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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不共戴天同宿蘭若惺惺相惜意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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毗盧院地處莫愁湖西,形似龜背曲如長蛇,一帶山崗突兀而起,南北銜長江,西臨石頭城。登崗頂東眺,鏡面一樣的莫愁湖亭柳櫛錯相倚,十里秦淮蜿蜿蜒蜒盡收眼底。揚子江從西半環禪院滔滔東南一瀉而去,極目處還能瞪見半突在江中的燕子礬。北望雞鳴寺遙遙相對,彷彿矗立在煙波浩渺的玄武湖中。虎踞關、清涼山也都可在此綽約觀望。最是出名的金陵勝地。只因康熙皇帝當年初巡江南,在毗盧院下莫愁湖畔造行宮,逆臣葛禮與偽朱三太子謀弒,在山上架紅衣大炮準備轟擊行宮。事發之後,年羹堯一把火燒得這千年禪林幾乎成了白地,香火自然也就敗落了。

乾隆一行人趕到禪院山門前,天剛黑定,莫愁湖東岸勝棋樓一帶已是燈火闌珊,莫愁湖上漁船已經收網歸舟,只有幾隻畫肪還在白茫茫一片湖水中游弋,時斷時續傳來歌伎的彈奏唱聲:好去秋風湖上亭…楚一捻掌中情…半醒半醉遊三,雙宿雙飛過一生…懷裏不知金鈿落,枕邊時有…墜釵橫。覺來…淚滴湘江水,着屏風畫不成…

乾隆在幽暗的柳林道里時走時停,聽音辨詞,對緊捱在身側的紀昀説道:“本來還覺得有點熱,一曲清歌送秋風,直到心脾裏沁涼呀…曉嵐,如此良宵美景,你這才子該有詩才對的,怎麼默聲不語?”

“主子怎麼忘了,奴才這會子叫年風清——‘曉嵐’在民間薄有名聲,用不得的!”紀昀壓低了聲音道:“奴才這差使不好當的,求主子體恤——這會子風起滿塘荷皆是敵影,月昧石頭城鹹隱魅形;螢穿空山,水湧秋波。離鄉關之愁緒方始,畏夜途之路遙未竟——真的是不敢有詩思!”乾隆笑道:“虧你片時倉猝説話,還能連綴出驕語聯句來!倒是這‘不敢有詩思’令人絕倒…好,我知道你們的心思,真的要體恤體恤,不再聽歌了。聽——寺裏的晚鐘吧!

”説着,毗盧院果然傳來和尚撞鐘聲,只是離得太近,少了些悠揚沉渾的韻味,卻是十分洪亮。接着便聽沙彌們齊聲誦經,鐘聲木魚間似歌似,頗能發人深省:如是我聞,一時佛在舍衞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鄰眾等千二百五十人俱。爾時,世尊食時,着衣持缽…

聽聲音也有百十來眾。

“要進山門了,”紀昀略略透了一口氣,見巴特爾索倫兩個侍衞緊貼着乾隆,英英和嫣紅也是小心翼翼亦步亦趨,似主非主似奴非奴的有點不倫不類,只有端木良庸顯得瀟灑,離着乾隆六七步遠漫步隨踱。紀昀因道:“大家灑漫一點——都是香客嘛!”因見山門米黃燈下站着個黑大個漢子,便問:“吳家的,永居士來了,客房安置好了麼?”乾隆也認得吳瞎子,見他身後還站着個鬼頭鬼腦的黑矮個子,卻是昔年在槐樹屯收伏的那個“鐵頭蚊”知道是劉統勳調來,防着乘船時水下有人作手腳的——預備如此周密,乾隆不滿意地點點頭,因問道:“你也來了?——這麼説,禪院裏住的都是你們的朋友了?”

“主子吉祥!”鐵頭蚊伶伶俐俐向乾隆一揖説道:“您來圖個清靜,下人們怎麼敢攪呢?東禪院咱們包了,南院禪房是揚州一家瓷行運轉老闆包的。中間隔着大悲殿,北邊是方丈和尚他們的舍居處,十分妥帖的——主子請!”説着將手一讓,燈影兒下只向嫣紅英英二人擠眉眼一笑,英英哂道:“死樣兒麼!還想吃圍棋子兒?”便隨乾隆趨步而上。卻是吳瞎子陪着,一路閒活介紹廟裏各殿堂情形,又道:“——一切諸事都方便,連生意書信都很好來往的——只這老和尚法空大樣,無論誰,捐多少香火錢,一律不接不送,很缺禮數的。他説是代佛結緣平等世法,小的們也拿他沒法。”乾隆一笑,説道:“和尚不講禮,他們講的是緣分。遇到大善知識,他們還是很知道恭敬的。”説着已進了天王殿東通往禪房舍的過道上。這裏地勢瞭高,除了幾十株老檜銀杏是焚後殘餘,其餘都是新栽的小松柏,夾道風帶着水氣拂面撲身而來,涼意竟微微浸骨。因見一個小沙彌剃得駿青溜光的頭,合十恭肅站在門側,便問道:“小師傅,別人都在誦經,你怎麼站在這裏?”

