淚!”格舒楞了一下,橫着膀子跑去了。

“主子,奴才不能陪您了。”和珅待他去遠,轉身對乾隆賠笑道:“我底下人也盡有撒野的,得我親自去約束。”乾隆問道:“你打算怎麼料理順天府的人?”和珅道:“無論哪個衙門還不都是皇上的奴才?順天府有順天府的難處,京師大衙門多,都和他們鬧起來,他們子就沒法過了,我自己要面子,也得給人留面子。同是一朝臣,不定後主子叫我去順天府,他老要來崇文門,得留看見面地步兒。怕的那羣又凍又餓的人怒了,做出事來就給主子惹麻煩。這是下頭人的事,老郭也未必知道,奴才不和他們擱氣兒。和和順順是吉祥。”乾隆原本要親自去看的,聽和珅這麼説。竟覺得比自己想得還要周到大方,點頭説道:“你去吧!叫順天府的人另找地兒舍粥——他們自己不做事,還妒忌。混賬!”

“這個人太能替別人着想了。”劉墉望着和珅漸去漸遠的背影,噓了一口氣説道:“我原來還疑他沽尊釣寵,看來不是的。行伍裏能出這樣兒的角,真也難得。”又道:“主子説的極是,順天府的人發乎,還是因為自己的差使讓和珅搶了先。”乾隆看看天,笑道:“順天府也出動了,西下窪那邊就不用去了吧!劉墉回軍機處,給直隸總督巡撫發廷寄,召見一下順天府尹,就是這場雪,看有多少遭災的,如何賑濟救濟的,寫成摺子奏上來——晚上不用回去,皇后有話,她預備的野雞崽子湯要賞你用呢!”劉墉邊答應着又謝恩,幫着王廉侍候乾隆騎好了驢,又道:“我送主子到神武門——還有要問一問他們安置耕種糧的事,也要報上來。有凍餓死的,衙門也要安葬。這些都不是小事,聽説有些地方把種糧都吃了,官府也不管!”乾隆在驢上點頭首肯。…這裏和珅趕回上地廟粥棚,雙方仍在對峙僵立。粥棚前二畝地大一塊空場上盡是雪水泥漿。還有滿地丟着的破布爛絮,半截打狗兒、爛碗碎罐兒片兒,一看便知這裏方才是熱鬧打鬥過。姓胡的那個總爺帶着十幾個衙役站在粥棚西邊,子、繩、鐐、銬、枷諸各刑具一應俱全,一個個都是臉鐵青,盯着粥棚,粥棚旁邊站的是崇文門關税上的税丁,也都渾身濕透,衣上點點污污滿是泥漿,也都滿臉猙獰鬥雞似的盯牢了“胡總爺”一幫人,似乎都不等自己的長官來“作主”那羣來趁食的男女老幼都有,只一個税丁照料,排着隊等粥,有幾個年輕人裏彆着宰羊刀。守在粥棚門口,橫着眼看順天府的人。三下里都是氣不善,看樣子順天府只要一動手,立時就要大打出手。和珅趕到,已顛得一身熱汗,幾個小夥子上來,喝斥道:“你是順天府的?不許過去!敢拆這灶火,立時教你三刀六!”税丁們喊着“那是我們和大人”人們才給他讓出路來。和珅見沒出事,才透了口大氣,問道:“劉全,劉全呢?他沒有過來?”

“劉全在左家莊,收的屍首都運那去了。”格舒説道“化人場燒屍首要錢,燒一個人二錢,劉總爺原在西直門外粥場,把他叫去了!這年頭真怪了,送去凍殍燒化還要錢!”和珅沒理會他牢騷,轉身面對順天府那羣衙役道:“我是和珅,二等蝦,鑾儀衞指揮,兼崇文門關税總督,你們哪位是管領?請借一步説話。”那邊沒人應聲,只那位胡總爺不屑地撇了撇嘴。

“聽我説。”和珅的臉上掛了霜,直了直朗聲説道:“崇文門關税用厘金餘額設粥場,事前是請旨施行恩准了的。我皇上如天之仁。列祖列宗傳下的規矩,凡逢饑荒災荒,各衙通力施救,這是善舉,不是崇文門關税滋攏地方。現在京裏驟降大雪,各王府也都有施捨寒衣、飯食的。別説是我,就是京裏殷實人家富户大賈開場施粥,也斷沒有絕的道理。”他指着列隊待食的人義道:“這都是皇上的良善子民,或因天災,或因家道寒貧,無奈落北京。你看看他們,是何等循規蹈矩!這大雪天兒,我們在京裏有茶有飯老婆孩子熱炕頭,他們在雪地裏衣不蔽體等一碗飯吃,不可憐麼?就算我崇文門不設這粥棚,他們這天氣這形容兒討飯到你門上,施捨不施捨聽你的便,可總不至於往他粥碗裏摻雪吧?”這番話立時化解了人們陰森暴戾一腔怨氣,順天府衙役們不面面相覷。場上一片嗡嗡嚶嚶的議論稱羨聲:“你看人家和大人,真沒想到這麼恤貧憐窮的…”

“誰説當官的沒好人?衙門裏頭好修行!”

“媽的,順天府的人真是吃屎長大的,不懂人事兒!”

就有人喊,一嗓子“和大人公侯萬代!”

“公侯萬代我不敢當。”和珅異常冷靜,目光幽幽閃着:“只是盡我的力各處應付周到就是了——我剛剛從萬歲爺那裏過來,要見你們郭太尊。勞煩你們傳稟一聲,請他過來説話!”這一來,順天府那羣人頓時都亂了方寸,幾個人頭接耳匆匆議論了幾句,就有個衙役飛也似去了。那個姓胡的猶豫了片刻,像一頭怕踩到機簧的野獸,遲遲疑疑踱過來,僵僵地掃了個千兒,囁嚅道:“標下胡克安給和大人請安——方才是標下無禮,請大人包涵!大人方才的話都在理兒,可是話説三樣,樣樣有別,貴衙門上下也忒不把我們當人——”

“不談這個不談這個。”那和珅毫無架子,笑道:“下頭人説話有什麼分寸?都計較起來還得了?不打不相識,你們馬太尊也是我的朋友嘛!格舒——那邊蓆棚子地下張杌子,叫弟兄們進去避雪,叫他們灶底下燒壺茶給沏上——去吧,都消消氣兒,一個北京城裏頭衙門對衙門,抬頭廝見的,一是要講理,二是要和氣,對不對?”見粥棚那邊大冒熱氣,知道開鍋了,便過去招呼:“叫開飯!今兒天冷,就這三幾百人,管夠管飽,不夠再下米!”人們立刻一片歡聲鼓譟。那格舒辦事頗有章法,匆忙之中還約合了十幾個乞丐,就飯場裏打起蓮花落子,齊叫:我皇恤苦又憐貧,遍地草木施霖。

吾儕生來命數苦,八字不齊造化鈍。

或因家鄉遭水旱,或為病疾落老貧。

本是盛世良善民,背井離鄉真可憫。

真可憫,動龍心,飢施粥飯寒舍衣。

猶如觀音甘水,恩施萬方無漏遺…

蓮花落子唱聲中夾着滿場唏溜唏溜的粥聲、孩子的叫鬧聲、母親的呵斥聲,繽紛的雪中人們端着大碗來來往往,棚裏鑽出鑽進,景觀也頗奇特。和珅自覺料理停當,掇了一個凳子坐在蓆棚底下,那靴子濕透了,換了一雙乾的,統着手看雪,又回思今兒一天變幻不惻光怪陸離的事兒,想到已蒙皇上青睞,即將大用,興奮得呼都有點氣促,轉念又想軍機處幾個人平素待自己不涼不熱,怎麼才能融洽無間起來?又怕年輕高位招人妒忌,焉知哪裏暗處就有人使絆子設圈套兒跟自己過不去,又該怎麼處?

胡思亂想中,見遠處一乘四人抬暖轎蹣跚着過來,只有五六個人跟着,料是順大府尹來了。帶的人少,就不是挑刺我事的模樣,忙收攝心神,叫道:“格舒——郭太尊來了,叫人去玉皇廟不拘哪個小飯店定幾個菜——不許過了五錢銀子一一你替我兒1”説着站起身來,臉上掛起了笑。