“阿彌陀佛!”小和尚年紀只在十二三間,聲音裏還帶着童稚,深深一躬説道:“師父吩咐的,請檀越進院後,我就回去。”乾隆便目視吳瞎子,見吳瞎子微微搖頭,心下頓覺詫異,因問“你師父是誰?法空方丈麼?”

“法空是師祖。師父法號覺,小和尚明。”

“你師父怎麼知道我來?”

“阿彌陀佛!明不曉得。”明又一躬身“今天午經之後,師父們陪師祖在後邊雲房坐禪,師父禪起,對師祖説‘來了’,師祖説,‘晚經時派人接一接吧,’方才師父就命我過來了。”

“你師父今年多少歲數?”

“師父俗緣壽一百零四歲。”乾隆吃了一驚,又問:“師祖呢?”

“阿彌陀佛!小和尚不知。”明説道“——請檀越施主用齋安歇,小和尚覆命去了。”説罷卻身而退。

寺院裏預備的晚齋並不豐盛,卻是十分潔,一碟子碧綠漆青的醃黃瓜,一碟香菇燒豆筋,還擺着青紅絲糖醋白菜,蟹殼一樣殷紅透黃一盤清醬燒豆腐,還有涼拌木耳麪筋,芹菜爆紅椒,中間攢着砂鍋燉粉絲素九子,滿屋散發着淡淡的麻油清香,勾人饞涎滴。乾隆料知巴特爾這些人不中意這類飲食,因只招呼嫣紅和英英坐了,笑道:“其實我今天竟帶了一羣食者!你兩個將就着點齋戒幾天吧。年風清他們輪撥兒在廟外頭吃飯。”巴特爾因裝啞巴,打着手勢請他們稍停,每盤子菜都先嚐了,又略停一時才請乾隆舉著。乾隆肚裏已飢,又惦着想見這廟裏百歲方丈,不再説話,儘量矜持着吃了兩碗老米飯,拌着菜吃了。見他停著,也就放下筷子。

“主子別信禿驢們吹牛。”紀昀見慣了乾隆用膳,從沒有這樣匆忙的,知他急着要見方丈,因笑道:“我們捐了兩千多銀子,包了這座居留禪院,他自然要恭敬些,人情勢利冷暖,禪林也是一樣的。聽尹元長説,連他們師祖原也是峨嵋道士,半路棄道從釋的,不信能有多深的修行?”紀昀沒説完,乾隆已經站起身來,悼身上坎肩丟給巴特爾,指着紀昀:“你——嫣紅、英英、端木跟我來,其餘的人不要進佛堂。”説着便走,嫣紅二人忙跟上,紀昀也就不敢再多話,也悠着步子隨着向二世佛殿而來。此時,和尚們的《金剛經》已誦到尾聲:…一切天人阿修羅,聞佛所説,皆大歡喜,信受奉行《金剛般若波羅密經》。南無金剛藏菩薩…南無喝羅怛郵,哆羅夜耶,怯羅怯羅,俱住俱住,摩羅摩羅、虎羅哞賀,賀蘇怛擎哞,潑沫擎,娑娑訶!

乾隆四人踅過二世佛院東角門,進了天井,但見滿院鋪的都是臨清磚,磚上一都寫着“信民xx敬捐”字樣,正殿前幾棵銀杏樹都可懷抱,似乎是劫後倖存,黑碧得模糊不清的樹冠遮得不見星月雲空,正中鼎爐足有兩人高,嫋嫋升騰着藹藹泛紫的香煙,佛堂裏百會僧眾跌坐合十誦經,殿內釋跡牟尼佛前供櫃上燃着足有上千支蠟燭,院外階下十幾口大海缸滿注清油,鵝蛋一樣細的燈蕊和殿內燭光相輝映,照得裏裏外外通明雪亮。那個叫明的小和尚拿一把大剪子,正剪着海缸燈蕊的焦頭,見他四人進來,忙放下剪子合十施禮,説道:“請施主隨喜觀瞻!”乾隆看了看殿內坐得齊齊整整老小不等的和尚,問道:“哪位是你師父?師祖在裏邊麼?”