天傍黑時分,和珅才回到家。這一天高興真是從所未有,儘自渾身勞乏、褲腳袍擺子都濕透了,結了一層薄冰,走起路來都打晃兒,仍舊不想進院子,仍舊覺得還該做點什麼,把所有的力全部耗盡。大約那幾杯玉壺的作用,熏熏然眊目半餳望着玻璃世界冰雪乾坤,直想鬧一嗓子二簧,其時天上雪己小了許多,劉全指揮着家人到後頭馬廄清掃積雪回來,見他兀自站在門裏發呆,忙道:“老爺回府了——趕緊知會太太——爺,您怎麼獨個兒站風地裏,也不怕着涼!”幾個家人笑呵呵着跑上來,拍雪拂落泥一陣忙活,簇架着和珅直到二門,只見裏院掃得乾乾淨淨,二太太長二姑、管家姨姨吳氏已帶着一羣老婆子丫頭等在天井裏,見他進來,長二姑打頭蹲了個福,説道:“伙房裏的飯已經送過來,現成的冬至糰子,四糙發極黃米粥,還有南邊莊子送來的起蕩魚,自己場裏給你特特趕製的飴糖。咱們自己窖裏新開的酒,爺暖暖和和吃幾杯,祛祛寒氣…”

“太太呢?”和珅笑着聽了,一邊往上房走,一邊説着:“太醫看過了沒有?這會子還睡着呢麼?”説着便聽上房裏一個女人聲氣説道:“老爺回來了…扶我起來坐坐…”和珅快步走進去,回身道:“二太太和吳姐兒進屋,把飯桌子抬這屋來吃飯,留一個丫頭侍候就是,人多了,出來進去的帶冷風兒,防着太太再冒…”説着進來到炕邊,雙手對着笑道:“外頭冷得緊。我都凍成冰兒了,屋裏真暖和…”手伸到炭爐子上烤着,一邊覷着太太氣;又道:“你別下來了,炕上頭擺桌子,你就歪着。喜歡的就吃一口;吃不動的就不吃,這麼着隨便些兒更好。”和珅的夫人馮氏,是大學士吳廉的孫女,她剛坐月子滿月,月子裏又受了風,落得有個頭疼的病,因此看去很是慵懦。這是個剛滿二十歲的‮婦少‬,一身醬剪絨褂,極考究鑲着金錢百合花滾邊兒,頭上綰着一蓬鬆松的喜鵲譬兒,烏鴉鴉偏垂在肩上,這樣一身深衣服,配着多少有點蒼白的面孔,一雙玲瓏小巧得牙琢玉雕般的手,半支着身子歪在炕上,很像一幅古古香的仕女圖。見丈夫呆呆烤着火看自己,她不好意思地低頭打量一眼身上,顰眉微笑道:“院裏説話都聽見了。你外頭忙大事的人還這麼婆婆媽媽的,像個賈寶玉。”和珅一笑,想説“你倒真像薛寶釵的脾氣,林妹妹的體態”見吳氏和長二姑指揮兩個老婆子抬進飯來,便咳嗽一聲,問道:“哥兒呢?這會子還在睡?”

“在媽子那屋裏呢!”長二姑接過話,一邊拾掇炕桌布菜,又扶着馮氏穩穩靠了大枕上。一邊笑説:“今兒來了個算命瞎子。二十四爺家世子福晉也過來了,一處聽他算,説哥兒生就的一世富貴,十八歲發跡,十九歲掌印。過了七十五歲有災,過河騎馬要當心——説的到了七十五歲,吃東西也要留心。我們聽得笑得前仰後合。到那時候兒我們這羣老妖還不知在哪兒呢!”和珅聽二十四福晉世子夫人也來過,眼睛一亮,問道:“她來有什麼事?求二十四爺給哥兒起名兒的事辦了沒有?”馮氏原本有病,懶懶的,一家子都聚一處有説有笑,頓時神好了起來。説道:“起了名兒了,叫豐紳殷德,字字都是好意思!我們笑,哥兒在一旁瞪着黑豆眼,瞧瞧這個,看看那個,攛胳膊攛腿的也笑,笑着笑着就撒——真是個愛巴物兒!我封了三兩尺頭賞了那先生。不為他算得靈,難為逗得大家歡喜高興。”吳氏雖不是和珅親眷,但她也不是家中僕婦。當年和珅去涼州查案,病倒在三唐鎮破廟,吳氏當時還是個丐婦,虧得她和女兒憐卿全力救護,和珅才撿了條命。和珅是知恩的人,這娘母女是他命中“貴人”因此回京就帶上了她們,算是一門恩親,上下都稱“吳姨姨”此刻和家人一樣圍桌吃飯,笑問和珅道:“老爺,二十四爺福晉帶了許多頭面,還賞了兩千兩銀子,説是給哥兒添喜,可也忒厚重的了,我們都心裏納罕呢!”

“這個麼——”和珅喝了一碗滾熱的魚湯,已是暖得遍身通泰,左手拿饅頭右手伸箸夾着菜,笑道:“沒有天上往下掉餡餅的事,回頭你問長二姑。”吳氏便看長二站,長二姑含笑嬌嗔道:“這種事也好直説的,只告訴爺,她説爺的法子真靈,再問就笑,又拉我揹他説了許多話,——對了,今兒二爺帶了於遂清的家人一就是那個叫高雲從的老公兒的弟弟——來了,帶了一包東西,説是什麼案子虧得老爺和刑部關説了,才得了個公道。他們説打山東過來,是國泰撫台帶的東西。原説等你回來的,左等右等不到就走了,和珅咀嚼着一團羊聽她講話,半晌才道:“他們保定去了,五七天就回來。要我不在家,一定留住他們。這些東西是不好收的。”又問:“還有什麼人來過?”長二姑給馮氏盛了一小碗四糙米粥,笑道:“太太,這米新下來的,您胃口不好,就着這盤高麗鹹白菜,容易消化——還有個叫海寧的,原來是貴州糧道的觀察老爺,説調任奉天知府,打北京路過。倒是沒帶東西,説是老爺的朋友。上午來的,説還要過來——這早晚不來,或許就不來了的。”她一邊説,和珅一邊“唔”説道:“海寧是朋友,鹹安宮上學時還是同學,他既來京,肯定要見見我的——”他突然打住,像是想起了什麼要緊事,盯着燈燭不言語了。

他常常這模樣兒的,家下人也不覺為異,馮氏便笑問:“又琢磨到什麼事兒了,這麼着傻子似的?頭一回見你這樣兒,我還以為你有什麼症候呢!”和珅便低頭扒飯,説道:“沒什麼。我是想起關税上頭一筆出入賬,呆會兒吃過飯我和吳姐商量一下。海寧不過來,我就早點歇,他要來,二太太也別等我,説話到深夜了,還有幾封信要寫,今晚就在前頭辦事廳裏睡了——叫他們把屋子暖和一點…”眾人聽了俱各無話。一時飯畢,丫頭們過來收拾飯桌,和珅心滿意足地伸欠着打個飽嗝兒,笑道:“告你們個喜訊兒,皇上今兒見了我兩次,有許多恩禮的話,看來富貴到了擋也擋不住,肯定是要升官了。越是這時分裏裏外外丁點差錯不能有。大家和合眾人拾柴,這就旺發起來了——凡來人小心待承,不要輕易收禮,這個時候鬼神捉,容易出病兒。偷雞不成蝕把米的事兒有的是呢。你們都敬佛,該敬到的要周到圓融。人使勁神幫忙,沒個不好的——吳姐姐,你房裏去!”又回身叮囑馮氏:“好好歇着,飯後屋裏走幾步消消食兒,煎的藥要按量吃完…”這才出來,到東隔院吳氏房裏來。

這是老北京城萬變不離其宗的套環套四合院兒,中間馮氏居正堂是四合院,再進、三進仍是四合院向東西兩翼列舍也是大同小異的小四合院,只是房子低一等,西廂是正院東廂,上房一明兩暗是吳氏居住,東房住人工房和西房是她召集家人佈置家務用的,因沒有南北過庭,這院裏反而格外避風,幾株石榴樹上的漿果都沒摘,吊在掛了雪的樹上累累垂垂,軟軟的枝條几乎垂到地下,夜朦朧中都看不甚清晰。和珅因和馮氏説話後來一步,進屋時吳氏已經點着了燈,她的女兒憐卿也在東屋,她才十一二歲,已經很懂事,在炕上幫着母親疊衣服,見和珅進來,忙下炕蹲福兒,説道:“和叔叔老爺吉祥!我給您沏茶!”説着,一個丫頭已從東廂房提着一大壺開水過來,和珅笑道:“‘叔叔老爺,叫得有趣,一里一里的名兒都加上了。我要進了軍機,又該叫‘叔叔老爺中堂大人’了,多拗口喲!來,你還氣力小,我自己來,等你長大了,我也老了,説聲‘冷卿茶來!’就給我斟上來,那才得趣兒——”説得連那丫頭也笑,和珅拍拍小憐卿肩頭道:“梅香,帶憐卿過東廂去,我和吳姐説事兒。”