“師父師祖都不在,掌木魚的是大師兄寂。”小和尚説完,一聲“阿彌陀佛”便又去作自己營生。

乾隆便隨步散漫進殿,但見中間釋迦牟尼塑得丈六法身,垂手屈指,都是新裝的金,垂目悲憫寶相莊嚴,觀音、普賢、文殊、地藏四大菩薩侍立在側,也都體態莊重慈祥微笑。正面壁畫繪着五百阿羅,天花繽紛間俱各垂坐,有的慈眉善目,有的開懷敞笑,有的沉思不語,有的面目獰惡張發怒目,都約可盤子大小各帶光暈,工筆彩繪各個栩栩如生。下面護法金剛倚在菩薩側畔,都是五裝顏,水金瀝粉塗彩卻是胎骨法身。遊目兩廂,是木蓮救母故事,但見滿壁雲間,寶旌、纓絡、雲車,天神們手執華蓋、琵琶、降魔杵、九環錫杖、雲託多寶瓶,神將、仙人、進貢童子、四值功曹、六甲偈諦、羅漢菩薩衣帶天風叱吒降魔,下面繪黯黑地獄,種種無常、鬼判、難人、炮烙、油鼎、骷髏數珠、江洋血水間鬼魅掙扎——或金碧輝煌,或陰森可怖,錯落紛繁克滿牆。燈下看去,異樣的詭異神秘。紀購不嘆道:“前年阿桂來,還告説這裏太荒涼。兩年間竟成如此規模——不容易!”此時和尚們晚課已畢,各自肅然振衣禮拜退出。乾隆因在正中紅墊子前默立拈香,望着高大的世尊佛像喃喃祈禱了幾句什麼,抱起籤筒搖了幾下,落下一枝籤來。英英忙撿起來,嫣紅湊過來看,卻是一技中中籤,便不敢遞給乾隆,乾隆便知籤不好,只一笑,説道:“取過籤標,讓老年解説解説。”英英一聲不言語,走到正在籤標櫃旁敲木魚的寂身邊繳籤換票,乾隆也不在意,因見西壁下有個青年香客也過來求籤,料知是西禪院住的居士,他不想搭話,便折向東壁。一時紀昀便過來給他看籤標,上面卻是一首詩:繁華盛景逢季,落英正凋柳新。遠人莫憶故鄉好,且觀夕陽晚舟昏。

——居亭安,獄訟和,爭事息,財散,網張三面莫遲疑。

乾隆笑道:“這麼好的詩,這麼平和的判語,怎麼只是箇中中籤?那上上籤又該説甚麼?”

“上籤那是講大富大貴大紅大紫的。”紀昀笑道“下籤都是講沒酒沒窮困生氣的——咱們兩頭都不求,中中籤真是好極!”乾隆一笑正要説話,卻聽那廂求籤的年輕人細聲細氣地説“我的是個上中籤呢!——這位老先生,請幫忙給我也解解!”説着已經過來。端木子玉見他過來,裝作看壁畫兒也湊了近來。紀昀看時,也是一首詩。

濃桃豔李映紫霞,羣芳難妒謝園花。

猶羨三景不盡,黃金台畔繞暮鴉。

——佳木獨秀於謝家園內,其葱蘢可知。離人安,財運亨,宜守拙,善居停。

那青年指着詩道:“這一句——黃金台畔繞暮鴉——我總覺得不甚吉利似的。”

“這是説你的歸宿。”紀昀笑道:“烏鴉是孝鳥,你一生出人頭地,終於魂歸黃金台,難道還不知足?”乾隆在旁打量這位青年,總覺面,再想不起在甚麼地方見過,待他聽完紀昀解説,垂睫沉思,一剎那間神志婉然,他已瞿然想起,正是大鬧山東平陰縣的那位施藥佈教的道長,在平陰縣城城西關帝廟廣場相見時,二人還默默相對移時——坐實了這一條,此人便是“一技花”無疑,至少也是白蓮教裏的要緊人物!他心裏先是驀地一緊,隨即自失地微微一笑:天下相貌近似的不知凡幾,萬一認錯了,豈不遺笑臣下?再説,已經事過七年,沖虛道長的模樣已經濾漫不清,只改了女妝的沖虛在城下與自己脈脈相對的情景宛然,綽約間眉目亦不甚清晰,只是心裏覺得神似而已,哪有人過七年形容不改的道理?想到此,又疑自家結想成幻,忒是杯弓蛇影了,固湊上去,秉扇一揖,陪上笑來説道:“敢問居士貴姓、台甫?”

“不敢,賤姓卞,草字和玉”那青年也忙躬身回禮,隻眼角微睨了一下端木良庸,又進問乾隆:“敬問老先生怎麼稱呼?”乾隆還是頭一次聽人喚自己“老先生”下意識地摸了摸下巴,回頭朝紀昀一笑,對那青年説道:“我姓隆,是旗人,你叫我隆格好了,卞和玉——嗯,這個名字有意思。”大約覺得這話帶了皇帝味,接口又笑道:“楚人卞和獻璞玉,地老天荒終難識——到底還是為祖龍所用,成了中華第一國璽”