“和爺,方才你説進軍機是真的?”吳氏坐在炕桌對面納鞋底子,手裏忙活着問道:“那不是也和桂中堂一樣官封宰相,出入八抬大轎?説句該打嘴的活,我如今也是見過點世面的人了,多少人混個進士、舉人,在鄉里就張牙舞爪的橫得螃蟹似的,你這麼年輕,下頭那一大羣鬍子老頭子們能服你?”和珅盤膝坐在炕南,啜着茶道:“有點影兒,聽聖旨到了才作得數兒。軍機處就好比大家子裏的管家,‘宰相’是外官的逢話——因為有權,能見皇上罷了——我這身份兒能進個侍郎就不錯了,和阿桂他們比不得——你説老高家從國泰那帶來物件,是什麼東西?我瞧瞧。”吳氏笑道:“喏,就在你身子後頭,那一包就是。我也沒看它。”和珅回頭,果見窗下炕上放着個包裹,掂起來覺得甚是體沉…就燈下打開看,是三個書匣子模樣的小箱子,上頭標着封籤:coc1致齋大人先生親啓coc2沒有題頭也沒有落款。他小心拆了封籤,第一匣打開便吃驚得倒一口冷氣,原來是一把青銅劍,斜寬從狹前鍔後格圓莖有箍式樣兒,通體漆黑髮亮,霜刃在燈下熠熠閃光,地地道道的“古漆黑”小心捧起來看,上有篆文“李斯珍用”四個字,旁刻回字不到頭菱形花紋。他看老了古董的,一眼瞥去已是瞳仁閃光:這是地道的戰國古劍,坐定是李斯遺物,此劍價值在十萬兩白銀以上!吳氏見他發呆,笑道:“這是什麼物件?哪個鐵匠爐裏淬黑了的,也拿來送禮!”和珅覺得心頭撲撲直跳,又打開第二匣,卻是一方端硯,本身並不十分出,但硯座硯邊都用厚厚一塊整金嵌定,用的金子足有五六斤,黃黃的噌見兒亮,閃着耀目的光芒…連吳氏也停了活計,看呆了。和珅覺得手指頭都冰涼的,微微抖索着又揭開第三匣封條,裏邊紅綾包裹挽成個喜字兒,拿起來輕飄飄的,展開看時是幾張銀票,都是一萬兩見票即兑的龍頭銀票,一嶄兒新。還有一張紙,卻是官契;題頭寫着:coc1通州東官屯莊園一座,計佃户一百二十四家,場院、牛棚、馬廄、豬圈、羊圈一應列單于左。田土計三千二百畝,北至惠濟河堤,南至通渠雙閘,東至接宮亭南側,西至大柳坡堤。莊頭郝發貴率財計錢糧上人、針線上人、作坊上人並護園莊丁十二名恭叩主子和大人諱坤金安金福…這又是贈了一座莊園,零碎的不算,單是通州三千畝地,合計銀子就值小五十萬兩銀子!

和珅看着後邊密密麻麻的莊園財物清單,已經頭暈,眼前字跡也花了,蝌蚪一樣在紙上游走…他失神地放下那張摺頁,心裏一片空白,似乎想收攝心神,清清亮亮的想事情,但一下子又亂得一塌糊塗。吳氏見他這個樣兒,笑着問道:“你發什麼愣呢?還有難住你的事兒麼?”

“唔——噢…”和珅這才驚醒過來,指着三個匣子道:“你知道這份禮值多少錢?八十萬兩銀子!”吳氏手裏正用錐子穿鞋底兒,一個失手紮了左手中指。靈一哆嗦,見已經出血,忙放在着,又丟了手失驚道:“天爺!國巡撫這門有錢,這門大方的呀?!你給他辦了什麼事,這麼謝你的?”和珅用手指頭着眉心,此刻心裏才清明起來——在官場人場市面世面一直打滾兒,至此才算知道總督巡撫這等“諸侯”的手面。直是府道廳級官員們夢想不到的闊綽!但既肯出這麼駭人的數兒,也必有駭人的事兒要託自己斡旋料理——説是“謝”其實自己在刑部替國泰家人説的幾個案子壓不值一謝,那麼就是有大事求自己了。但自己現在能幫國泰辦什麼大事?又覺得毫無把握…良久,他喟然一嘆,説道:“國泰的鼻子比狗還靈,耳朵比兔子還長啊…他是知道我在萬歲爺眼前如今走動得、預先放個地步兒…”他也想明白了,便不肯在吳氏跟前出小家子氣,他的口氣己變得無所謂:“這也不算什麼大不了的事兒。東西先放這,他們必定還要和我細説的,當辦能辦的就幫,不然就退還給他就是了。”吳氏道:“我就真服你這一條。多大的事拿得起撂得下——這事擱在器量小點人身上、骨頭都要唬軟了呢!”頓了頓又問道:“你接手崇文門關鋭時候,前頭清理賬目,那筆遺財也有七八萬兩。原是不能動用的,這過了幾年,咱們家添人進口,攤子也大了,俸錢月例都是寅吃卯年,已經挪用了五千多,那錢放着也是死錢,不如放出去收些息,家裏也能得些添補。”

“那幾件東西當初還是一塊心病。幾萬兩銀子的東西竟沒主兒,沒賬可查!”和珅笑道:“現在看來和眼前這幾個匣子大約是一回事。因為來不及辦兩造裏都敗了,又都不敢説!這就是老天爺關照我和珅了——你不要放債,傳出去名聲不好。用憐卿的名兒或你的名兒辦一處當鋪,常水的進項,家裏也就寬裕了。”説着收拾那個包裹。隔桌打量吳氏,只見她穿一身密合對襟兒湖綢夾褂,梳得光可鑑人的一頭烏髮綰了個蘇州橛兒微微偏右項後,着白生生的脖項,這幾年舒心子,原來微黃的臉已變得粉白紅潤,已近四十的人了,眼角連魚尾紋也沒有,那雙小巧的手挽着夥計,微微出雪白的腕臂。微笑着,左頰上燈影裏看得若隱若現,酒渦都粉瀅瀅的…和珅手一顫,頓時有點意馬心猿的。

吳氏覺不覺察這“和大爺”神情已經變了調兒,一邊針,笑道:“用我的名兒敢情是好,就不怕我起了黑心昧了你的?”説着一抬頭,見和珅形容兒,頓時心頭一顫,便覺耳朵發燒,訕訕起來道:“你茶涼了,我給你續一杯。”和珅沒言聲,回身開窗簾子隔玻璃向外看看,還綽約能見絨絨細雪飄落,滿院雪微微泛白,靜得一點聲息也無。回身過來,恰吳氏端茶過來,微笑着接了放桌子上,不待她走,雙手便緊緊握住了她的纖手,顫聲叫道:“吳姐…”吳氏先是像觸電了一樣身上一顫,想手,但和珅握得太緊又掙不,她臉緋紅,偏轉了臉一聲不言語。

“吳姐,”和珅站起身來,緩緩扳過她肩頭,已把吳氏擁在懷裏,一手摟着,一手撫着她頭髮,輕聲問道:“這麼着好不好?”吳氏偎在他寬闊的肩頭,像吃醉了酒,覺得渾身都稀軟了,輕輕搖頭道:“這麼着不好…叫人知道了算怎麼回事…”説着,情不自也抱住了和珅,覺得他間那活兒隔着頂到小腹上,更是軟癱得像一團泥,直要往下溜,睜眼看着和珅,忙又閉眼偏轉臉去,和珅把她摟坐到炕沿靠在大枕上,只見這婆娘星眸垂瞼滿面嬌羞,一抹酥出來,呼急促間峯微起微伏,更具美豔不可方物,用嘴吻了一下她雙,接着全身都壓了上去,手摟足相接,將舌頭板伸進她口中亂攪着狂吻…吳氏起初只是由他撮,情竇既開慾火如熾間再也顧不得羞恥,也把舌頭伸過和珅口中又送又攪動,歡極呻着直要喊出來。和珅也不再説什麼,一手扯開自己帶,硬梆梆地着拉過吳氏的手把捏着,一手就解吳氏褲帶,手伸進中衣,咂嗚着舌頭騰空兒説話:“姐姐,你的也濕了…”吳氏久寡怨女,被他戲得炎蒸騰,一邊自用手解着上衣鈕子,輕輕拉和珅的手撫摸自己房,一邊顫聲道:“…好…受用…好和爺,使勁壓…壓不壞的…”和珅回頭“撲”地吹滅了燈,順手推開炕桌,將吳氏帶的兜肚兒一把扯開,就和吳氏渾身貼滾在炕上…一頭縱送,一頭着氣道:“早就想報你的恩…大天一處,竟等了幾年…”吳氏也不答話,只膠膠糖似的全身夾定和珅,恣意品嚼那滋味。…一時魚水之樂至極,兩個人都得成了一團,仍相抱不起。和珅親吻着他問道:“吳姐,怎麼樣?”

“在三唐鎮,你洗澡,我…偷看過…”

“知道…”

“當時只隔一層板壁…你不知道我有多急…”

“那怎麼不過去?你呀…

“我過去你肯麼?”

“…我不知道…也許一耳巴子打了你出去…”

“真的那麼狠心?”

“…不知道…我看你還是個頭孩子…臉面命要緊…我是個女人,就有萬般的苦也只好自己嚥了…

“親親的,今晚怎麼肯了?”

“我…仍舊不知道…飽暖思慾吧…我也變壞了…你也壞…壞到一處了…你真壞…佔了我便宜,還説是報恩…”説着二人才起身來,打人點着了燈。吳氏一邊整衣梳頭,飛紅着臉不敢看和珅。和珅卻滿不在乎笑嘻嘻的,披襖半着趴在她肩上小聲道:“別不好意思的吳姐。大家子都這樣兒。鐵門檻裏頭出紙褲襠麼,何必這麼認真的?隔個十天半月,我來報一回‘恩’,這麼着你也不得孤悽…”吳氏低頭聽着,忽然“噓”地一笑,回身替他打整衣服,見那活兒撅撅地又要往起,輕輕彈了一指頭,幫着繫着汗巾子小聲笑道:“吃了媚藥麼?這麼不老成的!——你既這麼待我,我只有忠心耿耿當你和家的保國臣——咱們人前人後可要正經些兒,下頭有憐兒也大了,家裏這起子人都賊眼骨碌的,別教看出什麼了。太太平素待我厚道,就怕她們知道了不受用。”

“怕什麼?”和珅笑着捏一把她臉頰,蹺起二郎腿坐穩了椅子上“別忘了這是和珅府,老子提起褲子不認賬!摁住股,翻身賞嘴巴不説,惱了一紙休書給她,看是誰吃虧?我在外頭和陳惜惜魏寶寶好,馮氏、長二姑都知道,只敢給我吃補藥,誰敢二話?不過你説的也是,這麼着閤家和睦、沒事太平才是旺相。”正説着,聽見外頭有腳步聲,踏着雪咯咕咯咕到了上房檐下,和珅便看錶,吳氏揚聲問道:“是劉全家弟妹麼?這早晚有個麼事兒?”接着便聽一個女人聲氣在外答道:“老爺在吳姨姨這裏説事兒麼?外頭我男人進來説,有個叫海寧的大人來拜。”

“知道了!”吳氏衝窗説道:“老爺這就過去。”和珅攔住了,接口道:“你帶他到這裏來。吳姨西房裏見,這屋裏暖和。談晚了我們就歇西屋,——你就便兒知會議事廳那邊的人一聲,不用等我!”聽劉家的答應着去了,和珅回身笑道:“今晚真是天緣湊美,該當的咱兩個…”嘴湊到吳氏耳邊細聲説道:“你的那個比長二姑的還緊,就只不大會使,今晚我教你幾套——”説着又要亂摸。吳氏打開他手笑啐小聲道:“你肚裏的彎彎兒可真多!太太二太太,還有外頭的什麼惜惜寶寶愛愛,上房裏的蘭妮,梅香還不夠你出火的?怎麼就饞得餓狼價似的…我給你打盆水洗洗,你手髒的,看叫客人嗅出什麼味兒罷!”又揚聲喊道:“蔡家的,小惠!老爺要在西屋見客,掌燈,往炕底下加炭1”一時便聽東下房有人應聲。和珅在水盆子跟前挽袖子,手伸到鼻子跟前,説道:“好香的味兒,是麝香!”接口便聽院裏有人笑道:“我不但給你帶的有麝香,還有冰片呢!”和吳二人都是一怔,不失笑。和珅咳嗽一聲掀簾,出了正房,見一箇中年人已在門口,方白臉小髭鬚五短身材,穿着青緞馬褂開氣皮袍正在壁上掛油衣,和珅笑道:“潤如兄,久不見面了,仍舊好神!”

“致齋大人!”海寧見他出來,笑趨前一步,口中説道:“今非昔比,我得給你請安呢!”和珅一把拉他起來,笑道:“別扯他媽淡了!忘了宗學裏挨罰,一條板凳你跪一頭我跪一頭——咱們是患難之,和我論什麼臭規矩!”海寧一邊隨和珅西屋裏去,一面笑道:“這麼晚了,打攪你和夫人好夢,真過意不去。可我明上午去禮部,還要去吏部,再引見,下午要趕着赴任,今兒不見就沒時辰了…”和珅道:“我如今是騎虎難下,忙得昏天黑地的,起居都不分時辰。方才還在寫摺子,累得頭暈眼花的,你來正好聊聊,我也換換神,再接着寫——不誤事兒。來,給海大人看茶!”那屋裏吳氏聽見要笑,忙控住了口。

和珅和海寧在屋裏分賓主坐定,細看時才見海寧臉有些蒼白,一邊啜茶,笑道:“趕路累了吧?怎麼瞧着打不起神?上回來信收到了,因為知道你要調缺,左右是要來京引見的,就沒有回信。貴州糧道雖説是肥缺,到底離家太遠,家裏人去,你回來,來來回回都化用到道兒上了。奉天府清淡點,卻是要缺,那裏勳貴舊臣多,皇上也時時去祭掃祖陵,升官是極容易的事,糧道觀察是兵部專差,俗稱‘糧耗子’,窩在裏頭上不沾天下不着地,幾時指望着吏部能想到你?我費了好大神才把你出來,信裏頭意思還像不如意?你有什麼想頭,説説我聽。”

“我不是為調缺的事兒彆扭。”海寧苦笑着搖搖頭:“説貴州儲糧道是肥缺那不假。就是不貪,單是新舊糧食換倉,往來運輸折耗,每年也有五六萬的進項。我四十出頭的人了,錢也掙夠了,再有幾年提拔不上去,就漚死在那裏了,所以到奉天我還是樂意的。我是生孫士毅的氣,原説過我走之後,儲糧道的缺指給我內弟的,他為這事打點巡撫衙門師爺上上下下,也化了幾萬,頭天説好第二掛牌子的,第二天興沖沖去藩台衙門,掛出來的是李淳英!”和珅聽着點點頭,説道:“這在官場是尋常事,不稀奇。”

“我內弟自然不依,回過頭又到撫台衙門去問。”海寧接着説道“幾個書辦師爺也都莫名其妙,也幫着打聽,原來李淳英把貴陽三樓的頭號‮子婊‬桃娘贖出來給了孫士毅當五姨太太,連頭面銀子一併奉上,化了十萬!再一問,李淳英是廣州總督李侍堯的遠房叔伯弟弟!”至此,和珅已經心如明鏡,拍拍他肩頭道:“要這麼説,我已經明白,你銀子沒人家多,子也沒人家硬。你原來是訥相的包衣,訥相壞事了,朝裏沒人當靠山,這才受人欺侮。忍一忍吧.孫士毅和李待堯是穿一條褲子還嫌肥的朋友。他還想補廣州總督的缺。李淳英就一個子兒不化,也得把缺讓給他!”海寧道:“我也不是省油的燈,帶着我內弟到巡撫簽押房去見他。平見他還説説笑笑的,突然和我打起官腔,説糧道是軍需重中之重,沒有軍功保舉不能補缺,李淳英吏部考功、兵部考核過的,兩部部文特薦,所以難以推辭。説要派我內弟到黔西運糧道上去,兩年保出來,調個更好的缺也不是難事。我惱了,説‘大人正在運動到廣州,兩年後我們到廣州去給您當戈什哈?’他端茶我也端茶,不歡而散。”他頓了一下,又道“我昨天到京,先去吏部,又到兵部打聽。才知道吏兵兩部壓沒有李淳英的字號——查不出來,沒他這個角!先來尋你不見,我又去了怡親王府,給五爺訴説了。王爺説我‘你他媽是個窩囊廢!孫士毅我一看就曉得不是個好東西,看人戴帽兒溜勾子股的紅頂子官兒,上回進京各王府跑遍了,在乾清門見我避過去。這樣的王八蛋,你給我整他!寫摺子來,我直接給你呈皇上跟前!’——和大哥,雖説我捱了王爺臭罵,心裏真的痛快,當着王爺我哭了呢!”説着,深深透了一口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